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不开的格局

“因此，我的答案比你的推测更极端，所有的病症都适用心理诊疗手段的介入！之所以国内起步缓慢，两个原因，一是对心理力量的接受和普及，需要时间，就像民主和自由的理念用了百年之久，才在儒家的土壤上开花结果；二是兼具自主心理识别和重建他人心理力量的人才，要想系统化、批量培养，是件耗时费力、任重而道远的伟大事业。让我高兴的是，此时此刻，我们和你们，正实践于这条光明之路上……

雷鸣般的掌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智平冷静而平实地侃侃而谈，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动着睿智而诙谐的光芒，环首四顾，满眼净是学生们亢奋的面容。

听完杜智平的授课，骆鸿不由暗暗心惊，面对这样一个堪透了人性、极其精明狡狯的恶魔，自己的胜算究竟有几何？

很快，让骆鸿更为悲观的，是他逐渐认识到，杜智平具备的社会地位和阶层，才是最大的障碍，想近距离接触他的生活习性和行事日程，成为平凡如骆鸿者的一种奢望。往来于医院、医学院和养老院的杜智平，处处有专职司机接送，几乎脚不粘地，日常“居无定所”乃是家常便饭，二院职工楼里保留了一间他专用的套房，医学院旁边的五星级酒店有一间为他常年预定的套间，骆鸿疲于奔命，一直没能打探到杜智平的真实住所，所谓狡兔三窟，用在杜智平身上再合适不过。

掌握到这些信息，已经让驾着电动二轮、乘坐公交地铁行动的骆鸿，感到劳心费神、疲惫不堪；再敏锐机警的侦探，也无法踩着一辆时速不到30公里的小电驴，和坐在豪华轿车的罪犯斗法。

电影小说里，那些不顾身份地位差距，只要下定决心就能随时手刃仇人的情节，在现实中显得如此荒诞！骆鸿心中长叹，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不同阶层之间，却隔着一堵无形的维度之墙，高维的那一边，可以自由进出，通行无阻，而低维的一边，哪怕用尽全力，别说跨越过去，仅仅是要窥探一眼墙后的世界，都无比艰难。

骆鸿的努力遇到了瓶颈，他需要重新思考，如何凿穿那堵无形的屏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首先便去报了个驾驶速成班，耐心等候否极泰来，物极必反的时刻。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为骆鸿带来一线转机的，是他职工楼的对门邻居张锋。

张锋比骆鸿早一年进入宣义二中，那一年也是学校锐意改革，将教育和资本融合发展的元年。

当时，宣义二中的校领导班子刚刚换届，新任校长莫奇峰旅居海外多年，是名资深的教育老兵，他在教育局长杨雪玲的力荐下，一举被推上宣义二中掌舵人的位置，上台后，莫奇峰提出了一年一个台阶，三年领先友校的目标，然而包括张锋在内的教职工们，都摇摇头表示没戏。

基本情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要快速提升教育质量，就必须要引入优质师资力量，没有物质刺激和市场化的机制，一切都是空谈，莫奇峰需要的不是目标，而是资本的助力。

可那时候资本看中的是K12教培，校外培训如火如荼，什么学而思、猿教育，像个黑洞一般，把很多口碑好、能力强的大学科老师统统吸进资本的怀抱中，这些强师又招揽来更多的学生，呈现出招生规模与价格共涨，成绩与内卷齐飞的格局。

不少校外培训机构借了这股风口，能上市的上市，没上市的就A轮、B轮的圈来资本，虹吸效应更加明显，资本和优秀的老师都是逐利的，校内教育要引入长期资本不但有政策限制，更有短期内利益兑现的障碍，仅靠有限的财政补贴最多托托底，能留住在职优秀教师不被资本黑洞吸走，已是万幸。

半年后，宣义二中的中考、高考成绩不升反降，气得莫奇峰吹胡子瞪眼，把办公室的盆景给砸了后，在家里关了整整三天，憋出了一套改革方案，闯入教育局大门要找杨玉铃，他满脸匪气地威胁主管单位，如果改革方案无法获批，立马撂挑子不干了。

杨局长当时不在，分管业务的副局长怒气冲天，没见过哪个刚上任半年的中学校长，敢在领导面前拍桌子发飙的，他立马拎起电话找人，就要将莫奇峰赶出门去，莫奇峰也不是个善茬，反锁了办公室大门要逼宫，闹得门内僵持、门外喧嚣，差点上演了武斗。

最后，副局长扛不过倔强的莫奇峰，怒气冲冲地拿起方案一看，反而笑了，原来这份准市场化改革的计划，与他力主试点改革的思路不谋而合，着实挠到了心头的痒痒。

莫奇峰的方案里，首先确立了义务教育阶段的初中部招录政策不动摇，但每个学年计划留出20%的名额，招收自费生，价格参考民办中学，这笔收入拿来改善教育设施、补贴各年级业务骨干。

高中部则是改革的重点，首先是建立优质生源直升本校高中部的机制，中考前进行内部选拔考试，择优录取的比例不低于30%；其次，提高联考录取分数线，要与选拔考成绩达到等同水平；最后，分数低于新录取线但高于联考线的，择优录取为自费生；入校后，所有学生的教学资源一碗水端平。

莫奇峰的目的，是为了迅速提升高中部生源质量，提高录取线，也为引起舆论关注和培养口碑，用三年后的高考成绩来证明改革的效果。

当然，教育局要答应向宣义二中提前预支一笔试点费用，推动改革顺利进行，这笔钱莫奇峰打算拿来重奖高中部优秀教师，搞目标考核制，能进废退，机制建立起来后，优质师资自然会口口相传；莫奇峰立下苛刻的军令状，三年后如果高考成绩不能位列全市三甲，他立刻滚蛋。

副局长越听越来劲，他早有试点改革的想法，却苦于领导层之间意见难以统一，尤其是局长杨玉铃，嗯嗯哈哈一直不愿意表态，多次下去调研吹风，也没得到各个学校积极响应；莫奇峰的悍然决绝，让副局长看到了希望，他在仕途上能否再进一步，没准就得落在眼前这位极具马匪气质的校长身上了，念及至此，他转怒为喜，当场拍了桌子表示支持。

莫奇峰大闹教育局的事，很快从宣义二中传到了社会上，舆论评价褒贬不一；莫奇峰拿到尚方宝剑，三下五除二，立即对旱涝保收的机制开刀，把企业的KPI考核系统照搬进了学校，先拿高中部做薪资福利的试点改革。

这一来，混日子的度日如年，有本事的意气风发，高中部生源质量连年提升，高考成绩节节攀高，改革第一年的一本率33%，第二年就提高到50%，第三年达到了68%，成功挤入全市前三，985和211的达线率位列冠首，莫奇峰的军令状及时兑现，副局长支持改革的锐意之举，在教育局收获了更多的话语权。

因改革激发活力的宣义二中，被教育局推荐到市委，当作放权和准市场化运作的典型案例加以推广，莫奇峰成为炙手可热的教育界新贵，学校进入快速成长的良性循环中。嗅到血腥味的资本，自然是趋之若鹜，借中外合作、国际班的名义，把莫奇峰办公室的门槛都踏破了，从小升初的预科、内部直升选拔，到自费生录用名额，都成为权力和资本运作的香饽饽。

照道理来说，张锋和骆鸿都是赶上宣义二中改革红利的受益者，但短短三四年后，两人境遇却截然不同，张锋入职第三年，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和重要贡献者，参与并见证了高考一本率首次突破50%的盛举，张锋班级的语文高考成绩平均分达到118.5，在全市遥遥领先，双重荣耀让他崭露头角。

一年后，莫奇峰为了彻底扫除人事障碍，借管理层专业化、年轻化改革，积极提拔年轻优秀的教师进入职能岗位，在备选名单中，张锋赫然在列，他的教学成果本来就拿得出手，又情商高会来事，宣传改革历程的几篇雄文都出自他手，不久后他被破格选入校务部，在校办担任上专职秘书。

悲催的骆鸿，却因乔紫烟意外坠亡深受打击，不但没能站在风口，借力扶摇而上，反而因酗酒授课遭到家长投诉，险些被赶出了教师队伍，莫奇峰念他是自己挂帅后招来的新人，才没下狠手，此外张锋顾及邻居之谊，清楚他失魂落魄的缘由，私下在学校里为他说了不少好话，骆鸿这才有了在初中部重头开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