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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12881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柳枫被双规了!

  那天下午演节目时,民工四滑溜在古槐树下湿漉漉的头发确实是人的尿液浇的。

  方囊听说韵致参加了市里的演出团,并要去柳枫的堤段上去演出,断定二人一定要见面,也许很可能搞出点什么事来。就派了自己的亲信薛秘书带上摄像器材去见机行事,自己另派人手搜集别的材料。

  太阳还没出来,多年干枯的大平原上由于有了水,空气湿度大了,河堤上雾蒙蒙的。薛秘书想着方囊许愿的即将到手的交通局副局长的位置,心里很是激动,在蒙蒙的雾色中把自行车藏在密密的玉米地里,带着一个大面包,两瓶矿泉水和两架带红外线和变焦镜头的照相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美好的希望,看看四边没人,爬上了高大的古槐树,藏在了密密的叶子中间,把柳枫和韵致唱情歌,和女主持人跳舞的场面拍了个一清二楚。柳枫在台上看到的那道白光就是从他的照相机里闪出来的。

  他自从早晨上树之后,饿了吃面包,渴了喝矿泉水,内急时只得小心翼翼地往树干上尿,原来想尿一半,谁知“水龙头”一打开就刹不住了,发黄的尿液顺着老树皮弯曲而下,一直到了四滑溜的头上。

  当天晚上,一大沓照片和一封颇有文才的告状信就到了楼宇的面前。上面写道:“敬爱的领导,当你们和上万名解放军民工战洪水,斗恶浪,为了人民的利益奋不顾身封堵决口的时候,看看我们的县委副书记、牛村段抗洪总指挥柳枫在干什么吧,他在和搔首弄姿的女演员对唱酸曲调情,在放浪形骸地和女人跳舞,在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在糟蹋革命歌曲,在歌唱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洪魔。让这样的干部领导抗洪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看着恶心。另外,我们再反映两个问题:一是为自己建立威信,讨好民工,无偿调用了国库粮。二是对民工实行了法西斯专政,组织了棒子队,任意打骂辛辛苦苦在河堤上的农民……”落款是一群和群众密切联系的共产党员。下面还有几个谁也不认识的名字,几张照片夹在中间。楼宇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两天,虽然决口马上合龙,上级在视察时也给予了表扬,主要领导也在省委常委会上,对他赞赏有加,使他兴奋了好几天,但另有两件事心里不痛快,一个是他安排部队的舟桥团往外接困在水里的群众,由于水越来越少,冲锋舟的螺旋桨不是被庄稼的叶杆缠住,就是搁浅,以致他向省里保证的每天往外接多少人的数目达不到,而省民政厅那个长着一张欠抽的脸的处长特认死理,整天拿着当初的计划表和当日的进度向省政府和他报告。时刻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挂在心上,是从中央部委下来的那位省长的口头禅,他不仅让秘书过问,还亲自打了两次电话问原因,并说是不是船小或者不够,表示可以从沿海地区调一些大船来。他找到舟桥团长问怎么办,那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解放军上校往下拉了拉衣襟,正了正军帽,一溜小跑来到站在河堤上的他面前,立正,“啪”一个敬礼,大声喊道:“报告首长,要求立即增加放水量。”他明显地听到了周围干部轻微的笑声,赶紧哭笑不得地把那位上校打发走了。第二件事是被水围困的村庄机井被淹,群众吃水困难,大河里的水浑浊不堪,他让人给每个村发放了白矾,但这种化工原料澄清的水味道很不好,许多老百姓不习惯喝,就驾了小船或是用自家准备盖房的木料绑成的木筏子到外村去运水,这些漂流器具在水面上横七竖八地乱走,往往占用了解放军舟桥团的水道,有的还被机动艇搅起的旋涡冲到了浅滩上或者是密密的庄稼地里,水洒人倒,还得派人去救援。在一次指挥部联席会上,负责此事的一个成员提出了这个问题,楼宇说,毛主席早就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在吃白矾水的问题上,要发挥党员联系户的作用嘛。此言一出,大家顿感滑稽,有的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的捂着嘴偷偷发笑。张二牛小声嘟囔道:“党员的胃和群众的胃是爷儿俩比鸡巴,一个鸟样。”楼宇听到了,马上说:“不对,斯大林同志说过,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大家越发感到滑稽,张二牛索性大声说:“这不是打日本鬼子,党员冲在前,子弹来了先给群众挡着,牺牲自己,保护群众;也不是挖河,党员多推一车土,群众就少干一点。是喝水,党员再带头再多喝,也流不到群众胃里去。”他的话音未落,满屋哄堂大笑,震得会议室外两棵大杨树上的一群麻雀嘁嘁喳喳地飞走了。

  楼宇想到这里,看着告状信和柳枫的照片,联想起那次会议上的封堵决口之争,不由怒火中烧,哼哼冷笑了两声:“是时候了。”拿起粗大的签字笔,狠狠地写下了:“立即双规,交代问题。”笔浓墨足,力透纸背。随后到阳台上望着无垠的苍穹和夜空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平静下来以后,叫来了秘书,拿走了批文。

  柳枧赶到会议室后,等待他的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一个常委和两个科长,那个常委面无表情地向他宣布了双规的命令,随即被收走了手机,上了另一辆早就准备好的汽车,两个科长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后座上,车也不开灯,围着县城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最后穿过一片大柳林,来到了过去充当“五七干校”,现在是县供销社的一个小招待所的三楼,共同住在了一个有三张床位的里外套间里。外边两张床住纪检委的两个科长,柳枫单独住在里间的一张大床上,窗户上安了保护网,带卫生间,科长给了他一本白纸和一支笔,宣布说,活动范围就是这间房,不能随便外出,吃饭有人送来,上厕所不得关门。主要交代自己在抗洪期间的问题,前两天可以先思考,以后每天要写出来,写一张交一张,不得私藏任何纸条,不得和外面的任何人随便联系。窗外,是一棵本地常见的钻天杨,越过三楼,直指蓝天,树叶在初秋的风中飒飒作响,间或也有一两片黄叶飘落下来。

  柳枫苦笑了,知道是被人算计了。他知道,此时此刻在此地,对这两个只知道执行任务的小科长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明白,灾难袭来的时候,只能选择默默的忍受与抗争。

  他打开窗户,让室内因长久不住人的霉味散了散,把萧瑟的秋风请进来。然后点燃了一支烟,斜靠在被子上漫无目的地发愣出神。对面的墙上是一张过时的年历宣传画,一个长相丑陋的男歌星正在一片万紫千红的桃花林里引吭高歌,一群打扮人时的城市姑娘边赏花,边起舞,营造出了一派欢乐的气氛。他又苦笑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桃花。今年春天,他从北京引资回来,四方叫好,自己心情舒畅,下午开了一个总结会,于茂盛对他进行了高度赞扬,说他是嘉谷的栋梁,班子成员学习的榜样,不管是真是假,反正还是给他带来了好心情。那天好像是本地的一个什么节日,本地的干部和市里来此为官的都回家了,难得的没人拉他上酒桌。吃过机关食堂大师傅给他一个人做的一小碗肉丝面,两个小馒头,感觉胃里舒服得很,提前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天蓝色西服,系了一条红色领带,认真地擦了擦皮鞋,像一个刚刚中了举的翩翩公子,踌躇满志地到城外踏春散步。刚刚拐过一条小街,就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嗓子在后面喊道:“这位先生,请您留步。”语调里充满了迫切与谦卑。

  柳枫回首望去,见墙角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戴着黑黑的圆镜片子,嘴角上的胡子不知是沾的还是真的,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衫,面前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楷体写着:易经算命。看那几个招牌字还很有点真传。

  柳枫从小受的是励志教育,一向看不上这种在尘土里讨生活的人,他常想,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但在今天这个无所事事、心情又很好的散步途中,倒也不妨碍和这位易经先生游戏几句。

  他停下来,冲着易经先生的两只黑镜片反复晃动挥手说:“你真的看不见吗?”

  “我做梦都想看见呢。”易经先生见他停下,感到有了机会,语速慢了下来,弄出了一点神闲气定的仙人气来。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面前走过的是先生而不是小姐呢。”柳枫逗他。

  “问得好。”易经先生伸出了一根手指,声音高扬起来,从这点看,柳枫估计这位骨子里就有演说与沟通的潜质。“这位先生,听我慢慢道来,我们研究易经的人,最讲究气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但气场的强弱,大小,那可是千差万别的。人中龙凤和百姓庸常,十里阳刚与三寸阴柔,我在几十米外就可以有感觉。我虽然看不见你的相貌,但您这个气场啊,太了不起了啊。我浪迹江湖,给人指点迷津多少年,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强的气场,否则,我不会冒失地请您留步。凡事是要讲缘分的,遇到了这么好气场的人,我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对方虽然是打场子、卖野药的江湖腔,但柳枫仍然能听出,这个家伙有点小聪明,甚至可能受过一点教育,尤其是说话间那种明朗神情,不卑不亢,好像不是在那里装神弄鬼,而是在传道授业解惑。柳枫有些忍俊不禁。他的骨子里虽然清高,但碰到好玩的事,只要心情好,还是愿意逗一逗的。

  “得了,别胡吹了啊,我想应该是我的脚步重,你才猜测出来是先生吧。告诉你,本人是大学哲学系毕业生,哲学学士。易经是中国的古典哲学,相传是周文王所著,圣人读易,韦编三绝,都没完全理解了。我想,你大概还没摸到易经的门呢,并且连对象都选错了,也就是说,你找错人了。我呀,根本不信命,包括那些血型说啊、生肖说啊、星座说、地域说、时辰说等等,那叫怪力乱神,我一概不信。你说,我的命是你能算出来的吗,真能算出来那还叫命吗?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啊,泄露了可就非天机了。你说呢,我的易经专家。”

  柳枫的话不可谓不尖刻不刺人,但那位先生一点都不恼,涵养好得很,继续说:“不信无妨,姑妄说之,姑妄听之嘛,反正我又不要你的钱,你就是给,我也分文不取。能给您这样气场的人打上一卦,也是我职业生涯中一次难得的际遇。”易经先生或许听出柳枫语气中的调侃,以及调侃过后那点居高临下的喜欢。他于是更加放松起来,语气中有多一些亲昵,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了一个马扎:“怎么样,高贵的先生,您就屈尊坐在这儿吧。本人算命一不问生辰八字,二不问姓名字号,三不必测字画符,只要借贵头一摸,我就能说出你的一切一切。先生可要细细听来,本人决不说第二遍。”

  柳枫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夕阳下沉,暮野渐人苍茫,城郊小巷,等同农村,户户院门禁闭,家家炊烟袅袅,街上行人极少。再看那易经先生的手,褪下手套后竟然是那样修长、白皙,连指甲都剪得整整齐齐,不仅又多了一分好感,也就索性真的坐在他旁边,把脸微微侧过,让易经先生的手伸到头上,后脑勺、顶门、天庭、耳垂、鼻梁逐一摸过。

  人生之中,壮怀激烈也好,五彩斑斓也好,幸福美满也好,寿终正寝也好,无非是金钱权力、饮食男女、生老病死。在那一天,在那个蓝色砖墙的角上,在那昏然的暮色里,易经先生摸完他的头后,薄薄的嘴唇快速蠕动着,上天人地的一顿海吹胡咧,说了许多许多。当然,因为柳枫的气场所致,对他未来的一切说得无一不是花团锦簇,可喜可贺。

  巧得很,那天柳枫恰恰办了一件和嘉谷发展有重大关联的事,得到了上上下下的承认与赞扬,也显示出了自己的非凡聪明与价值。易经先生的这套花拳绣腿夸奖溢美之词怎么说也听着顺耳,好像怎么说也不为过。在说到女人问题上,易经先生的嘴唇停滞了,他仰起头,侧着身,好像在聆听天上各个过路神仙耳语,好一会儿,才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让柳枫俯耳过来,小声转述他所探听到的天机,说:“您今年也就三十八岁吧?”柳枫暗暗点了点头。“在这个年岁里,有个桃花劫。这个劫嘛,是让不过、躲不过的,各个方面的因素也不允许你让、你躲,只有迎着上了,但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把握好‘度’,要发乎于当发处,要止乎于当止处。切记、切记!”

  柳枫听得心中一乐,尤其是最后这句话,太没水平了,太江湖了。何止是男女,在任何事情上,度,都是最重要的。这位自称是易经先生的人大概还不知道儒家的深刻与进取,道家的超然与聪明,法家的刻薄与无情,兵家的严峻而残酷,纵横家的权变与无耻吧,还以为自己多么高超,掌握了人情练达之道呢,充其量也就是街头算命先生的水平罢了。于是,他掏出了二十元钱拍到对方的手上,扬长而去。

  现在想起和韵致的事,看来那家伙的肚子里可能也真有些锦绣山

  水,当时,真该多问他两句。但他知道,世界上卖什么药的都有,就是后悔药还没研发出来,无货可供。

  昏黄的灯光照着单调的几件家具,柳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来嘉谷多半年的工作、生活情况和被双规的原因,工作上应该说已基本适应,在自己负责的范围里,特别是招商引资上有了很大突破,班子内部和下边的干部群众有目共睹。至于招商的方法他想不会有人讲出来,尤其是利润大于成本的时候。处理问题违规操作的事,就是机械厂那档子事自己也耍了滑头,具体的责任让县政府那边承担了。可自己又违反了哪条规定呢?大方面说,无非是政治、经济、作风。首先他这样的小人物是无资格犯政治错误的;在经济问题上,自己绝对没有收过别人的现金和有价证券。记得两个月前县委调整对外开放办公室的班子,自己是主管领导,组织部推荐了一个副主任,晚上张二牛叫他到家吃饺子,吃完后对他说自己有一个本村的侄子,在乡里当经济委员会主任,新娶了媳妇在县里的师范教书,想提半个格上这里来。吃了人家的嘴短,又喝了些酒,当时就答应了,回去后马上把组织部推荐的人选顶了回去,又给于茂盛做了做工作。常委会通过的第二天早晨,那个新上任的副主任拿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五千元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被他当场顶了回去。后来他在很小的范围内说了这件事,但还是被张二牛知道了,也是在一次喝了酒之后,张二牛说他,你不收就不收吧,还到处瞎鸡巴嚷嚷,弄得我那侄子不好做人。弄得柳枫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倒是经常白吃个饭,收几条好烟,几瓶好酒,不过,现在这点事好像不算什么了。再就是作风了,自己和韵致的事情了,他感觉有两点是可以自信的,一是他们有一次做完爱之后讨论了情人之间的第二种责任问题,就是双方除了互相关心之外,还要互相承担一种责任,只要双方有一方情绪不好或不方便,都不能强求,都不能破坏对方的家庭,只要有一方没有兴趣了或条件发生了变化,就要按着对方的意愿愉快地分手。二是二人都很理智,做得很秘密,不会有人发现。

  他上次去北京,和以往一样,不去商场,不进娱乐场所,只是逛书店,办完事后,决定下午返回。张二牛知道他的习惯,就和本县的那帮人去串亲戚或给老婆、孩子买东西去了。机灵的刘华仑把自己的新款奥

  迪给了他,并塞给了司机一把钱,拉着他进了王府井书店,上上下下转了半天,他相中了一个西方社会学家写的《交往、交叉的艺术》。说是艺术,实际上是理论,柳枫很是欣赏。上面说:交叉理论向世人展示了一种与亲爱的人相处的艺术,就是说,亲密的人之间,应该是两个相交而不重合的圈,交叉的部分是彼此共同的世界,不交叉的部分是各自独有的天地。懂得在交往中保持最适合的距离的人,才会得到最完美的感情生活。他始终认为,自己与韵致之间是基本上遵循了这个原则的。

  柳枫像蚕丝剥茧一样,大前提、小前提地分析着,一样一样地剥离着:双规总有原因的,最后的估计就是得罪了谁的问题。第一就是在堵决口问题上和省纪委书记楼宇的争论,那是为了人民的利益鼓与呼,再说作为省委领导不至于这么没肚量啊。第二是抢修大堤时无偿调用了方囊亲戚的拖拉机,损失也不太大,方囊也不可能这么小心眼啊。他自认为和方囊处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起码比欧阳强,起码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啊……

  一夜虽然没睡好,柳枫还是不到七点就醒来了。他有晨练的习惯,一般是到河边上跑步。天色刚明就起床叠被,洗漱完毕才发觉自己失去了自由,只得在屋里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看看外边,那两个年轻的科长还在鼾声如雷。窗外,钻天杨上有两只小鸟晃着小脑袋在争论着什么。一阵鸽哨从远处传来,一只品质优良、全身的羽毛像“小雨点”的信鸽翩然而至,奇怪的是它嘴里叼的不是小虫和庄稼粒,而是一张折成小燕子形状的纸条,它落在小鸟旁边,似乎嗅了嗅鼻子,然后轻快地振翅一跳,到了外边的窗台上,小嘴透过防盗窗栅栏的缝隙,两只乌亮的小眼看着柳枫。柳枫看出了蹊跷,向外间看了一眼,小心地打开窗户,把那张纸条拿到了手,小雨点则跳向窗台的另一角,大口地吃起了不知何时放在了那里的一个小塑料盒子里的食物。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少安毋躁,自有高人搭道。”字写得像树杈子,不像是有文化的人所为,但用词又是半文半白,没读过几本古典小说的人还真不可能写出来,尤其是后半句,用的是当地土语,“搭道”,是跑路子让他出去,还

  是暗地里把他救走,一点也不明确。不过,总之是福音。他看完后,点燃一支烟,把小纸条放在烟灰缸里烧掉,迅速快步借小便的机会倒在了抽水马桶内,冲了个干干净净。

  沉默是金。整整一天,除了吃饭,柳枫没说一句和自己有关的话,倒是两个科长总是有事无事地和他搭讪两句,还是客客气气地喊他柳书记,服务得也颇为周到,主动为他拿碗夹菜。有一个还安慰他说,他们见得多了,许多进了双规门的人大多数有问题,一般是逃脱不了的,但要是上边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出去照样做官,说你柳书记是省里来的,肯定有人搭道。柳枧没有反驳他,但从他说出的搭道两个字,断定他可能是嘉谷本县人。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另一个科长在中午饭时还讲了一个短信上流行的段子。规定他们中午开饭的时间是十二点,女服务员也是为了巴结他们,送饭的时候对他们说,领导,我可是十二点整送来的啊。那个科长坏坏地一笑,对着她的背影说,整,在东北话里是动词,就是干和做的意思。话说有一个老总和女秘书坐火车软卧包厢出差,晚上,老总一看自己的表不知何时停了,便问女秘书,现在几点?女秘书说,十点。老总说,整啊?女秘书说,太早吧,人们还没睡呢,列车员还在过道里走呢。老总说,我是问十点整啊?女秘书说,再等一会儿吧,十一点吧。说完,二位科长齐喷饭,柳枫听着,语言艺术运用得不错,包揪抖得也算适当,也笑了几声。三人的僵局打破,柳枫慷慨地拿出了五百元钱,让女服务员出去买了两条中华烟,分给了他们一条,关系活络了许多。

  到了晚上,柳枧做梦也没想到,来搭道的竟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果然,其中一个科长是本县人,方囊一进门,他就巴巴结结地迎上去连声喊着方主任,说万分感谢,让自己中专毕业的侄女到了吃县里财政饭的单位,方囊也不说话,随手把一个信封给了他,他转身塞到了那个讲笑话的科长手里,二人会意地对望一眼,出去了。外面,一个笑意盈盈的女服务员把二位引到了一个摆满了水果、香烟和精致小菜的雅致的小餐厅里,一瓶包装豪华的五粮液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相见时难别亦难,此时相见更无言。二人相互敬烟和必要的寒暄过后,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柳枫始终认为,在人的一生中,会不断地遇到三种人。第一种是喜欢你、支持你、理解你的人。这种人对你有知遇之恩,可以为师、为友,你应该终生尊重、珍惜与呵护。第二种是误解你、嫉妒你、中伤你的人,这种人会给你伤害,你要远离。第三种是与你互不相干的人,你可以和平共处,以礼待之。那么方囊是自己的什么人呢,绝对不是第一种,很可能是介于二、三种之间的人。他会来为自己搭道吗?不会的,他在心里暗暗否定了,那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说实在的,他对方囊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刚来时几乎把他视为知音。在这个偏僻的小县里,方也算是个人才了,毕业的学校虽然不人流,文章写得倒还人眼,办事也算利索,至于他那有些不顾廉耻的绳营狗苟的钻营,也可算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不是硬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最不喜欢的是方囊的阴,眼睛看人的阴,说话顾左右而言他的阴。他坐在沙发上,吸了一口烟,优雅地把烟头在烟灰缸的边沿上蹭着,让烟灰一点不露地落到了烟灰缸里,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嘴角微微上翘,看着弯腰低头坐在对面床上,眼睛似乎是对着地面闪烁的方囊。

  方囊的眼睛闪烁了半天,但虹彩始终没有固定下来,他心里懊丧透了,也委屈透了。他并非来搭道,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太平盛世,信息化社会,人们的多元化价值取向,再加上错综复杂的血缘亲缘、学缘、地缘、经济缘搭起的关系,贫困小县的人们对政治和官场天然地敏感,什么事情也保不住密,尤其是在这个“三个警察俩岗亭,一盏路灯照全城”的弹丸小城里。柳枫被双规的消息第二天早晨,不,确切地说,当天晚上就传开了。证实了消息的准确性后,杭维萍与李一道简单地碰了一下头,制定了两步走的救援策略。一、弄清双规地点,稳住柳枫,给县里施加压力;二、寻求外围突破,抓住辫子,和决策者正面交锋。李一道说,据观察,张二牛似乎和柳枫的关系不错,可否利用一下,还有韵致那儿。杭维萍摇了摇头说,那些人说到底是农民,在大平原上生活习惯了,眼睛一望无际,说话也开阔平坦,不知道保密,我们暂时不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又是最朴实的,最讲究实惠和良心的,我相信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救援柳枫的。李一道点头走后,杭维萍又叫来了刘华仑,写下了一张“少安毋躁”的小纸条,让他设法送到柳枫手中,至于被关押在哪里,用什么方法,她都不管,但必须完成任务。接着又小声交代了另一件事,便洗澡睡觉了。夜里,她眼前总闪动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四海粮油公司是本地最大的土生土长的企业,经营项目很杂,刘华仑又是本地人,枝枝蔓蔓的关系在他发财后都贴了上来。他知道,在本地办企业主要的不是靠商品经济规律,而是靠上下左右的关系,靠各路的英豪乃至无赖地痞去摆平四方,把关系疏通。比如,大荒甸一带的玉米含淀粉率高,外地的一家制药企业早就垂涎三分,组织车队来高价收买,四海粮油凭经济实力不行,就派一帮人白天在各村路口拦车收费,晚上去扎人家汽车轮胎,威逼加油站不给人家加油,甚至把人家司机的驾驶本和行车证偷走,把人家喝水的杯子里灌上牛马尿,逼得对方无功而返,最后还得由“四海”去收购,赚差价。所以四海公司的人员构成就像水泊梁山里的大寨一样,既有曾经设馆授徒的教授吴用、岐黄圣手神医安道全,也有曾经在正规军里做过高级军官的林冲、呼延灼,还有开过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打家劫舍的李逵,专门的梁上君子鼓上蚤、时迁等一帮鸡鸣狗盗之徒。好在刘华仑调度有方,让他们各展其能,各得其所,使企业在白道、黑道、红道、黄道上,道道有人,什么事都能办到、摆平。

  刘华仑出了杭维萍住的宾馆后,马上叫来了外号人称“赛警犬”的小徒弟兼小表弟。这个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特别灵,对气味的分辨率特高,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玩,华仑偷了瓜枣或掏了麻雀蛋,或烧了鹌鹑,无论藏哪里,他的小鼻子一吸溜,准能找到。二人臭味相投,从小就在一起遛狗撵兔子,偷鸡养鸽子,为偷逮别人家散养在地里的鸽子,“赛警犬”还自己发明了一种叫鸽子吃了不忘的食物,用麻雀汤把小黄米煮熟,趁早晨的阳光柔和,晒干,逮住别人的鸽子后先喂,然后把一点汤抹在它的脖子上,令这只鸟念念不忘,并能顺着这个味道寻找到不远处存在的这种食物,他还给自己的这个创造命名为“肉米黄”。刘华伦为显示招待客人的档次,相信“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的欲望信条,就利用公司的剩余碾米下脚料办了一个养鸽场,由“赛警犬”负责。他训的鸽子也就专吃肉米黄,别人想用食物引诱,想下毒都无效果。他要想偷别人的鸽子,可是一逮一大群。

  “赛警犬”接到表哥的任务后,立即找到了原来在县城里冬天卖糖葫芦、夏天卖冰棍、捎带着偷点儿小东西,一年在三关四铺不知走多少遍,在周围三里五乡留下了数不清脚印的小瘦猴,当即拍出二百块钱,并推出一辆电动车,要他在三个小时内找到柳枫的关押地点。小瘦猴果然厉害,不到两个小时就来报告了实情,“赛警犬”当即赏了他一个大饼卷,另加一瓶燕京纯生,随后向表哥做了报告。华仑听后,总觉得杭维萍写的纸条纸质太软,鸽子不好叼,同时也不明确,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一个硬些的纸,加上了“有人搭道”四个字。“赛警犬”让小瘦猴趁夜爬树登高,攀在一个三杈枝条上猿臂轻伸,想法把一小盒肉米黄放到了那个三楼房间的窗台上,随即派出了自己训练得最得意也是最聪明、最机警的一只鸽子“小雨点”去执行任务了。当然,免不了向表哥大大吹唬了一番,刘华仑狠狠地命令他闭嘴,并威胁说透露了风声马上开除。刘华仑亲自出马,拿了一盒带彩妆的、在世界化妆品顶级品牌中排第三的法国兰蔻,甩出了一叠粉红色的伟人头,拿下了宾馆高干楼上贪财的女领班,女领班带着自己的一个嫡系小姐妹,以吃夜宵为名,三招两式,拿下了楼宇的秘书,把楼宇批示过的复印件搞到了手,照片也反拍了好几张,连同底版送给了杭维萍。

  再说国家水利委的首长下午参加了决口合龙仪式,第二天上午照例是听完了汇报后,在一大帮官员和记者的簇拥下沿线慰问民工。中午吃饭的时候,杭维萍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对于茂盛说:“于书记,这次首长来你们县视察抗洪情况很是满意啊,赞扬你的话我们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我们在向中央写报告时可都要写上的,连同抄送你们省委。来,我敬你一杯。”说完,又歪过头有些撒娇地对着主任说:“我给您提个要求,想在这多待两天,把于书记的抗洪经验好好总结一下。”话毕,一饮而尽,全桌掌声。老主任也高兴地看着这个老首长的儿媳呵呵地笑着说:“好,我同意。老于,你可不能欺负女同志啊。还有楼宇同志,你也要陪着喝。”

  “我干,我干,我干三杯,不,六杯。”于大头激动地满脸通红,像乡下虔诚的老农见到了南海观世音,把六小杯酒急急地倒在一个大玻璃杯里,咕噜一声灌进了大肚皮,楼宇也端起了半杯喝了进去。众人一片叫好声。

  杭维萍话锋一转:“不过,于书记,我们可是国家水利委的,看水都看腻了,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风景给首长看看,让首长散散心啊。”

  “嘉谷虽说是明代置县,名胜古迹还应该是有一点儿的。”楼宇也凑趣说道。

  “有,有,”于茂盛想起了正在修建的刘公桥,随口讲了民国初年那对才子佳人的故事,还特别背出了那首诗,并说现在正在修缮,估计差不多了,首长去了正好题名留下墨宝。连忙叫来在别的桌上的方囊,叫他抓紧安排。方囊的脸色极其难看,唔唔了两声。

  老头子想当年也是西南联大出身,现在的神仙伴侣也是和封建家庭决裂后拥怀人抱的,性情中人,听了这个故事大感兴趣,如同回到了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时代,连连说好,下午休息过后即去。

  中午,于茂盛兴奋难耐,想着虽然抗洪前半截因决口楼宇对自己没好脸色,后来听了方囊的把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又抽空到大堤上扛了几袋石头子,做了做假,楼宇就阴转晴了。如果真如这位巡视员所说,在他们向中央的报告里把我表扬几句,自己很可能因祸得福呢,说不定不受处分,官还能往上升呢。这些中央大员走的时候一定得送点贵重东西,或者提前派人到北京蓝岛或赛特买几张购物卡送上。

  下午,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映照着两岸绿树的倒影。一辆中巴车在警车的引领下缓缓而行,于茂盛指着前面几棵老柳树说:“首长,过了这片树林,就能看到刘公桥了。这次我们修缮全用的仿汉白玉的石料,那刻诗的柱子还是原来的,据说,那字写得棒极了,是瘦金柳体呢。”“好啊,柳荫绿水白玉桥,再加上潇洒的柳体书,还有—段反抗封建的风流佳话,这可是你们县的一景啊。老于,你可是为这里的一方水土做了一件善事啊。所谓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我觉得作为一任地方官还是要对当地的文化有所建树,我估计你离任后,老百姓和将来分散到各地的莘莘学子谈得最多的不是你的产值、利税,或者是提拔了谁、免了谁,恐怕还是这座桥。”老主任似乎动了思古之情,兴致勃勃。“就是,就是。”于茂盛满脸不多的几道皱纹都笑开了,诚惶诚恐,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转过树林,于茂盛笑不出来了,想象中的小桥流水根本不存在,而是满目疮痍,整个工地上空无一人,残垣断壁,水泥,沙子,石头,散乱得七零八落,和废弃的塑料袋、水泥袋搅和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堆的狗屎和人粪尿,原先建起的三孔桥洞和前几天已具雏形的亭子不知为什么塌了下来,一堆各种规格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在水里呜咽着。

  “这,这……”于茂盛惊呆了,带着哭腔脸上还是挤出几丝笑容说:“首长,您看,”其实,比哭还难看。不过,他到底是他,是政治猴子,连忙问在旁边一个看工地的老头:“那块刻诗的柱子呢,在哪?找出来让首长看看。”他知道,像这么大的干部,又是管水利的,天下千奇百怪的桥不知见过多少,关键还是对那首诗感兴趣。

  谁知道那个眯着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眼,有些痴呆的老头说:“掉水里了,说不定被冲走了呢。”

  老主任兴味索然,涵养很好地说:“那就等你们建好了再来看吧。”说完,转身上了面包车,楼宇黑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走了。同来的周市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于茂盛说:“老于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也紧跟领导而去。因为他知道,在现行的体制下,市长虽然是党委的二把手,但责任是管社会与经济的发展,干部问题一般是不能插手的,况且,于茂盛是县委书记,他更不能直接管,平时往他那去的也不多,自己最多只能是点到为止。

  于茂盛可没敢走。前几天他来看过这儿,总共四孔桥洞建设起来了三洞,两头的亭子也都立了起来,估计今天已经快建好了,谁知道这个让领导高兴的机会却搞成了这样。首长虽然说修好了再来看,那是客气话,像他那样大的领导,恐怕一生也就到嘉谷这样的地方来一次,要不是这次洪水,很可能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县。“方囊,方囊,”他气急败坏地喊着,找来了刚才在警车上的,现在不知道躲在了哪里的方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声音像掉在陷阱里的老狼在嚎。

  方囊过来低着头说:“中午我给刘华仑打了电话,他说没问题,可现在他关机了。”

  “我没问你过程,我是在问你为仟么?”于茂盛依然暴跳如雷,“是不是有人搞破坏,前两天我来看的时候都快修好了,他们不会自己拆掉吧,这桥是他垫资的,他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烧吧?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囊知道不说实话是躲不过去了,眼睛闪烁了几下,把他拉到一旁轻声说:“可能与柳枧双规有关。”

  “柳枫是省里定的双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于茂盛大为不解地看着他。

  方囊低着头告诉他,杭维萍来到后,刘华仑怎么给她和中新社的记者李一道提供的车,他们两人昨天下午和韵致在一起的活动,以及晚上如何在韵致家吃的饭等情况。于茂盛渐渐听出了门道。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确实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了许多眼线,监视班子内和县直单位、乡镇领导的行动,每个时期的重点都由他与方囊定,最后由方汇总给他。当然,有时自己也通过某种渠道了解一下,借以检验方囊对自己的忠诚度。但这一段时间的重点里并没有柳枫。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发问道:“柳枫是你告的状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冷酷,像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丝丝地冒着冷气,令人不寒而栗;两眼充血,像要冒出火来,把对方烧化烤熟,一口吞下去。他命令方囊抬起头来,逼视着他。

  方囊从来没见过于茂盛这么厉害过,心里更害怕了。其实,从今天早晨起,他和他的家人就没得好。首先是自己早晨去散步开门时,发现自家的门框上挂上了一个小花圈,他没言声,悄悄地扯碎扔到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垃圾堆里。而后是老婆骑车上班时刚出胡同口;就被一个没有牌照的摩托车后轮扫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弄了个鼻青脸肿。当教师的夫人自知为人师表,这副尊容不能再到三尺讲台上给弟子传道、授业、解惑,只得回家趴在床上落泪。随着是上初中的儿子在经过四海粮油公司的仓库时,被不知从哪里的来的几个农村野孩子围住暴打了一顿,哭哭啼啼地回了家。正当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这些事烦心的时候,张二牛又打上了门,进门火气十足地说:“我告泝你,方囊,做人要讲良心!咱们县里穷你知道鸣?乡亲们都想过上好日子,你知道吗?柳书记来咱县才半年多,光资金就弄来了快一个亿,你别鸡巴为了一个娘儿们去毁人家,也是毁咱们县!你看你这奸臣相,我把话撂在这,那个娘儿们就是不找他,也轮不着你这个样的,真鸡巴操蛋啊!”说完,也不听他解释,往地上“呸”了一口,气呼呼地摔门扬长而去。

  方囊在于茂盛歇斯底里的目光下不得已说了实话。“你他妈的混蛋,”他举起了胳膊,抡圆了巴掌刚要打下去,手机响了,张二牛的大嗓门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于书记,你要赶快找人放了柳枫同志,否则,我不答应,全县人民也不答应!”他一急,说出了“文革”时代的语言,最后威胁说,“他的事和咱们县某些人的事比,是蚂蚁和大叫驴比鸟,小得多。谁心里也没垒着土坯,谁也别装糊涂王八蛋!”

  于茂盛镇静下来了,想不到一个省委被贬的秘书有那么大能量,社会资源是那么丰厚,刘华伦在北京的根基是那么深,柳枫在某些人眼里是那么重要。他当即做了三条决定,一、找粮食局长和乡长牛木耠,一定把动用国库粮和组织棒子队的事想法从柳枫身上抹掉。二、自己去找楼宇说情。三、命令方囊去向柳枫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