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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10572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天上,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地下,楼宇、司马大校、周市长等人翘首仰望,西历村决口处旁边宽阔的大堤上,竖起了两面红蓝标志旗,记者们手中的长枪短炮都调整到了随时击发状态,等待着从天而降的中央水利委员会的首长。

  飞机降落了,巨大的轰鸣声和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带起一阵狂风。绿色的舱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的老者首先健步跨出,大步流星地向临近河水的一丛灌木走去。

  “快,抢新闻啊,首长是下车伊始先实地勘察啊,带来了老八路的好作风啊!”长发飘飘、妖冶妩媚的省电视台的女主播喊了一声,拉着自己的摄像,晃着浑圆性感的屁股跑了上去,其他的男女记者也蜂拥而上。

  而那老者并没有多看河水一眼,而是在走路中就拉开了裤子的前门,镇定地站在一丛紫穗槐前,皱了一会儿眉头,才艰难地洒下了一条细线似的尿液,还被风吹断了好几截。抢在最前面的女主播,禁不住“啊”的一声要叫出来,但很快被窜过来的警卫人员一个锁喉卡了回去,肘锤往外一捣,便一个跟斗仰面朝天倒在了河坡上。女同胞们赶紧上去搀扶,男记者们则哈哈怪笑。

  李一道则来到一个刚从飞机上下来的,身穿天蓝色西服套裙,正气定神闲地欣赏大河景色的女性后面说:“到底是萍姐聪明,不去看正部级的‘潇洒’。”

  “别胡吣!”杭维萍转身正色道,“老头子前列腺肥大,出发得急,直升机上又没有卫生间,我早就发现他直抖腿,和我们家老爷子一样。你什么时候来的,见到柳枫了吗?”“我也是今天上午刚到,听了半天他们的汇报。我问县委办公室主任了,柳枫在牛村段,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往西穿过县城就是。怎么,咱们去看看他?”“你不跟着采访了?”李一道说:“你别忘了我们是国家通讯社,你跟来的老头子还不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级别,顶多在四版上发一条百字消息,某某代表谁视察洪涝灾区。不像他们地方新闻单位,唯恐马屁拍得不够。怎么,你不去陪他们了?”

  “不用,”维萍摇了摇头说:“每次下来都是这样,地方上各级陪同的一大帮,看现场,开座谈会,听汇报,怎么也得折腾半天。领导被他们团团包围,也就顾不上我们了,我在这时候就图清净,要么在宾馆房间里休息看书,要么就去看风景,反正汇报地方上都写好了。走,咱们去看看柳枫。”

  “可是,没车啊。这会那个方囊准跑到领导面前献媚去了。”李一道指着像蜜蜂一样围着中央来的老者的一群人说。

  “有了。”杭维萍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掏出一个最新款的精巧爱立信手机拨了个号码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辆银灰色的日本三菱越野吉普车和一辆黑色奥迪一前一后开了过来,刘华仑跳下吉普车刚要说什么,杭维萍制止了他,要过了车钥匙,扔给李一道,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向刘华仑挥了挥手,对李一道说:“走,去牛村段。”

  李一道开着车,嘴不闲着:“萍姐到底是中央大员,路子野得很啊,是谁平白无故的借给一辆好车啊,不怕我开到北京去不还他了啊。嗨,这辆车是不是归我了啊!”杭维萍不接话茬,岔开话题说:“你觉得这多半年柳枫在这里会干得怎么样?”“我估计,凭他的聪明和社会资源,一定为县里谋了不少福利;凭他的书生气和骨头里的傲气,一定不会很讨领导喜欢。”“我也是这样想。”杭维萍沉思着说。

  他们说着话,车子越过了县城,转弯向北,两边是密不透风的绿色青纱帐,中间一条白沙土的小路。车子不断和路旁的高粱、玉米叶子撞击着,发出“扑啦、扑啦”的声音。杭维萍想见柳枫的心情急切,看着路没个尽头,说:“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该找个人问问。”李一道一脚踩住刹车,指着前面说:“看,来了一个老乡。”

  来者是林黑根。他穿着黑裤杈,上身一件崭新的白色圆领衫,上面还印着一行字“抗洪救灾为人民”,不知是哪个单位捐赠的。扛着铁锨,背着一个粪筐,一边走,一边在路边拔着猪爱吃的马齿苋、牛耳朵等野菜,嘴里还嘟嘟囔囔。

  杭维萍毕竟在水委待了几年,一看他那双青筋裸露的腿和那把被泥土磨得铮光的铁锨,就断定是个老河工。礼貌地上前问道:“老大爷,牛村段还有多远啊?”“一直往前,再走两截地就是。”“你们抗洪辛苦了啊,今年的水很大吗?”“老百姓就是干活的命,那水啊,”林黑根眯起眼睛,脸上显出不屑的样子说:“水库放水胡日鬼哩,西边那个县胡日鬼哩,抗洪是胡日鬼哩,堵口子也是胡日鬼哩!”

  林黑根的四个胡日鬼引起了她的职业敏感,向旁边的李一道要了一盒烟递过去说:“老大爷,你说说他们怎么个胡日鬼啊?”“那你得问当官的去哩,有的事小当官的也不一定知道哩。”李一道过来说:“那你们段上的柳书记咋样啊?”“对俺老百姓是个好官哩,可嘴上少毛,办事的火候差点哩,有时候管不住自己哩。”说着,向刚发现的一棵野菜走去,人隐在玉米地里不见了。

  两截地也就是五百米的样子,车子冲上大堤,在民工的指点下,两人很快看到了柳枫。

  “萍姐,祸事了啊……”李一道开着车学着京剧道白的韵味向前一指,并放慢了车速。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柳枫和穿一素花连衣裙的恬静女人漫步在碧草青青的柳荫下。河水流速很缓,也很清凉,映照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绿树,间或还有两只水鸟戏水低飞,荡起小小的涟漪。李一道把车悄悄停在了一丛柳树棵子下,怪声怪气地说:“河水潺潺,花红柳绿,郎才女貌,情切切,意深深,美不胜收啊!”

  杭维萍心里也沉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别瞎说,说不定是个基层干部,妇联主任什么的,在一起谈工作吧。”

  “绝对不是,基层妇联主任什么的有三大,声音大,身板大,腰围大。你看这位,倒退二十年绝对窈窕淑女,不过,现在身材也不错,肯定没生过小孩。”

  “去,打住。”杭维萍啐了他一口:“看把你能的。不过,也像。那你看她是做什么的?”二人边走边观察着韵致。

  “演员。”李一道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肯定,根据何在?”

  “一是我们刚才经过那棵古槐时有未拆除的音响和散乱的道具,二是你看她那双活泛的眼睛和走路有点猫步的姿态,虽然没有摇曳出清丽脱俗的飘逸,但也别有风情。我给你说,在领导干部身边最应该警惕的是三种女人:女演员、女医生、女记者。我看柳枫这小子是坠人情网了,不,也可能是欲海。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石榴裙下无伟人呀。”李一道的话虽然有些调侃,甚至是流气,但杭维萍不得不佩服他当记者的敏感与细微的观察力,心情更有些沉重了。她在政治圈子里混迹多年,当然知道财色一旦被人利用,会变成毁人于无形的重磅武器。

  李一道可没想那么多,拉着杭维萍悄悄来到柳枫背后,朗声说道:“正是江南好风光,落花时节又逢君。”

  柳枫一惊一愣忙回头,看见了这两位老友,却故作沉稳地说:“什么时候到的?可惜我非杜工部,你也不是李龟年,更非落魄相逢在长沙。”

  杭维萍笑着说:“李太白也可啊,虽不是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你虽没写过《清平调》,但当年编写《机械工人下乡来》的小歌剧,还是他谱的曲嘛。”

  李一道说:“可惜那些姐妹都各奔东西了,不像唐明皇玉笛一吹,美人群舞蝶恋花,我们是昔人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听着他们的谈话,韵致就已经知道是谁,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高级知识分子,到底是大城市、大机关来的,谈吐是那样高雅不俗,

  唐诗宋词顺手拈来,历史典故俯拾皆是,深情厚谊尽在眼神与语言之间。再看杭维萍,高贵中透着典雅,秀丽中透着聪慧。

  这边三人戏言够了,柳枫说:“我估计你们快来了,日子太平静了,尽管这种日子是幸福的,但也很是感到倦怠无趣,总希望出点什么事。出了好事无限夸大想象,直到面目全非;出了坏事,自然更是趋之若鹜;都要根据自己的社会角色定位到舞台上尽情地表演一番。这可能也是对中央要求转变干部作风和亲民政策的变相佐证吧。其实,我们这里的抗洪早就结束了,是残留在这里的半河碧水使某些人找到了表演的感觉,搭成了发挥的场地。尤其是挂着所谓无冕之王桂冠的被国外称为狗仔队的那帮家伙。”他一直不满意李一道看韵致的眼神,顺便刺了他一句。

  李一道确实是在看韵致,并和杭维萍比较着。一个是小家碧玉,一个是大家闺秀。单从面貌上看,两个人都很白,但一个是农家朴素的豆腐白,一个是高贵的象牙白。都很美,一个是轻歌曼舞式的美,一个是典雅深沉的贵族式的美。其他气质、神情什么的就差距更大了。不过,在这种穷乡僻壤,韵致已经是深谷幽兰了,是上品了。她的眉宇间有一点淡愁,步履间有一些彷徨,也许正是这一点,造就了一种典雅的姿态。可能典雅也是不分地位的,白领的典雅含着一种华贵,是在质地深处;乡间的女子也可以是典雅的,虽然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朴素,但携带着一种乡间的芳香,临水有一种流动的美,凭风也会生出一种摇曳飘举的姿态,一切是浑然天成,属于典雅的原生态吧。想到柳枫的婚姻状况,想到一个在省城最高机关过着锦衣玉食、出人权力殿堂的南书房文案流落到这种荒野之地,其心情和生活的凄苦可想而知。像这样一个典雅的身影在他面前经常翩然起舞,他恍惚、动情、甚至是被迷心窍也是正常的。自己常为帮不上老大哥的忙而懊悔与自责。如果真能找一个这样的红颜知己来慰藉他的心灵倒也不错。但柳枫毕竟不是这里的游荡文人,是县委副书记,是政治人物。政治是残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玩政治的人必须起码表面上是苦行僧才行。必须尽快弄清这个女人的背景与目的是什么,可不能让一个乡下佳人毁了哥儿们的政治前程。他收回目光,依旧嘻嘻哈哈地说:“柳书记,你可不要污蔑中央新闻单位啊,我们也是受命而来啊。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你的子民啊,这位是秘书乎,还是其他乎?”

  柳枫笑骂了他一句,正式向他们介绍了韵致,韵致略为羞怯了一下,大大方方地上前和他们握手,并亲热地叫起了萍姐和李大哥,还机灵地挽起了维萍的胳膊,向她介绍沿河的景色。当她的兰花指指向那棵傲立在白杨林中的古槐时,杭维萍的眼睛却被不远处河坡上的一片野花吸引住了,大声叫着:“啊,蝴蝶兰、蝴蝶兰!”韵致告诉她,那是这里常年生长的一种野花,叫马蹄莲,是一种蓝色窄小叶子中夹杂着小蓝花和三条白细线的草科植物。柳枫知道她的嗜好,向韵致使了一个眼色,她就拉着杭维萍去欣赏那片蓝色的花了。这时,那个半吊子编剧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屁股上沾满了绿草色,拿着几张纸说,听了柳书记的事迹非常感动,想编一个小话剧,写了个提纲,请柳枫书记审阅斧正。末了红着脸说,如果要排练,请给点赞助费。柳枫笑着对他说,我可不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央来的大记者李一道,让他斧正吧。李一道推脱道,你们的书记才是内行呢,想当年可是在一个国家级的剧团当过编剧,写过好几个大剧本呢。柳枫一边说着别听他胡说,一边无奈地接过了提纲。

  在柳枫看提纲的时候,李一道给杭维萍往手机上发了一个短信:速查其和柳交往的真相与目的,相机决断。杭维萍看了以后,脸变了一下色,略为沉思后,马上删除了,对韵致的热情立即增加了几倍,三分真实七分矫情地把胳膊弯在了她的肩膀上,也勾肩搭背起来,一会儿,二人欢声笑语地转到了堤下的一片苹果园里,坐在一棵结满青涩果实的老树下叽咕起来……

  夕阳一点红,绚丽的晚霞铺满天。两个女人款款走过来,手里都抱着一束马蹄莲,都带着迷人的笑容。

  杭维萍朗声宣布,今晚要到韵致妹妹家去吃当地特产,黍面饼卷小鱼外加清淡去暑的小米绿豆稀饭。李一道高兴地0K,杭维萍则向他做出了Y的胜利手势。柳枫高兴地叫来司机,送走了那位半拉子编剧,自己则代替了李一道的位置,载着三个朋友,奔向城里。

  清幽的小院,八月桂花香,三角梅、美人蕉怒放。韵致在靠东墙的一株梅树旁放了一个小茶桌,四把小藤椅,忙着烧水沏茶。杭维萍坐下后,环视着小院说:“雅啊,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得一面给梅花啊。”李一道瞟了一眼正往外端茶的韵致说:“错矣,是留得一面给美色。你看这北方的农家小院,有了桂花树和花草的点缀,品位与情调就上来了。如果是晚上,绝对是花满院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啊。何等醉人的意境啊!”说完,满脸坏笑地看着柳枫。

  韵致今天是最高兴的,她迈着弹性的步伐,忙里忙外,手脚麻利,在上茶的空当儿,回到正房开启了微机,鼠标点在了百度搜索MP3的民歌精选连播上,藏在窗台上一丛牡丹花中的音箱里传出了李娜的《青藏高原》,柳枫既感动又温馨。人夏以来,有好几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和韵致都是这样紧闭小院黑色的榆木门,坐在桂花树下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这天籁之音的。等歌手最后的高八度的高腔结束后,柳枫感叹地说:“这首歌回肠荡气,就像茫茫的群山中和广阔的草原上剩下了最后一只狼,它对着最高的一座山,引颈长啸,把无限的怀念、无奈、苍凉、希冀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人如果一生能唱好这么一首歌,也就无憾了。”“嗯,这解释有新意,有意境。”李一道思索着说:“老兄毕竟是学哲学的,思考的角度不同,体会也颇有深度啊。”杭维萍的脸色则凝重起来,似乎捕捉到了柳枫的一点情绪和心中的块垒。

  韵致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看到三人因喝茶脸上渗出的细密的若有若无的汗珠,回屋拿出了四把折扇。小桌四周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柳枫在北,李一道在南,东为韵致,西是维萍。四把扇子摇动,凉风阵阵。坐在柳枫对面的李一道看到,两个女士的扇子都有意无意地向着柳枫那面扇动,怪怪地笑了一下说:“扇子不仅是中国的一大发明,能带来凉风驱赶蚊虫,还是人们手中的道具。”

  “那当然,古装戏里面都拿着扇子嘛,”杭维萍说:“许多剧团的演员都练扇子功。”

  “但用扇子的姿势和意境可不一样,诸葛亮鹅毛扇轻摇是成竹在胸,

  林黛玉团扇半遮面看贾宝玉是含笑带羞,文人握扇击节是赞叹不已,官人出场挥扇是威风八面。至于扇子扇向哪里,又各有不同了。”李一道侃了起来,话中有话。

  三人被他的扇论镇住了,一齐看着他,尤其是韵致,一双水葡萄似的大眼睛闪动着质朴、渴求的神情,催他快说。李一道把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合又展开说:“你们看,官员扇胸膛,文人扇手心,商人扇肚腹,小丑扇脑袋。”他边说边表演,尤其是模仿小丑的时候,还矮下身子,嘴里“台、台”地打着小铜锣点,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还有呢?”韵致有些着迷了,看着他天真地问。

  “还有啊,”李一道狡猾地笑了一下,冲着他们三人一挤眼说:“还有就是美女扇帅哥。”

  “臭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杭维萍笑骂了一句。柳枫则说:“还挤眼呢,本来就小,再挤就是手术刀拉出的一条缝了。”

  暑热未退,树上落下的枯叶被微风一刮大部分积聚在了花池里,再加上前两天的雨水和韵致的心情不好没有及时打扫,小院里除了花香还有一股败叶的味道。韵致看到杭维萍的鼻子微皱,赶紧回屋拿出了几根香,点着插在了窗台上。维萍说:“是檀香吧,味道不错,但来得太迅速,太浓烈了,应该用沉香,现在的檀香大部分都是用化工材料合成的,而沉香是用南方的黄杨木和其他植物做的,那香是淡淡地来,是在空中慢慢地飘,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改善了小区域的空气质量。”

  韵致对面前的三个人更加敬佩了,微微红着脸说:“萍姐,你知道得真多,我得好好向你学习。你们等着,我把凉菜和酒端上来。”

  四个精致的小凉菜上桌,韵致正要打开长城干红葡萄酒,杭维萍制止了她,要过车钥匙,从后备箱里搬来一个木制小方箱,拿出了一瓶橡木包装的法国“绿房子”,启开后给每人倒了多半杯,田园绿色的葡萄酒在白色的高脚杯里如一池碧水,给人一种特别清凉的感觉。

  韵致作为主人,首先举杯说:“感谢各位领导、大哥、大姐们赏光来到寒舍,我先敬柳书记、萍姐、记者大哥一杯。”说毕,一仰脖干了

  一大半,红着脸呛出了几滴眼泪。

  其他三人只是抿了一小口,杭维萍拿出进口的、雪白的带着点香味的纸巾亲热地帮她擦了擦,笑着说:“妹妹,法国的葡萄酒是有骨头的,需要嚼碎了再咽。”

  韵致的脸更红了,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更像一个农村姑娘突然被人带到了国际大都市豪华典雅的大酒店,面对着西服笔挺的侍者,面对着打扮人时挂着职业微笑的女服务员,面对着叫不上名字的珍稀佳肴,面对着洁净闪光的餐具,浑身不知所措,羞怯、好奇、自卑充满了全身。她借口去烙黍面饼离开了。

  杭维萍和李一道互相看看,会心地笑了。

  原来,在大堤上等车的时候,二人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短暂地交换了意见。杭维萍告诉他,凭自己善于和人沟通的魅力和丰富的阅历,几句话就解除了韵致的武装,套出了她和柳枫关系的来龙去脉,并以女人对女人讲知心话的方式对韵致说,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男人在前一半表现得更多一些,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不如意和寂寞时。追求新奇和剌激永远是男人的本性。比如,两个女人就好像是红白两朵玫瑰,一个男人娶了红玫瑰,时间长了,红玫瑰就变成了白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依然是窗前明月光;如果娶了白玫瑰,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挺括西服上的一点饭渣,而红玫瑰依然是朝霞红似火。说完后,她拿出一个珍贵的犀牛角梳子,把韵致的长发绕到胸前,轻柔地梳理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韵致低着头沉吟良久,抬起微红的脸庞擦着泪花说,萍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不是一代人,我很欣赏一首歌里的两句词,“不求天长地久,只要一时拥有”。我承认,他寂寞,我也寂寞,但寂寞决不是我们的理由,我也没那么下贱。是他的容貌和才华深深地征服了我。我知道我是小女子,配不上他,但是,我爱他。可是我们的爱有一个底线,就是不去破坏对方的家庭,不妨碍对方的事业,更不互相提出额外的要求,只是在一起互相愉悦。萍姐,有一次,我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早早告诉我,可以离开我,但不能不允许我不想他。我知道你们是好在骨头里的那种好朋友,是特殊年代造成的特殊的友谊,是我们这一代人永远也不会碰到、永远也不会理解的友谊。你们之间相互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就我们俩的关系说,他是我心中的月亮。说着,她拿出了一张折叠得非常精致的纸,说,这是我那几天和他联系不上时准备发给他的一个较长的短信,你看看吧。杭维萍接过来轻声念道:“对于我来说,你是天上的月亮,在苍茫的人世上,有了你照耀,灵魂深处就有了那份安宁与喜悦。有时,一片云彩飘过,月亮被遮住了,可是我知道那月亮还在,在我的头预和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拿月亮当饭吃,当衣穿,只要我能看到,能想到,我的心中就充满了甜蜜与慰藉。”杭维萍重新小心地折好,赞叹地说,妹妹,你的文才真好,写得真好。其实,人的心灵里有许多不同的空间,就像大城市里那不同的楼层:一楼,是店面的朋友,通常几句固定的话就够了,例如,你好吗?吃饭了吗?去哪里?使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平稳、安定、满足。二楼,客厅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八卦一下政治经济、新的商机、最近的媒体新闻,大家在一起打发时间,可以绕过每一个人内心的孤独,然后自己觉得好幸福。三楼,厨房的朋友,是可以剖腹谈心的那种,然后觉得自己充分被对方理解,人生一点也不寂寞。四楼,卧室的朋友,是可以永远互相拥有的那种。顶楼阳台,缘分的朋友,一般是空在那里,没有被设定怎样,有时飞来一只鸟,有时吹来一棵草,有时落下几颗种子,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花,当然也没有期望结什么果。也许一阵雨滋润了心灵,也许刮起风乱了寸心。这个地方看起来也许是空空的,但是你知道它不是空的,因为里面装满了“曾经”。妹妹,如果有一天你从寂寞的卧室里上了阳台,在“曾经”里站了半天,举首望星空,发现这个月亮不在嘉谷的上空了呢?韵致说,月亮升起来时是照遍全世界的,别人能看到,我也能看到,我会默默地想他。维萍一把搂住了她激动地说,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我都嫉妒我们这位德国上校了,可惜,我和你一样,是个女人,要不然,我要和他一争高低,把你抢过来在天比翼的。杭维萍感到自己说得很勉强,太做作,也有些太酸,但韵致却感到和这个刚认识的萍姐心贴得更近了。

  当杭维萍把这一切告诉李一道的时候,李说,柳枫这小子真有艳福,想不到这个小女子还挺痴情的。不过,女人缠绵的想念也是很可怕的,我们还是要用点小手段,显示一下档次,让她知道在金黄色麦田里甜蜜幸福的小燕雀和搏击长空的鸿鹄所见的世面是不一样的,理想也是有很大差别的,要彻底打掉她自我陶醉式的自信,好让我们的上校在适当的时候,有一天彗剑斩情丝,轻装上阵,骏马驰骋草原,雄鹰搏击长空,肩上增加一颗星或换成大金板,去指挥更多的军团驰骋疆场。毕竟我们三人数他年龄最小,是真正的官啊!

  柳枫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察觉,好友的相聚胜过了情人的相会,似乎又回到了他在省委工作时,相聚在京城星巴克的时刻……

  杭维萍毕竟是随首长来视察的,尤其是林黑根的四个胡日鬼使她总觉得这次洪水里面有点事,就问起了柳枫。柳枫把张二牛说的那一套讲了一遍,重点说了堵决口没有必要,但隐去了自己和楼宇争论的情节。最后说,其实这水就放了一整天,如果分成一个星期或十天放,就会变害为利了,可以给遍地干渴多年的坑塘蓄上水,减少地下水的开采,减少农民浇地的费用。至于那水的高潮为什么来两次,自己不清楚。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说:“不管怎么说,我负责的这一段反正没跑水,可以说取得了抗洪的胜利。”接着,又把自己如何当机立断,果断调集物资、民工等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说了一遍。随说随踱着步子,潇洒地挥着手,满脸兴奋,仿佛是一个征战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这么说,老兄在这里是如鱼得水了?嘉谷的文化民风如何?”李一道问道。

  柳枫的神采暗淡了,重新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酒说:“贫穷是一切悲凉的根源,但这里最可怕还不是贫穷,而是人们对贫穷的满足和麻木。一道你来过这里,地理环境封闭是很明显的,受农耕文化的传统影响极其浓厚,安贫乐道,够吃即安,缺乏开放意识,和塞外的游牧文化大相径庭。你们看见这个小院了吗,其他机关也就是这里的放大,但绝对没有这里的雅致。我刚来的时候去教育局视察,一圈破墙头,两个砖跺子,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三排平房,既办公又住家属,各个屋前是自扎的小篱笆,种着青菜,窗户下边是鸡窝,一个水龙头常年流水,人们在上班时间有的拔草弄菜,有的看鸡斗狗,有的洗衣服。根本不是机关,纯粹是庄稼院。局长除了一年开一次会到市里去一次,和自己的主管部门一个人也不熟悉,更不用说和省里部里有联系了。所以,县里每年上边拨下来的教育经费最少。有一次在市里开会时,那个戴深度近视眼镜、胖胖的市教育局石局长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们嘉谷真是革命老区,风格高啊,不跑不闹,不给不要。当时,我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回来后我找县教育局长谈话,他支吾了半天说,共产党不是讲平等吗,再说去了说什么啊。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关键是这里的人们不学习,对知识有一种天然的抗拒感,没法与外面的世界接轨。今年麦收后,我的一个学友在中粮集团,负责对外出口,我让他来收购一部分,他带着一帮人来了后,在宾馆和一个乡的粮站站长谈话,差点儿把我气晕了。”

  “说什么了?”杭维萍和李一道同时问。

  “中粮公司的问他,你们有多少小麦?他说,好几大库呢。又问,有多少吨?他说,得好几千斗吧。又问,含水率多少?他答:一咬嘎嘣嘎嘣地响。又问,如果我们测验后含水率高,你们那有晒台吗,多大面积?他说,有啊,一大老片呢。问,晒台的厚度是多少?答:两三个拇指厚。中粮的业务员无可奈何地笑了说,你们粮库距火车站的运距是多少?他说,也就十大几截地吧。最后让我那个同学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倒陪了他两条中华烟。你们说,这种鬼地方的素质,经济怎么发展,开放怎么干?我不否认,生产责任制确实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但是,生产单位的划小,政府在组织、服务上的缺位,使农民的思想意识跳过了合作化、人民公社的时空,和久远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方式很自然地连接起来了。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对过去那套半军事化管理的厌恶。真理与谬误在毫厘之间,于是,这里的群众就变成了一盘散沙。你们知道,清理一片散沙远比搬走一个沙堆艰难得多啊。还有就是这里的人普遍有一种愚昧的满足感,对先进的文化不去接受,对自己的文化特色也不去张扬,比如这里自古有拉花会的传统,扭秧歌、踩高跷、敲鼓点都别具一格,我提议建一文化长廊,把历史文化和这里的文化名人用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再现历史文化的辉煌,让外地来投资置业者有看点,促进招商引资。并且从省文化厅争取了一部分款项,但人大常委会几个老家伙就是通不过。”

  李一道说:“自从人类有了政治纷争之后,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与文明的推进,从来不是靠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而是靠这个地方民众的信仰或理想。理想与信仰来自最高统治者聚人气的方法和发动与给予。”他似乎在引导着什么。

  “我看你们这里这次抗洪组织得不错啊,人很整齐嘛。”杭维萍看了他一眼,转了话题说。

  “一是这里的人有对洪水的恐惧和抗洪的传统,二是政治高压下的结果。”

  “过去总是说京城居,大不易,看来七品居也不易啊。”两人忧虑地看着他说。

  听着两个挚友的深深理解,柳枫心中的块垒逐渐消散,更想一吐为快,说:“更不易的是上边貌似亲民的官僚主义带来的灾难。今年春节前上边来领导给贫困户送温暖,每家一袋面、十斤肉、一桶油、二百元钱。省城离这里三百多里,东西当然由县里准备,一个上午共慰问了六户,开支也就一千六百元。可中午招待省、市的人就花了五千多,再加上要过春节了,怎么也得给领导弄些土特产吧,总算起账来一万多。”

  “柳枫,你在这里感觉仕途情况怎么样?”杭维萍可能觉得空气太沉闷了,转换了话题。

  “我来的时候,记得你说了三条,自我感觉前两条我基本做到了,第三条让领导认可太难了。”

  李一道说:“我看主要原因是这里的文化太落后了,优秀的种子应该落在它适合生根发芽的土地里。萍姐,你看是不是?”他试探着说。

  这一次杭维萍并没有制止他,沉思了很久说:“据老爷子透露,最近中央可能要调整你们这个省的领导班子,他们线上的一个人是人选之一,到时,尽力争取吧。不过,今天就咱们三个人,我把话给你讲清楚,你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她指了指在厨房里忙碌的韵致,“她人很善良,你们也很时尚。记住,时尚,是一种理智的放纵。关键不是放纵,而是理智。”

  柳枫从他们刚才的表现已经明白了他们知道了一切,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中立刻充满了希望。

  韵致把食品端出来了,大家干完了杯中酒,喝着清甜的绿豆粥,吃着香脆的黍面饼卷小鱼,满口生津。尤其是京城来的两人,更是赞不绝口,并不时地与韵致开着小玩笑,欢乐融融。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淡乳,被河面上漂移过来的水分充盈的空气漾动着,薄绸般地飘荡,花叶和小草愈发绿得森然,树影浮动,像静静湖水里舒展腰肢的水草。远望,县城里不多的几栋楼房蒙蒙地立在树篱的上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柳枫的手机响了,县委办公室通知他立即赶到宾馆小二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