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门径

　　青城郡的北边，有一个巨大的黄土断层，宽可百里，沙土混杂，树木稀疏，是为落星塬。

　　传闻千年之前，曾有大星自天际落下，照得半个大陆如白昼般明亮。落星带来宇宙无尽细微精元之物，得天厚爱，此后人族大陆上天才辈出如繁星满天。

　　而本朝太祖，就是其中最耀眼的那颗新星。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如今落星塬上杂草丛生，早已被蛇鼠占据，几棵枯树梢端，站着猫头鹰。

　　深秋凉意袭人，落星塬更是显得空旷无比，低处三五个孤坟，又添凄凉。

　　寅时三刻，草木结霜。

　　塬上亮着一堆火。

　　一个少年盘腿坐在火边上，静静地打坐吐纳，随着定境的不断深入，少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地，即便是耳力最好的沙兔，也无法听见他的呼吸。

　　少年正是庄小周，在塬上登高望远，准备布阵。

　　这么早出来，是按照黄滔天的嘱咐，等待观察日出那一刻，天地阴阳交替的气机，这是阵法的一个枢机之处。

　　日出还早，庄小周便生火打坐，静静等待。

　　夜露渐重，庄小周的心跳已经十分微弱，忽然，不知道受到什么指引，随着另一个陌生的节奏，开始变化……

　　突然，脑海里“刺啦”一声，好似蜾蠃咬破了芦苇的薄膜。

　　遥远数十万里外的虚空中。

　　平时无人可见的一颗大星，忽然放出璀璨的光芒。

　　隐于虚空的另一个大陆——黑水大陆上。

　　一条冻僵了亿万年的巨龙，忽然发出微微的伏吟，眼皮似乎颤抖了一下。

　　长安城里，某个刚刚回到道门圣殿的中年人若有所思看看天空。

　　几乎穷尽毕生心血寻找的灵珠，在漠北动了……

　　品滴水可知大海，沉浸于这种特殊的节奏，庒小周肉体似乎已经消失，散于太虚，只留下一盏灵觉之灯，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飘荡。

　　此时如果有人在他的身边，一定发现，现在的他，呼吸全无，身如枯木。

　　此即长息。

　　得长息者，才算窥到了修行的门径。

　　按照道门基础典籍《太上清心谱》的说法，道门修行共分三大境界。

　　第一级是器界，包含长息，抟气，锻骨三层，修成后身如铜铁，力大无匹，为万人敌，可成天下良将。

　　第二级是意界，包含了拥虚，作意，成法三层，修成后言出法随，持咒御剑千里取人首级。

　　第三级是法界，包括了造域，隐空，持国，修行者可以自造法界，破碎虚空瞬息万里，吸纳子民，自造法界国土。

　　幼年时候读书，这些都只是庄小周嘴里陌生遥远的词句而已。

　　那些陆地神仙之类的，他从不信。

　　师父慎虚有个总是挂在嘴上好朋友，萧凤奇，据说已得飞行自在，一剑斩断青衣江，曾与一条迷失的巨龙大战数天，最后巨龙不得已，化蚯蚓之形求饶，遂被封印留了一命。

　　这种不着边际的吹牛，庄小周更是嗤之以鼻。

　　只是今夜在这落星塬上，不知何种因缘激发，无意间闯进了长息境界，庄小周才觉得典籍所说，未必是假。

　　人，未必要通过口鼻呼吸。

　　天地之间，元气充盈，随处可取。

　　能取一瓢或者沧海，只看你修行境界。

　　天就要亮了，不知哪里来的一朵乌云，遮住了半月。

　　庄小周站起来，运目向流沙镇方向望去，凝视许久，只见纯黑的天际线处，不知何时，飘出来星星点点的光芒，摇摇晃晃，如鬼火扶摇上升。

　　这些光点呈淡青色，尾部与大地相连，升到一定的高度，在微风中颤抖伸展，然后挣断拖尾，来不及上升，就倏忽熄灭，淹没在无边的夜色。

　　耳边甚至有莫名的呜咽，令人不得不想起那首童谣：

　　青城空，黑水红

　　半城癫狂半城鬼，有家不能回……

　　庄小周皱眉观察，脑海里忽然记起《伏藏典》的记载：

　　“凡夫者，其灵如藻，扶摇虚空，青色灼灼，根断寂灭……”

　　《伏藏典》是道门一本极为生僻的典籍。

　　甚至传说圣上一朝，此书已经被列为怪诞鬼怪之作，不得流传，惑乱百姓。

　　按此经说法，所有的生命走到最后的时刻，都会化作一团灵光，在大地上流浪。修行有成之人的灵光，会寻求契合的风水之地进行静修涵养，托体成精成怪，或者寻找下一个宿主，返回人世。

　　对常人而言，灵光微弱如萤火，几日便消散不见。

　　那些所谓的伏藏师，便是走遍天下，寻找那些大能陨落后暂时无主的灵光，为己所用，寻找传人。

　　也有大能在陨落前，会寻找品阶极高的伏藏师，帮助料理自己的灵光，以期陨落后继续以灵体修行，或者找到新的宿主——此谓“夺舍”。

　　在这片大陆上，伏藏师是极其神秘的存在。

　　甚至很多修行人已经不知道，道门曾经有这样一个古老的分支。

　　刚才所看到的，莫非便是凡俗生命肉体消逝后的灵体？

　　最近并未发生战事和严重瘟疫，为何有如此众多的灵体同时出现？

　　庄小周不敢确定，也没时间多想。

　　此刻太阳初升，万道霞光透过云层，斩断黑暗。阴阳二气自虚空涌现，如黑白两条鱼，相遇，碰撞，嬉戏，然后水乳交融化为甘露，无数精微元气种子散布下来，润物无声。

　　人间的青城郡，开始了欣欣向荣的一天。

　　在这阴阳交替旋转中，有一个点，始终一动不动，并不旋转，也无任何元气波动。

　　那是黄园。

　　黄滔天旧时的居所，黄国公当初的府邸。

　　曾经美轮美奂，繁华无双，现在早已破败，无花无酒。

　　被周围的乡民占了，拆掉舞榭歌台，开荒耕种，分成数畦菜地。这个时节，梨子已经成熟，沉沉地坠在枝头，薯叶霜打之后，红薯也上了糖，肥硕地藏在地下。

　　打眼望去，一个农夫正背着筐子，在弯腰挖什么。

　　找到这个点，庄小周笑了。

　　黄滔天必然知道阵眼所在，他祖上选的这韬光养晦之地，他焉能不晓。

　　故意卖个关子，考较自己悟性而已。

　　做完这一切，篝火也熄灭将尽。

　　庄小周拂开灰烬，从土里挖出一个黑乎乎的红薯，剥开外壳，里面晶莹的淡黄薯肉露了出来，伴随一道白色热气的，是扑鼻的香甜。

　　这红薯，就来自黄园。

　　吃着红薯，望向远方，庒小周知道，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