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凄凉婚礼

　　徐家房子村和韩庄子村一样，都是平房、泥路，家家大锅烧柴火。乡亲们忙来耕作，闲着串门，都是热心肠，就是嘴碎爱八卦。韩家不嫁女儿嫁外人的事，不但两个当事村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整个长丰乡都几乎无人不知。

　　传归传，毕竟都是背后指指点点，老韩头两口子也不在乎：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是别人家的事，谁好意思当面说？！背地里嚼的舌根子，就权当是在放屁。

　　桂萍妈最近心情大好，每天都乐呵呵的，人都年轻了好几岁。毕竟彩礼钱不用退了，大电视买回来了，南房也开始建了，桂萍不但不用嫁给那个肺痨鬼，还把吃白食的夏晴姐弟俩打发走了，真是一举三得，比吃唐僧肉都爽。

　　夏晴不喜也不悲，每天照常洗衣服、做饭，照顾桂雨和晓军，就是有时会走神，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为此还炒糊了几回菜。要是搁在以前，少不了挨桂萍妈的臭骂，但二老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白了几眼就过去了。

　　徐来妈来过韩家两次，商量婚礼的具体细节。两个老太太聊得热火朝天，夏晴则在一边默默坐着不言语，仿佛聊的事儿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看得出来，徐来妈还是挺喜欢夏晴的，不时就会打量她几眼，脸上满是笑容。

　　本来农村人结婚是个大事，搭饭棚摆酒席，热热闹闹举行个仪式是常事。可徐来得的是肺痨，烈性传染病，十里八村的都知道，别说请做饭的大师傅了，就是请亲戚朋友，也都不会来。其实想想也能理解，赚不了多少钱再搭上条命，太不划算了。

　　韩家是夏晴的娘家人，徐来妈本打算两家凑一块，高高兴兴吃顿饭。桂萍妈一听，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会说自家地里的农活太多抽不开身，一会说桂雨总感冒咳嗽，得照顾她，走不开。

　　徐来妈心里明白，这是老韩家也怕被传染，故意找借口呢，于是笑了笑，不再言语了。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夏晴做熟了晚饭草草吃了几口，回到西偏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主要是冬夏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梳子、水杯之类的生活用品，一个包袱皮就裹得下。夏晓军的东西就更少了，有些还是拾的桂雪小时候的衣服、鞋子，夏晴不想带。

　　天刚蒙蒙亮，夏晴醒了，简单梳洗打扮了一下，叫起熟睡中的弟弟，本没打算和老韩头两口子打招呼，这就要走。

　　桂萍妈听见动静，和桂雪一起迎了出来，没见老韩头和桂萍，桂雨年纪小，肯定还睡着。

　　桂雪使劲抱了夏晴一下，分开的时候已是眼泪滚落。桂萍妈白了她一眼，撇嘴道：“哭什么？！结婚是大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桂雪哀怨地瞪了她妈一眼，转身回屋，将门摔得山响。

　　桂萍妈对着桂雪背影怒道：“你这孩子，越大越回去！”

　　等转过头，又换了副面孔，笑着对夏晴说：“夏晴啊，你过去好好过日子，别和公公婆婆闹别扭。亲家那两口子，人老实厚道，咱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凡事多干点，遇事多忍忍，儿媳妇受点委屈很正常，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夏晴点点头：“舅母，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过日子。”

　　“嗯，夏晴，还有件事……”桂萍妈说得扭扭捏捏，“按理说，你没了爹妈，咱韩家就是你的娘家。不过徐来不是身子不好么，我的意思是让你多照顾照顾他，三天后就别回门了……我可没别的意思，就是……徐来身子要紧……”

　　夏晴心里一寒，明白桂萍妈送自己是假，为了说这句话是真。

　　这是桂萍妈嫌徐来有病，怕自己回门的时候传给了韩家……夏晴眼神黯淡，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我不回门……”

　　徐家房子村离着不远，徐来妈和徐来各有一处平房。

　　夏晴先把弟弟夏晓军给徐来妈送了过去，小孩子抵抗力低，肺痨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传染上可就后悔莫及了。老两口见晓军虎头虎脑的，爱不释手，给拿了一堆好吃的。

　　夏晴独自一人来到了新房前，没有鞭炮没有仪式，连个祝贺道喜的人都没有，只有大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昭示着今天的不同寻常。

　　“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新家了呢……”夏晴感到很陌生，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

　　感慨良久，她慢慢走进了院子，这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来。只见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就是脸色惨白，不停咳嗽，扶着门框站在中屋门口迎她。

　　夏晴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下不忍：“行了，别撑着了，回屋歇着吧。”

　　虽然夏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身患恶疾，还可能传染给自己，心里还是一凛，说不出来的恐惧。

　　“我死都不怕，还能怕个啥？！”夏晴只好这样安慰自己，进屋随手将包袱皮放在了桌上。

　　“委屈你了……咳咳……”徐来一脸自卑，低着头不敢看夏晴，“我和爹娘说过，我不成亲了，咱不能害人，可他们非说要给我冲喜……我拗不过他们……咳咳……”

　　夏晴白了徐来一眼，没言语。徐来的话或许是真的，但丝毫不影响她必须得嫁过来的事实。她平常见惯了桂萍妈颠倒黑白的非凡话术，对徐来的话将信将疑。

　　徐来依旧低着头，夏晴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安静得似乎都要凝固了起来。

　　“咳咳……”最终还是徐来的咳嗽声打破了宁静，“我的病……传染，你离我……远一些……”

　　夏晴听到这话，怒火噌一下冒了上来，积累了这么久的辛酸和委屈，终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你也知道你的病传染？！那你还非要成亲？！你不是要冲喜吗？！你冲啊！你冲啊……你冲！”

　　夏晴说着，眼泪仿佛决了堤，瞬间便哭成了个泪人。

　　徐来见状，慢慢从兜里掏出来块红手绢，看得出来是为结婚准备的，上面还绣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他打算把手绢递给夏晴擦眼泪，又想起自己的病会传染，轻叹一声，手垂了下去。

　　“你走吧……回家吧……我对不起你……咳咳……”徐来把头偏向一边，神情落寞。

　　夏晴大步上前，抢过手绢擦起了眼泪……

　　许久……她抽泣了几声，稳了稳心神，说道：“我没有家，回哪儿？！我要是能回，还会来你这儿？！”

　　徐来点点头，有气无力道：“那就随你吧……你是走，是留，都行……我没二话……咳咳……”

　　说着他慢慢走到了东屋，转头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夏晴没有搭话，眼瞅着徐来躺下，不一会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她开始四处打量，新房粉刷得还挺白的，也吊了石膏顶，可见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就是家具摆设少了些。那年头结婚都兴“三转一响一咔嚓，四十八条腿儿”（注：“三转一响一咔嚓”指的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和照相机，“四十八条腿儿”是大立柜、梳妆台、沙发、双人床、写字台、椅子、饭桌等家具必须凑够四十八条腿，讲究四平八稳之意），徐来家不但没见三转一响，连腿儿也就只能凑出来个十几条。

　　看来他这个病还是挺花钱的，家具置办不齐了。

　　夏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这些桌椅板凳自然更是不屑一顾。折腾大半天有些饿了，便寻到米缸，舀了一碗出来。米里混杂了很多小石子，她心事重重地慢慢挑着。

　　她这是打定主意了，即便是死，也绝不再回韩家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