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灾难-4

自从发生这件事后，张耀田说话，做事更加小心了。但无论他怎么小心，有些祸是躲不过的。

事情是这样的，张耀田所在车间的德国压缩机轴瓦烧了，其实这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操作工，而不在机械员。

车间设有专门的操作岗位，安排操作工全天二十四小时看护这两台德国压缩机。

当时，操作工在夜班巡检时没有发现插在轴瓦上测温的温度计坏了，如果操作工发现及时，用好的温度计换了坏的，就会看到轴瓦的温度高，这样，操作工把轴瓦冷却水量加大一些，轴瓦的温度就会降下来，可以完全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祸就埋在这里了：张耀田在白天车间设备巡检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温度计是不是好用。

车间支部副书记郝建国认为，主要责任在张耀田，作为机械员的他，巡检不认真，没有及早发现温度计的问题。

巡检不认真的原因是张耀田在感情上同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马千里，在思想上保留有旧社会资本家企图变天的妄想，借无产阶级操作工之手，损坏车间的关键设备，有反革命的嫌疑。

他把这个事情，以及他的分析上报给厂部，建议厂部把张耀田遣送公司的河滩农场——专门改造右派和有反革命思想苗头的地方，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

 厂部同意了郝建国的建议。

张耀田从听说要遣送他到河滩农场的消息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牵挂自己未来去向的心——去公司的河滩农场改造总比去惠达市劳改队要好许多。

他最担心的人，是王玉晶。

在厂里，已经有人贴她父亲的大字报，说她父亲是“日本人培养的走狗，效忠国民党的特务，自绝于人民的罪人”。

这一题目把他父亲上日伪时期大学，毕业后又在国民党政府管理下的美国公司工作，在惠达化工厂自杀的事实巧妙的链接，别有用心地把他父亲历史上的污点凸显出来；张耀田知道，能写这样大字报的人水平不一般！

他也知道王玉晶这个江南女子，在西北很惹人注意，在厂里对她垂涎的男人很多，对她嫉恨的女人也很多。

张耀田约好在王玉晶休息的晚上，带着自己家里全部的大米，到她家；王玉晶早早地拿着肉票，排队买了些厚膘猪肉，在家里准备晚饭。

张耀田到了王玉晶家，像往常那样坐在藤椅上，品着王玉晶泡的茶。

不一会，王玉晶就把狮子头，红烧肉 ，干虾仁炒青豆，猪肉炖白菜，菠菜豆腐汤就放在写字台上，等她带着两碗米饭出来时，张耀田已经熟练地打开写字台的斗，取出两个玻璃小酒杯，从他带的包中取出一瓶当地的齐汾河酒，倒满一个杯子，正准备往另一个杯子倒的时候，王玉晶一把捂住杯口说道：“我今天不舒服，不喝了，你喝吧！”

张耀田停住了正在倒酒的手，把杯子和酒瓶推在写字台的另一边说：“好吧！”

“这些菜都是跟我爸学的，你尝尝怎么样？”王玉晶边用筷子指着菜，边努力地笑着说。

张耀田用筷子夹了块很肥的红烧肉，放到嘴里，用舌头压压肉，芳香的调料伴着肉中的油，弥散在口中，口腔瞬间充满了调料带来的快感，他仔细地嚼着，用舌头把肉推到口中的各个部位，让整个口腔感受这种快感，最后，很不情愿地把肉咽到嗓子里，拿起玻璃杯，喝一口酒，酒精麻木味蕾和口腔，麻木自己，感觉这种快感仍然残留在口中，这就是活着的享受！

他看到王玉晶忧愁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话可以安慰她，也不想说话，不想提起要去农场的事了，他要用美食和酒精麻醉自己，让自己暂时忘却这些不愉快的事。

王玉晶知道张耀田的委屈和不满，马千里被打的事情，看到别人写给她父亲的大字报。

这些天，她一直在惶恐中度日，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这个最需要他保护，关爱的时候，她明白，张耀田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也猜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

当下，她也不想触碰这些没有解的题。

两人沉闷地吃饭，吃完后，张耀田要回家收拾东西，后天一早就要坐车去农场，王玉晶说他这次去农场，不知道会待多久，让他带够四季的衣服，然后陪着他下楼。

两人走到公交车站，等他要坐的二十一路车的车头进站时，王玉晶抬头，红红的双眼深情地凝视着张耀田：“到农场后好好改造，早点回来！”

张耀田拥着王玉晶，咬紧牙关，不让发酸的眼眶里滚出眼泪，重重地“嗯”一声。

车门打开 ，蜂拥上下的人们用惊奇的眼神看着这一对大胆的、没羞没臊没脸皮的人。

终于，张耀田不得不松开抱着她的双臂，扭身走向即将关闭的车门，挤上车，在车门的长条玻璃里，看着王玉晶纤弱的身体向后移动。

一股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旋转着扫向站台，王玉晶低下头，用右臂抵挡着吹来的落叶，侧身往回走。

张耀田到了农场，农场正缺维护农具的机械人员和拖拉机驾驶员，他干起了这些活。

不久，厂里陆续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厂造反派“井冈山”的头头蒋友文进了工厂的来领导班子，当任革委会第一副主任，马青稞因为打人有功，到保卫科当副科长。

厂里打人的事情越来越多，打伤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一位女的副总工程师，被打的受不了，从厂部大楼的顶层跳下去，摔断脊椎骨，瘫痪，不久死在家中。

张耀田庆幸自己在农场，虽然农活苦一点，政治学习多一点，风沙大一点，环境差一点，至少能吃饱肚子，不挨人的打，能够保住一条命。

在农场接受改造的人，没有公司的同意，不能擅自离开农场；张耀田虽然担心王玉晶！

但他回不去，只能靠书信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