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清晨的河岸边,除开几个锻炼身体的老人之外,再没旁人。
夏季的天,亮的早。
但这城市中的多数人,还沉浸在梦乡里。于他们而言,这一天尚未开始。
景观河边上,有一个凉亭,里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人隔着石桌对坐,摆开棋盘,隔着楚河汉界对垒。
说是一老一少,但老的也算不得老,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面坐着的,勉强称得上是个少年,看模样得有个二十二十三岁了。
“啪”的拍下棋子,年轻人看着对面正直皱眉的中年人,说一声“将军”。
中年人直皱眉头,手指下意识的敲着棋盘,不住的摇头叹气。
虽然到了中年,但他的手保养的很不错,不见多少粗糙。
“别敲棋盘了老宋。”年轻人隔空点了点棋盘:“卧槽连环马,冲阵沉底车,百里巡河炮……你没棋了,死局。”
“也未必。”被称作“老宋”的中年人不大服气,两只眼只盯着棋盘,仍旧不肯服输。
“人是要信邪的啊……该输的棋是会输的。”
年轻人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一支来,又拿出一盒“工农”火柴来。
划着火柴,点上烟,年轻人抽了一口,将火柴吹灭,然后把火柴小心的放回了口袋里。
夹着烟卷,年轻人指着棋盘,有点握定全场的架势:“我都替你算过步数了,你这是彻底死局。非要继续往下走么……”
年轻人挠了挠头,一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你还有七步能磨。我还有一手‘闷宫刺帅卒’,正好可以让你感受一下。”
“算了,算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被人用小卒憋死老将,太丢人,太丢人了……算了,认输了。”
“明智。”年轻人点点头,把手伸了过去:“你一共撑了三十五步,一步一块钱,一共三十五块,掏钱掏钱掏钱。老宋,你给你自己省了七块钱啊。”
“你这个周小子啊……迟早被你气出心脏病。”
老宋掏了掏口袋,摸出厚厚一打钱来,全是面值一块的,崭新挺括。
刷刷刷点出三十五章,老宋把钱递给了对面的周小子。
把钱往兜里一揣,姓周的年轻人看看老宋手里的零钱,笑了:“你这是去银行兑了一百啊?心气儿挺高啊,还真以为能赢我是怎么的?”
“嗨。”老宋笑了笑,把钱放进口袋,拍了拍:“这次不够,下次继续用就是了。”
看了看对面那正在收拾棋盘的年轻人,老宋问道:“明天还来?”
“没什么意外的话,肯定就来了。”
姓周的年轻人把棋盘收拾清楚,笑着说:“明天的早饭钱还得从你这抠出来呢,不来去哪儿找饭辙?得了,我上班去了,明天见吧。”
“嗯……嗯……”老宋摆了摆手,“上班去吧。”
年轻人答应一声,转身就走。老宋看看棋盘,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了他一声:“周小子,你这个,什么……什么棋路来着?”
“弯弓射大雕。”周姓年轻人回过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对,‘弯弓射大雕’……嘿!”
摇头笑笑,老宋问他:“你这棋路里还有什么绝活儿?多让我见识两手。”
“那……”周姓年轻人看了他几眼,撇了撇嘴,“那你也得自己水平够的上啊……想看绝活儿,我也没法让你,让你还怎么让你看绝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心里算了算,周姓年轻人点点头,一脸诚恳的说:“下次你能磨到五十步,就有可能见我下一手绝活了。”
“不过啊……”周姓年轻人看看老宋,直摇头:“不是我说,老宋,你这个臭棋篓子的水平啊……挺难。”
“行了行了。”老宋摇了摇头,挥了挥手:“快滚,快滚。”
“哈哈。”年轻人一笑,也不再言语,转身小跑着走了。
天光大亮,河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老宋坐了一会,把棋盘棋子收拾起来,顺着河边慢慢的往前走。
走出百米远近,一辆黑色轿车从后方驶来,在老宋身边放慢了速度。
看了看一旁的轿车,又看看天光,老宋站住了。
几乎同时,那轿车也停了下来。
拉开车门上了车,老宋在后排坐定,点了点头:“走吧。”
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彪悍的青年男子,西装笔挺,头发整齐,脸如刀削斧砍一般,极有棱角。
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排的老宋,青年男子低着声音,不紧不慢的说着:“宋先生,我查过他了。”
“哦?”后排的座位上,老宋双手扶膝,闭目养神,语气不轻不重:“说了不让你查,不让你查,你不听啊……”
青年人抿了抿嘴唇,却不说话。
后排的座位上,传来老宋不急不缓的声音:“你查了,我也不意外。既然查了,那就说说吧。”
“他叫周毅,不是本地人,今年二十岁。五年前,一个人来的江城。”
青年人稳稳的开着车,语速合宜:“五年以来,他干过不少事情。送过快递,厨房里打过杂,电脑城里卖过电脑……诸如此类。”
老宋一笑:“倒是什么苦都能吃。”
青年人也不接话,确定老宋不再说话,这才继续说下去:“半年前,他开始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一直到现在。”
“三个月前,他跟您遇上了。”
“那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我也顺带着摸了一下底,外地人,从别人手里拿的转包。底子挺干净,就是个做生意的小包工头。”
“嗯……”老宋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干净。”
青年人略略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他的亲属关系,我也顺带着摸了一遍。没能找到任何亲属关系,户口是在江北省垣城落实的,好像是个孤儿。中间的一切经历全都是空白,直到五年前出现在江城。”
“哦?”老宋来了点兴趣,“有点意思。”
上学看病这两项,是现代人根本避不开的重点。或许有天赋异禀的,从小到大不生疾病,也就不用去医院看医生。但不上学的,在当今的社会里实在太少。
老宋清楚这个青年人说话的脾性,说是空白,那就真是空白,意味着这个名叫周毅的年轻人这中间的一切经历都是空白,无从查起。
“这种事情,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青年人一边开车,一边说着,“除非,是有人动过他的档案。”
老宋微微闭目,应了一声,也不言语,似是在想着什么。青年人也不言语,一心开车。
一时间,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沉默了一阵之后,老宋睁开了眼睛,“有什么痕迹么?”
青年人略略沉默,道:“没有,他的档案里一点被人动过的痕迹都没有。如果是有人做这个活儿的话,那办事的人把活干的很干净,很漂亮。”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有这个能力的,不多。”
老宋笑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多了。”
这话为车内的一番讨论彻底定了底,二人不再言语,汽车继续向前,汇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中。
揣着从老宋那里赢来的钱,周毅在这个城市里穿梭,时不时的在早餐摊点旁停下。等他走到城中的建筑工地上时,已经吃完了早餐,还拎着两个塑料袋。
走进工地,周毅大门口的门卫室看了一眼,见里面没人,就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
两个塑料袋稍稍打开了一个口,包子和油条的味道就透了出来。
周毅也不多留,听着集合上工的哨声传来,就慢跑着去集合了。
一天的劳作,从现在开始。
周毅在这工地上干的是磨砂除锈的活儿,虽然不大累,却也绝不轻松。拿着手砂轮磨一上午的锈,头发里就全沾上了铁锈。日头一晒下了汗,就浑如一块,手指都难轻松插进。
将将到了十二点,收工的哨响就响了起来。周毅将一应物件收拾清楚,安置妥当,往工地外走去。
夏天的中午实在太热,干不了活,不然非得热出事情不可。到再开工,就得到两三点钟了。
两个小时,正好够周毅回家吃饭,顺带着还能休息一会。
他往常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时间卡算的准,知道自己能用这些时间干什么事情。
半个小时之后,周毅走进了老城区,转过了几道街之后,走入了一个胡同。
胡同深处站着一个年轻人,堪称虎背熊腰,得有个一米八九左右的身量,一身板正的西装被他撑的紧绷绷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裂开。
这年轻人说不上帅,说不上丑,唯有一双眼睛极为有神,看人的时候几乎能闪出光来。即便他不露凶相,只用这样一双眼看人,也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他手里拎着一个包裹,似布似皮,一巴掌宽窄,两尺来长,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看这年轻人站在胡同深处,周毅微微挑了挑眉毛,脚下稍停了停,又举步向前。
一步步走到那年轻人身旁,周毅一边拿出钥匙,一边漫不经心的问身旁的年轻人,“来了?”
“啊,来了。”那年轻人搓了搓手,应道。
周毅点点头,打开了院门,迈步进去,向那有些犹豫不前的年轻人招呼一声:“进来吧。”
“嗯。”年轻人应了一声,跟在周毅身后,走进院子里。
这院子里有三间平房,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年,早就不中看,却胜在足够宽敞。其中一间被周毅当作厨房,里面正用小火煨着一罐土豆排骨。一边另有一个电饭锅,蒸了米饭。
这是他早上出门之前就预备下的,卡算着时间,也不怕焦糊了。
年轻人跟着周毅走进厨房,周毅将瓦罐揭开,肉香四溢。
把排骨土豆盛了,又揭开电饭锅盛了一碗米饭,周毅看看已经不剩几个米粒的电饭锅,又看一边的年轻人:“不知道你要来,没预备下你的饭。给你来一碗面条?”
“行,行。”年轻人搓着手,“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周毅一点头,也不言语,从厨柜里拿了一把干面条,就着瓦罐里的排骨汤煮面条。
周毅和那个年轻人都沉默着,一时间,厨房里极安静。除了水响之外,再没别的声音。
不多时,面条煮好。周毅把面条盛了,又从自己的碗里给年轻人挑了几块排骨。端了米饭、排骨,周毅向年轻人一点头,“端碗吧。”
“嗯。”年轻人把手洗了,端着碗,夹着那长条包,跟在周毅身后,出了厨房。
进了正堂,把饭碗放下,周毅低头扒拉米饭,吃的痛快。
一边的年轻人看看周毅,放下夹着的长条包,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手干净么。”一边正扒拉米饭的周毅漫不经心的说。
“啊……”年轻人停了筷子,“刚洗过手了。”
周毅摇了摇头,也不去看那年轻人,夹了一块排骨,仍旧漫不经心的说话,“我问的是这个么?”
“我……”年轻人听到这么一句,手抖了一抖。
他把筷子轻轻放下,拿起了一边的长条包,站起身来,没半点犹豫,冲周毅跪了下来。
年轻人低着头,双手攥着那长条包,也不说话。
周毅点点头,继续扒拉饭,“看起来的确不干净。”
“不干净。”年轻人双手紧了紧,头也不抬。
“墨家的规矩是什么,你还记得么?”周毅问道。
年轻人的声音很低:“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欠债还钱,恩仇必报。”
“墨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还没忘,不错。”
周毅放下筷子,背靠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那我问你……该死么?”
年轻人沉默了一阵,双手一分,把那一直攥在手里的长条包裹扯开了。
那是一把一掌宽窄的二尺短刀,遍生云纹,背宽刃薄,用皮子缠了刀柄。轻轻一晃,就有炸眼的寒光。
年轻人双手平举着这短刀,举过头顶,将将送到了周毅手边。
“该死。”年轻人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更没别的言语。
说话的同时,他还将脑袋向前稍微探了探。
“墨云锋是把好刀。”周毅把那短刀握住,轻轻挥动了两下,双眼去看刀刃,“我没问你该死不该死,我问的是,被你杀的那些人该不该死。”
话说到最后,周毅一双眼已经盯紧了面前跪着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脑袋低的够低,脖子够长,十分方便周毅用力。
哪怕是坐着不便发力,但一刀砍下,这“破石如败絮”的墨云锋就能斩掉一颗大好头颅。
年轻人听周毅的言语,猛的一抬头,双眼中精光灿然,紧咬着牙。
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该死,该杀,不该留。”
“好。”
和年轻人对视了一阵,周毅点点头,应了一声。
顺手把手里的短刀放在桌子上,周毅又拿起了碗筷,头也不抬的招呼:“吃饭,再不吃,面条该黏了。”
“哎。”年轻人眨眨眼,应了一声,麻利的站起身来,坐在饭桌旁。
把手里的手汗在裤子上擦了,年轻人拿起筷子,呼噜呼噜的扒拉面条。
扒拉着米饭,周毅说话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刚来吧?还没找到活儿吧?”
“啊,是。”
“跟我上工地去吧,你这块头,干点搬砖的活儿正好。”
“行。”年轻人应了一声,又问:“一天能给多少?”
周毅想了想:“一百,一百五吧……没定数,到时候看吧。”
“行,行。”年轻人一笑,呲着一口大牙乐,觉得挺美:“一百就行,够吃了。”
周毅头也不抬的骂:“就他妈念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