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不是岸

　　丁始君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进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顺眼一看就看到厨房的水槽里堆积的脏碗筷，她撇了撇嘴，内心不快，显然他们连中午的碗筷也留着等她收拾。

　　走进屋内，桌上放着一些残羹剩饭，这是她的晚餐。丁始君默默地洗了手，从碗柜里拿了一只碗，从已经断电不再保温的电饭煲里装出一口饭，就着剩菜吃起来。

　　直到她吃完饭开始收拾时，主卧室的门才开，婆婆曹金秀探出头来说：“小丁你回来了啊？饭吃过了吗？”

　　丁始君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付着笑了一下，说：“妈，我刚吃过。”

　　曹金秀于是声音有了底气：“哦，反正你吃了也要洗碗的，顺便把我们的碗也洗了吧。”

　　丁始君应了一声，将碗筷放在一起开始洗，刚洗了两个碗，曹金秀干脆从屋里出来了，盯着丁始君洗碗的盆看了半天之后，很是肉痛的叹了口气：“就这么几个碗，要放这么多洗洁精啊，人家微信朋友圈里都说了洗洁精里有致癌物质的，不能用的……”

　　丁始君只装作没听到，继续洗着碗，一旁的曹金秀见没得到反应，脸色顿时不好看，转身打开电饭煲，一见里面还有剩饭，又叹气：“小丁啊，你怎么没把饭吃完呀，我们特意留给你的。”

　　丁始君终于不好再装下去，只能挤了个笑容说：“妈，我这不是在减肥嘛……”

　　“哎呦，你这种喝水都胖的人减什么肥，这些饭都烧了好些天了，再不吃掉要坏了，多浪费。”

　　“哦，那你们晚饭怎么没多吃点呢？”

　　“哎呦，你知道我胃不好的，小益就给我煮了些粥喝，你爸爸疼风，隔夜饭也是不能吃的，小益自己忙了一天回来，也没什么胃口，所以你看就留了这么多饭……”

　　丁始君轻轻哦了一声，剩菜虽然不多，但是有些什么菜色还是能看出来的，胃不好，还有疼风以及劳累了一天的一家三口，今天的晚饭菜色是百叶结烤肉，清蒸虾，回锅肉炒蒜苗……还是挺丰盛的，不是么？

　　或者是看丁始君没有多搭理，曹金秀又絮叨了几句就进屋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了，刚刚大概是广告时间出来消遣一下吧。

　　终于收拾完，丁始君进到自己和丈夫还有女儿住的那间小房。

　　女儿甜甜已经睡着了，被子踢开了大半截。

　　丈夫秦益躺在床上玩着手游，正投入，连丁始君进门都没有抬一下头。

　　丁始君皱了皱眉，走到女儿的小床边给她拉上被子，然后，坐到床边，看着丈夫玩手游。

　　十多分钟后，秦益终于打完了一局，心满意足的退出游戏，这才抬头，发现妻子正看着自己，他随口招呼了一句：“回来啦？”低头准备进入下一局游戏。

　　丁始君按下他的手，说：“秦益，我们谈谈。”

　　秦益一怔，皱眉：“谈什么？”

　　丁始君叹了口气刚要开口，秦益已经抢先开口：“你要谈什么？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你看看你这打扮，你快四十了大姐！还想装小姑娘啊？”

　　丁始君被他抢白得愣了愣，说：“现在九点半，我今天加班，事先给你电话告诉过你了；我穿的是正常的职业装，我的工作要求我穿着整齐。”

　　“呵，鬼知道你们那公司是干什么的！”秦益冷笑道。

　　丁始君抿了抿唇，强压下了与他争吵的冲动，努力平静的开口：“我们离婚吧。”

　　秦益愣住了，瞪着眼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离婚？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要离婚？你整天在外面浪得家都不知道回，孩子也不带，我爸妈整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还要看你脸色，完了，你还跟我提离婚？”

　　丁始君听他数落完，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你看，你一口气就能说出我这么多罪状来，不离婚留着我干嘛呢？”

　　秦益又呆住了，一股怒火猛的烧了起来，从来如此，她永远有道理，自己从来说不过她，自己哪儿不好？辛苦赚钱养家，养她这么个大小姐，旁人哪个不说他体己负责？唯独她不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就是因为自己穷嘛？穷怎么了？穷，当初她还不是死活要嫁给自己的？现在后悔什么？嫁进秦家就是秦家的人了，不为家庭着想，只知道自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后悔？！

　　“好啊，离就离！”这么想着，秦益大叫起来，“你这在外面浪得连家都不要了的骚逼，你当我稀罕呐？滚！这日子不过了！”

　　丁始君皱眉：“秦益，我只想好好跟你谈，请你斯文一点，难听的话说出来只会体现你自己没素质。”

　　“哎，我就骂你了，骚逼！你就是个骚逼！怎么了？反正你不想过了嘛！”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房间门突然被打开，曹金秀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儿子，跟着叫起来：“吵什么呢？大半夜的闹什么离婚？叫人听见你爸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有你？”她冲着丁始君瞪眼，“你怎么就不能让着他点，你退一步什么事都没有，总是这么犟，男人怎么不跟你吵架？”

　　丁始君看着这一对母子，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可笑，于是也笑了出来：“妈，您怎么说叫我让他？他一个大男人，还要我一个女人让着？”

　　曹金秀瞪眼：“当然要让着，你比他可大三岁呢！要不是小益，谁要你这么老的女人？”

　　丁始君忽然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呆了呆之后只能叹了口气说：“行，我不跟你们吵，我只想离婚，协议或者是法院离都可以。”

　　“我不许！”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从门口传出来，秦益的父亲秦建新走了进来，狠狠地瞪了屋子里所有人一圈之后，秦建新清了一下嗓子，对丁始君说道：“小丁，我们秦家可没亏待过你，做人要讲良心，讲感恩的，我跟你妈几十岁的人了还要照顾你们吃喝，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说什么离婚，你让我脸面往哪放？”

　　丁始君摇摇头：“爸，我跟秦益离不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你的脸面没有关系，说良心感恩什么的，你们对我有多好，我记着，但是我现在想跟秦益离婚。”

　　“凭什么？你凭什么要离婚？咱们秦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啊？”曹金秀瞪着眼大叫起来，小床上的孩子被吵醒了，懵懂地睁开眼，嘟囔着：“妈妈抱……”

　　丁始君上前刚想抱孩子，曹金秀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晃了晃：“哦哦，奶奶抱哦，妈妈不好，妈妈把甜甜吵醒了，甜甜跟奶奶睡好不好？”说完抱着孩子去了主卧。

　　丁始君看着甜甜被晃着又睡了过去，也不想再吵孩子睡，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看看你这女人，你有没有一点当妈的样子，整天只知道往外跑，孩子不管，连睡着了都要被你吵醒，你是不是人啊？”秦益趁机又骂起来。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我现在只要离婚，明天就去办，秦益你给我个回答，行还是不行。”孩子不在，丁始君终于不再克制，语气冷硬了些，声音也大了。

　　“呸！凭什么？秦益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敢提离婚？”秦建新叫道。

　　“爸，这事我本意是不想您跟妈插手的，你不要逼我把事做绝。”丁始君冷冷地说。

　　“丁始君，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有本事说离，你离啊！离了婚我看你往哪里去！你爸可是把你赶出家门了的！你还以为你是当初那个千金小姐啊？”秦益得意的看着丁始君，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曾经美好的容颜如今只剩下憔悴和虚胖，当初那个在他面前神采飞扬的女神姐姐早已不知消失在婚姻的第几个年头，她越卑微就越离不开自己，秦益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已经习惯于鄙视她，打击她，辱骂她，将她所有的自信消灭得干干净净，但是失去了自信后的这个平凡女人又是如此的寡淡无趣，他早就厌了，如果不是父母有所图，他也早就不想将就。

　　“离婚后，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担心，我现在只要离婚。”丁始君只一再的强调着。

　　秦建新看着儿媳，这个蠢女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明白，以往只要他拿出良心，要求感恩，这女人就算不乐意也会闭嘴，呵呵，会读书怎么了？脑子都是死的，根本斗不过自己，但今天看来是铁了心了？为什么呢？

　　“始君，你说要离婚，你总要说个理由吧？你跟秦益的事，我不管，但是我是秦益的爸爸，我有资格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他板着脸，一副家长的模样。

　　丁始君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

　　她从进门就没有放下的背包里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下一倒，里面落出几十张照片。都是秦益与一名女子吃饭，看电影，玩乐，乃至亲吻上床的照片。

　　“秦益，我从来不拦你在外应酬，所以这就是你的加班？你的抢修？你的党课？你的集训？”丁始君看着眼前已经惊呆了的父子俩，“我原本不想让你在你父母面前丢这个脸，毕竟你爸的脸大过天，但是既然你们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

　　“你查我？你找人跟踪我？！”呆愣了半晌后，男人暴怒，大吼着一把抓住丁始君的头发，另一只手狠狠的扇了她一耳光。

　　丁始君惊叫着挣扎，她想到了男人可能会打她，但还是没有躲得开……

　　男人一边骂着，一边拳打脚踢，丁始君哭叫着救命，然而老式小区里这样的声音每隔几天就会在这幢或那幢楼里响起，别人家的事旁人是不好插手的，她的哭叫没有人理会。

　　打了十几下之后，秦建新终于醒了一般的拉了儿子一下，低声骂：“你疯了！打死了怎么办？”

　　“爸！你还拦着我！这女人想敲诈我们！”秦益松开手，转向父亲叫道。

　　“谁让你……让你这么不检点？害得始君生气？快去道歉，以后注意，不能再出这种事了！”秦建新教训道。

　　秦益被骂，但并不服气，这女人除了家里有几个小钱，现在还有什么好？连艹起来都没劲！自己现在可是大修组的组长，手下管得了几十号人了，凭什么还要受这婆娘的气？老赵的女儿比她年轻漂亮得多，又懂事，又体贴……要是真离了婚……不行，这女人家里的那些还没到手，不能离！

　　“始君，我错了，你原谅我这次，不要离开我……”说着，他扑向正在往窗边挪的女人。

　　丁始君趁这对父子惺惺作态时抓起手机，往窗边爬，这楼房信号差，只有窗边有信号……她要报警！但当她刚按下110，秦益扑了过来！

　　发现丁始君想报警，秦益再次暴怒，抓起丁始君的手机丢出窗外，“你敢报警，你竟然敢报警？你这个脏女人！臭骚逼！我打死你！”他掐着丁始君的肩用力摇着，而丁始君则使劲想要推开他，然而力量到底不如秦益，她的推力反而使她整个人被秦益举了起来……

　　没有戏剧化的惊叫，丁始君瞪着眼，看着秦益惊惧的脸越来越远，然后，蓦地，一切变成了黑白。她低头，看着地面上那一滩血肉模糊，再抬头，执着地向上飘去。

　　24楼，她的家，她从窗外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秦益正在疯了一样的抓着他父亲哭喊：“我不是故意的！爸！你给我做证！我不是故意推她下去的！”

　　秦建新则惊恐又慌乱的推拒着儿子的手，仿佛那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大叫着：“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在瞎说什么？”从那屋过来的曹金秀冷着脸看着几近颠狂的父子俩，眼中透出一丝惊惧之后的坚定，“小丁是自己跳下去的啊！她最近工作那么忙，心情就不好，秦益你也太不注意了，为什么要刺激小丁！现在好了，她跳楼了啊！”她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就流了下来，哭得伤心无比，“我可怜的甜甜啊！才这么小，就被妈妈抛弃了啊！作孽啊……”

　　呆愣的父亲俩看着她一番作为，突然通了灵犀一般，一个大哭大喊起来：“不！老婆……谁来救救我老婆……”

　　一个大喊：“快叫120啊！”

　　有人跳楼的消息一下子让周边的几幢楼都热闹了起来，很快警察和医生都赶到了现场，取证之后，尸体被运走，现场被封锁。

　　次日清晨，报纸和网络上关于某小区一女性因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抑郁症发作，抛下两岁的女儿，从自家24楼的窗口跳下自杀的新闻一时掀起不少时评，有关于女性工作压力大的，有关于抑郁症关怀的……纷纷扰扰几天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