第11章 坍塌的童年

曾倩正在做纪录，听顾铭点名，将笔往桌上一搁，抬头答道：“我同意王警官的建议。从我们所近年的接警纪录看，涉及到城管执法人员相关的，绝大多数都是治安案件，根据近五年的案件统计，没有同时涉及伍赵桑三人的案件，涉及其中两人的案件只有一桩，即17年4月，伍和平、赵乾坤在一次安东桥贸易市场查处移动摊贩的外勤执法行动中，因暂扣车主陈永生的电动三轮车，从口角争执发展到执械互殴，后经群众报警，何勇副所长亲自出警处理的，这个有据可查。”

“根据出警纪录，控制现场后，警方对双方进行调解，经协商后，陈永生同意接受行政处罚200元，并口头保证不再违规经营移动摊点，城管也放弃了扣押他的三轮电动车，呃……，从执法过程和处置结果看，陈永生不至于为了200元罚款，事隔几年来设计报复，动机上不太成立。”

顾铭和王铁鹏听得连连点头，颇有些惊讶，原来这一脸清冷的姑娘是有备而来，功课做得最为细致，人家派出所早用过数据挖掘的招数了。

曾倩翻开笔记本，往回数了十几页，匆匆看了几行纪录，又道：“我曾与何所探讨了其他的可能性，一是延伸了刚才的思路，即从执法工作中寻找交集和犯案动机，据何所了解，赵、伍两人多年前曾是东城执法所的同事，五年前，他俩才各自调任到改扩编后的一队、二队，那两人之前共事期间，是否存在对执法对象造成伤害，但当时或事后并没有报警处理的外勤活动，这种情况肯定无档可查，只有城管内部系统的数据可能有留存！那咱们光排查档案科的数据，不免有些刻舟求剑了！”

顾铭“嗯”了一声，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指关节，“有道理，考虑得全面深刻，那第二种思路呢？”说着便扭头瞟了一眼王金鹏，王金鹏赶紧缩回脖子，尴尬地将张国字脸侧到一旁。

“顾队，是还有两种思路！其二，假设赵、伍意外伤害与工作无关，而是私下与人结仇，从而诱发报复的可能性，根据熟悉两人的走访对象提供的信息，赵贪财，伍好色，赵曾经借执法身份打击商户的竞争对手，从中获取好处，伍则经常光顾各式洗浴房、按摩店和KTV歌厅，据他家人反映常夜不归宿，所以这两人私下结怨的概率不小，不过案件性质与查海波的诉求就背道而驰了……”

曾倩侃侃而谈，这会儿将顾铭彻底吸引住了，第二种可能性早在他的预判内，但曾倩能将案件走向和城管分局的目的挂上钩，她的眼光和对事件本质的认知，就不可小觑了。

“第三种情况，就是内部人所为，例如利益分配不均、职位升迁竞争或派系对立，都会诱发矛盾，如果有人借机设计来排除异己，并借助警力将嫌疑人的排查范围，指向到外部人员的打击报复，那就是借刀杀人的有预谋犯罪了！”

顾铭狠狠在桌上一拍，震得三只茶杯摇摇欲碎，王铁鹏赶紧伸手扶稳顾铭面前的杯子，“非常好，把问题的关键给点透了！曾倩，你的调查思路梳理得非常清晰，铁鹏，现成的老师搁你面前了，按她的图，索你的骥，三条思路一一落实到位！”

王铁鹏听曾倩逻辑严密，由表细里地把案情分析得简明扼要，早在心眼里开始佩服这位姑娘，立即表态道：“是，顾队，请你同意让曾警官，对我的工作进行全面指导和帮助。”

顾铭哈哈一笑，道：“不然呢！同意了！”

这时已到晚饭时间，王铁鹏自告奋勇，兴冲冲地去食堂叫餐，顾铭等他消失后，挪到曾倩身边坐下，两指又轻轻敲击着桌面，“曾倩，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关键还是落在这第一种情景了，要拿内部执法纪录来挖掘，需要城管局，至少东区城管分局的支持和配合，这皮球就踢回给查海波了！另外两种情景，咱得避而远之，别闹个被人当枪使去排除异己的笑话，那就亏到姥姥家了，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曾倩轻轻咳了两声，往旁边挪了挪身体，冲顾铭翘起大拇指，“顾队英明！”

顾铭心头大乐，放声大笑起来，放肆地盯在曾倩的脸上，怎么瞧怎么觉得这姑娘可爱；笑声中，王铁鹏已匆匆捧着三只饭盒，踢开了会议室大门，诧异地问道：“你们在笑什么？我错过什么了？”

曾倩摇了摇头，接过了饭盒，顾铭瞥了一眼王铁鹏，也不作声，只劈手夺过饭盒，掀开盒盖就扒拉起饭来，数分钟后，他便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整盒饭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筷子，斜眼看向曾倩和王铁鹏。

“事呢，讨论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我给提个醒，一是查海波好应付，但麻烦的是他的分管领导王慕仙，如果案情往第三种情况发展，我估计这厮脱不开关系；二是定个调查的原则，上要有顶，下要有底！”

王铁鹏见领导发话，把筷子搁下，拎起张纸巾抹净嘴边油腻，正色问道：“顾队，这个顶和底该怎么理解，您给指导指导！”

“怎么说呢！顶就是高压线，老虎屁股摸不得，涉及到城管内部事务的绝不插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底就是能遮住档，不给人瞧到腚眼的裤衩子，也是咱尽职尽责的脸面，数据该怎么筛就怎么筛，涉案人员走访、排查绝不敷衍了事，功劳不指望，但苦劳得放得上台面。”

王铁鹏在桌上用力一掌击下，一双筷子应声而飞，他大声赞道：“妙！一个顶一个底，面子有了，里子也厚实有料。”

曾倩听顾铭语出粗俗，但确实不无道理，也跟着点了点头；顾铭左右环视，见两员干将都没意见，顿时有些踌躇满志，“好，就这么定了！内部数据我负责找局里协调，你们联络查海波，将排查范围锁定。咱们双管齐下，分头行动，争取速战速决！散伙，啊呸……解散！”

王铁鹏坚持要开车送曾倩回家，曾倩推辞了几下，还是没能拗得过他，便同意了；一路上，这位刚认识的小组成员热情过度，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短暂的人生经历、兴趣爱好和哲学倾向，曾倩挑重点的回了几句，王铁鹏转而顺竿向上爬，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的个人情况，曾倩就不爱听了，借口说已经到小区门口，匆匆跳下车去，这才摆脱了王铁鹏喋喋不休的纠缠。

回到派出所提供的公租房，曾倩脱去警服，只觉得全身疲惫不堪，冲了把热水澡后，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恍惚间，曾倩漫步到油烟升腾、菜香四溢的厨房里，爸爸正挥汗如雨，一边熟练的颠着大勺，盛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边麻利地递放在传菜柜台上，妈妈则健步如飞，两只胳膊里能托四个菜盘，一边招呼着客人落座，一边分毫不差地将菜端到桌前，浓油赤酱与油烟蒸腾交相辉映，客人们大快朵颐，饭店里热闹非凡。

曾倩总趁着妈妈四处给客人端菜盛汤的空隙，偷偷伸出细长的小手，在柜台上捡一块油滋滋、热腾腾的红烧肉，烫得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欣喜若狂地溜到后院里，撕下一块喂给胖弟弟，将剩下的肉块扔进嘴里，快活地大嚼起来。

有时候被妈妈发现了，她假装生气，摆动着胖胖的身躯追到后院，一边骂着“馋丫头，看我不打死你”，一边心痛地问着“当心烫嘴！你爸这肉烧得怎么样，甜了还是咸了？”，曾倩就发出尖叫，在后院里四处闪躲，“齁死了，我还要一块……”，正在搭积木的胖弟弟听见姐姐的叫声，就会在嘴里抠呀抠，捞出一堆稀烂的肉泥递向她。

那年曾倩快八岁了，弟弟刚满三岁，所有的记忆都萦绕在爸妈日夜操劳的“曾记”小饭庄里，对曾倩来说，小饭庄是家，是餐厅，是游乐场，也是她和弟弟启蒙的幼儿园，更是爸妈赖以生存、养育儿女的生计。

爸妈有时候会叹气，埋怨郊区的生意不好做，城里的房租又太贵，埋怨后就开始想办法，不久后他们支愣起一间夜排档，物美价廉的夜宵，最适合天天与时间赛跑、又囊中羞涩的外来打工族，光顾夜排档的人越来越多，爸妈的叹气就越来越少了。

妈妈领着曾倩，在配好的菜碟上面蒙上保鲜膜，爸爸不停地炒饭，炒面，炒螺丝，炒龙虾，煎饼、煎带鱼、绘卤煮，常常一口烟还没抽完，就又回到嗞啦作响的油锅前，把那汗津津的后背露在节能灯的光线下，曾倩和弟弟就去追逐在地上晃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