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残阳如血,血染黄沙。他看到,面前那人残暴而血腥的狞笑,他听到,身后将卒惊声的呼嚎。只是,再无一丝气力去回应。
他垂头,望一眼穿胸而过的红缨枪,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半晌终于被那彻骨的疼痛唤醒,却是默然抬头回望,恍惚间,他望见幼时玩耍的宫殿,父皇,母后,四弟,一个个人影从面前一闪而过,或嗔或笑……终是无力,从马上跌落。
一地尘土飞扬,哀而盘旋,最终仍是缓缓落下,尘归尘,土归土……
“报!忠王殿下误中敌军诱敌深入之计,带小股士兵上前追击,不幸遇伏,以身殉国!”金銮殿上,传讯士兵泣不成声,攥紧的拳头那般愤慨,却又那般无力。
旒冕之下,皇帝神色莫辨,沉默良久之后,众人耳边传来一声长叹:“传朕旨意,着镇远将军即日前往北疆接替忠王,忠王以太子之礼厚葬,择吉日葬入皇陵。”
“吾皇圣明。”众臣跪叩,纷纷应道。他们便如同帝王的傀儡,毫无己见,只知附和,忠王出师之时,大概不曾想过,如今的朝廷已经变成皇帝的一言堂了,至于那些忠言逆耳之士,致仕退隐者不知凡几,血溅金銮者早化为一抔黄土。
随即,随侍公公吊着他那尖利的嗓子叫道:“退朝!”
飘飘荡荡、浑浑噩噩地随着传信士卒返回都城的季哲安如今已成一抹亡魂,却未返地府,想来只有执念太深一解。
想及昔年初弱冠,朝堂之上便有人奏请将他封王,离开都城。父皇勉力反对一年,却抵不过众口铄金。他本就是寄养在皇后膝下,虽为大皇子,却名不正言不顺。
眼见父皇日日燥怒,母后夜夜垂泪,他不忍父皇如此心力憔悴,母后这般悲无处诉,便自请前往那最荒凉的北疆,愿以一己之力守护父皇及日后属于四弟的江山。
戎戍近十载,敌寇已闻他名而丧胆,怎料此番中计,命归尘土,谁能再守这山河?思至此,悲从中来。
魂归故里,他最深的执念,今朝将圆,然代价过于沉重。
魂魄下意识地随着父皇进入寝宫,那时的幸福激动,却变成是季哲安日后最不愿回想起的噩梦。每每想起,只觉自己可笑至极。
他从不知晓,父皇寝宫里还藏着一个密室,在战场上救过他数次的直觉告诉他,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可是他如何能按耐住见到亲人的喜悦?不知何时会被鬼差抓回地府,他定要珍惜这苟存人世的最后时光。
还是跟了进去,偌大的密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墙上悬挂着两幅画像。画像上为一男一女,男子双目含笑,俊朗出尘,若非眉宇间那丝凌厉,只怕会将他误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女子一袭白裙,美而不妖,有若白莲出水,温婉动人。这两人长相陌生却给他很奇怪的熟悉感,季哲安拧眉,突然听到父皇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皇兄,你看,这天下终究是我的了!父皇赞你仁义,说你会是一代良君,执意传位于你,结果呢,你不还是在治理水患时便被我杀了,皇位都未曾碰过,愚蠢至极!皇嫂也是,若我继位,必会好好待她,结果她为你诞下子嗣便自杀了,也是个蠢女人!
嘿嘿,再说你这傻儿子吧,父皇也真是偏心,直接将他封作皇太孙,赐名季哲安,要他明哲知理,安乐一世。我偏偏要他历尽苦难,死于非命!哈哈,如今你们一家三口在下面团聚,可都是我的功劳,如何,这份大礼你满意吗?”
幽暗的烛火摇曳,照得他面目狰狞,分外可怖。墙上的人影微晃,犹如鬼魅。
初知身世,季哲安如遭雷击!他的父亲,死于皇帝之手,他的母亲,为爱殉情,而他,这么多年,竟是认贼作父!一念至此,季哲安目眦欲裂,忘了自己是一抹残魂,径直向皇帝飞扑而去,妄图掐死他。
只是生人阳气颇重,季哲安又是煞气缠身,即便这皇帝并非真龙天子,他依旧无法近身。一次次的飞扑,只落得灵魂更加残破,他本来就是战死沙场,死时仍是甲胄加身,胸口中箭,鲜血不止。如今,一身破烂,更显得他狼狈不堪,面若恶鬼。
其实,事后想来,若非老祖宗出手,他约摸已是个浑噩飘荡的厉鬼了。
正在此时,密室外传来有规律的三声敲击,两短一长。
皇帝收敛了狂态,将双手负于后,沉声问道:“何事?”
“陛下,皇后娘娘与四殿下求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尖细声音。
“让他们在门外侯着,朕换了便服便来。”
季哲安恢复了一丝理智,对了,还有母后和四弟,他们怎么样了。季哲安仍旧坚信,纵然不是亲生,但那份母子情意做不得假。而四弟,自己向来宠他,不知他突闻噩耗,能否撑住?
只是眼前的一切,如同在他本就残破不堪的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终于,疼到极致,也就麻木了,也就不疼了——
“恭喜陛下(父皇),除去心头大患。”皇后盛装打扮,显得极为雍容华贵。金簪步摇,额间桃花,一身凤袍分明是盛大日子的装束。她美目含笑,盈盈下拜。那掐着金丝的裙摆,刺得季哲安两眼生疼,他一死,就如此盛装,她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忽然之间,他记不起那个布衣素钗,搂着他温柔絮语的女人长什么模样了。
“皇后,那可是你养了十数载的孩子,你可怨朕?”皇帝紧紧盯着皇后,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悲伤。
可是,皇后仰起头,笑意盎然。“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更何况,不过是臣妾那不争气的姐姐生的孽障,臣妾每每见他,便心生厌弃,一想到他压在哲宇之上,更是不喜,不过强作喜爱之态,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人死了,妾心快慰。”
“哲宇呢?忠王可是最宠爱你的。”
“哼,父皇,您可别欺负儿臣年幼。那人宠我,不过是想将我溺杀,或是想我念着情谊,日后做他的助力,儿臣怎会上当?”
年幼的四皇子高昂着精致的小脸,满是季哲安不曾见过的傲慢暴戾,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好冷,可是,他明明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记忆中的四弟,永远是那么软软糯糯的,会怜悯丧母的乳犬,会担忧服侍的侍女,可以说,在他心中,四弟永远是最好的那个,抱着他的腿甜甜地喊兄长,每次他回城都第一个迎接,纵然小脸冻得通红亦不肯离开,甚至不惜偷偷潜出宫,只为替自己送行,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看着面前挂着同样笑容的一家三口,季哲安觉得更冷了,原来,这便是他死后依旧思念的“家人”,真真是可笑至极!他居然与豺狼为伍这么多年,直到死方才看清他们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