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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11582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在政界,成功是权力的情妇。谁有权,她就向谁露出笑脸,展示自己的风韵和魅力。柳枫在权力的真空里玩了一把强权,跟随他的一千民工有了吃住,在暮色苍茫中,在统一搭建的、式样差不多的窝棚前升起了袅袅炊烟,饭菜的香味飘向黛色的青纱帐,吸引得许多小动物探头探脑。

  柳枫心里是喜悦的。军中有粮,心中不慌。常年在家里一亩三分地里窝着的汉子们到了异地,和一群不太相熟,但又是乡亲的人聚在了一起,感到既新鲜又亲切,况且还有不花钱的饭吃,心里也高兴得很。饭后,年龄较大的人点着熏蚊子的蒿棵在窝棚前抽烟拉呱,互相打听远房表亲的近况,儿时曾经相识伙伴的家境,自己村里嫁出去的闺女混得咋样。有几个年轻人吃饱了觉得浑身是劲,但又不能像在家里冲着在院子里老枣树下刚洗完澡的媳妇叫劲,就跑到空旷的堤上翻跟斗,打把式。有些文化的冲天唱起了董文华的歌,当然,歌词是篡改过的:“望星空,难入梦,我在想念萝卜缨,萝卜缨,她是那么白嫩,她是那么深情,两条大辫子上晃动着两朵脆生生的萝卜缨。”柳枫在黑暗中抽着烟无声地笑了。他知道这个地方典故,说的是民国初年本县一个大地主的女儿从保定读师范回来,抗拒父母包办婚姻,大言宣布: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跑到繁荣街百花楼做了头牌,进了烟花柳巷的她仍不改学生装束,一身白色的裙装和嫩白的皮肤争霜斗雪,两条大辫子上扎着翠绿的绸条,挂着绿色的蝴蝶结,那副清纯的模样引得土龙河两岸三洲五县的富家子往百花楼里钻。据本县一个家有千顷地、开着粮行、也在外地读过书、近过她的身的老板说,那妞,脱了衣服真是一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长得又白又匀称的活脱脱的小白萝卜,头上那装饰是脆生生的萝卜缨。一夜风流后,好几日精神恍惚,晚上记账时竟然忘了一天卖了几斗几升,不由自主在账页上写下了几句顺口溜,当场就被老婆打了几个大耳刮子,把账本撕下来吐了几口唾沫,团成团扔到了窗外,后被走村串镇的乡间艺人捡得,用当地民间小调谱成了小曲。“萝卜缨”成了那富家女的大号。

  柳枫走下河堤,黄色小调渐渐远去,周围静得很,踏着略显凉意有些湿漉漉的野草,他也在望着星空。即将进人秋天的天空,太蓝了,蓝得有些虚化,高远,要不是那漫天的星光,就似乎进人了宇宙。望着这茫茫宇宙,听着河道中间那残存的一点水的流动,他想,人,有时,不必追着长江的潮头去赶浪,有时,也不妨到旷古皆然的古老的大河边,调整一下呼吸,会感到在那柔和节奏的律动里,有久远的历史沉淀。古人云:寂然静虚,思接千载。静极处,可感受到其涌动的核,那细细的微波,原也包含着洪涛气象的。

  “柳书记,快走,来水了!”一个黑影拉着他跑上了大堤,他一看是昨天被他聘为堤段顾问的林黑根,问道:“在哪儿?”“你听,你看!”

  顺着上游一听,如同万蛇噬咬着什么东西一样的沙沙声由远而近,让人听了有些毛骨悚然,浑身要起鸡皮疙瘩。顺着手电光一看,十余里宽的河道从玉米地里、从红薯棵底下、从杂草中,一团团黄中带白的雾腾空而起,弥漫交融,整个河面烟雾腾腾,并伴有呛人的土腥味。

  民工们在牛木耠和郭长来的指挥下迅速各就各位,手电光,人们的呼喊声、铁器的撞击声连成一线。土龙河三十年一遇的抗洪斗争拉开了序幕,所有人都进人了紧张状态。

  烟雾过后,水露面了,浑黄的水,夹杂着野草、半生的庄稼果实、老鼠、蛇、塑料薄膜,活的、死的、干净的、肮脏的东西,浪头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后面是湍急的水流紧紧跟随。不一会儿,慢慢地覆盖了黄沙,覆盖了草丛和红薯,覆盖了多半人高的玉米。靠近河堤的一棵老柳树上,一群老鼠抱成一团往上爬。水文站插的洪峰标志上的数字也在上升,一米,两米,三米……昔日丑陋、干枯的河道变成了充满生机的大江。

  牛木耠过来报告:“水位达到了两米六。”柳枫问:“还在升吗?”“速度不快了。”“离堤顶还有多高?”“一米半。”“好,命令各段,严防死守!”

  柳枫说完,命令司机拆掉吉普车的顶棚,叫上郭长来副局长,林黑根,叫几个警察集中了五支大号手电筒,一律朝河面方向照着,从东向西巡视堤段。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河水已不像刚才那么奔腾咆哮,流势逐渐平缓,各段的民工在郭长来组织的所谓督察队的监督下,和乡、村干部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拿着铁锨仔细检查着大堤上的裂缝和草丛里可能出现的浪窝鼠洞,间或也有捞上来上游冲下来的一两根小树样的檩条和其他小玩意的,放在一旁。

  柳极放了心,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抗洪不过如此。”林黑根吧嗒着柳枫的烟卷问:“柳书记,上边说放多少流量?”“4000啊。”“不对,没这么多水,才多半河槽子,我得问问俺家那小子。”

  “甭管他放多少,咱不跑水就是胜利,你问吧。”柳枫想起张二牛的话,随说着随把手机递给了他。

  从土龙河的抗洪堤段看,柳枫在最上游,紧挨着嘉禾县,往下走是欧阳副书记的防段,最后是石三柱副县长的防区。欧阳负责的防段离县城较近,又是河道的拐弯处,多年的冲刷回流,淤积的腐殖质丰富,河滩地肥沃。河滩地不交农业税,农人们耕耘辛勤,不仅有成方连片的庄稼、果园,还有反季节种植的大棚。洪水走到这里,阻力大,水流缓,没有像在柳极段上那么凶猛了,只能是先顺着低洼的地方和庄稼垄的缝隙迂回钻行,而后再汇合推进。就是这样,欧阳丝毫不敢怠慢,提着个电喇叭一溜小跑地来回穿行,嘴里喊着:“乡亲们呀,快着啊,水可是真的来了啊!咱这地方河道障碍多,要积水的啊,破了堤了不得啊,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啊,咱这么多年的汗水和改革开放的成果可要被大水冲走了啊!”他絮絮叨叨地喊叫声,一口一个“啊”字的口头禅,不像个县委书记,倒像个旧社会提醒村民跑反躲避匪祸在大街上敲着锣的地保。不过,这法倒也管事,在他絮絮叨叨的喊叫声中,民工们都在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在石三柱副县长的堤段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当天下午带着可控硅设备的图纸来到堤上的,在堤段上转了一圈,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后,对西历的乡长说,按县委宣布的防洪预案严格操作,便坐下来研究那叠厚厚的图纸,还叫秘书回去拿来了两大本《英汉大词典》。当抗洪指挥部说要提前来水的电报给他看时,他正沉浸在一个计算公式里,拿起笔签了字说:按上级意见办。秘书接过来见上面竟签的是英文,无可奈何地苦笑了,心想,碰上这尊神,谁也没办法。

  直到太阳落山了,石副县长才放下图纸,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了看依旧干枯的河道,问秘书:“水来了吗?”秘书摇了摇头。

  这时,乡长晃晃悠悠地过来说:“石县长,天黑了,你看让民工们是回家,还是……”“你到欧阳书记段上看看,水来了没有。”

  乡长驱车而去,一会儿就返回来报告说,还没有。石三柱看了看紧邻大堤的村庄说:“咱们民工的驻地离工地近在咫尺,也就400多米吧,跑步最多需要4分钟至5分钟之间。现在各级班子里学文科的居多,缺乏严密的数学理念和计算,说话张弛度很大。这样吧,让大家先回去,每个村留下三个人值班,其他人明天早晨5点必须及时赶到工地。”说完,又翻开了那叠图纸。他不知道,他这句话给嘉谷县的领导班子和群众酿成了巨大的祸患,各色人等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幕活报剧。

  水往低处流。水运寨水库建在高山峡谷之中,说是峡谷,也比紧邻着的平原高出上百公尺,从平地上看去,那巨大的拦水坝如同平地起的万丈高楼,如刀削斧劈的悬崖峭壁。那宽大的被防水漆浸淫了多少遍的黑色水闸如同传说中黑色魔堡的大门,禁锢着许多妖魔鬼怪。

  随着两扇水闸的提起,因下雨下得有些发黄的平静水面上立即卷起无数个旋涡,有的竟露出了深深的库底,它们互相碰撞、涌动,形成一个个滔天巨浪,如同水中囚禁多年的恶魔,尽情地跳跃着,撒欢,蹦高,发出声声狂笑,顺着土龙河浅浅的河道,向着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咆哮而去。它们所向无敌,它们要吞噬一切。

  看着这一切,水库管理主任许三刚一屁股坐在地上,问管提闸的林黑根的三小子林小三说:“放了多少?”“4000啊。”“唉,平时卖水给下边浇地,一个流量800元,这一下300多万呢。不行,降到3500流量。”许三刚心疼得嘴里直丝丝地冒凉气,心里直骂气象局那帮人。本来水库是自负盈亏,这里离省城近,各级领导塞进来的人很多,开支紧张,再加上年节往上纳贡,头头脑脑来这里游玩钓鱼不拿钱,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就靠积存的水卖个钱呢。往年水库里的水位超过警戒线三米、五米的是平常事,可这帮家伙偏说近几天还有大雨,水库有崩库的危险,有一个家伙还形象地给省领导说,水云寨水库在省城西边的高山上,就等于200万人口的头上顶着一大盆水,一不小心就会盆坏、水洒、城亡。这么一说,吓坏了在海滨城市东岛集中学习理论,实际上是避暑休闲的那位黑黑胖胖、满脸横肉的大领导,马上决定召开紧急会议,大讲了一通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要时刻把人民的安危挂在心上的话,随即做出了泄洪4000流量的决定。

  水库主任虽然官不大,但过去也在大机关混过,这几年接触的大领导也不少,官场的事门儿清。他知道,在打着为了人民安危的旗号下命令时,尤其是经过集体研究的事,这帮当官的一个比一个斩钉截铁,事后报损失要钱时你一个也找不着,找谁谁往外推,大极拳打得四平八稳,招数精妙,一个比一个狡猾。他看着头上蓝蓝的天,对林小三说:“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吧,到明天上午十一点关闸。”“主任,上面说明天有大雨呢。”“就是下大海、下太平洋也给我关住!不过,他妈那水是咸的,不能卖水浇地。”许三刚悻悻地走了。

  洪水一路奔腾,很快到了嘉禾县段,很快淹没了一切,很快上涨平槽,浪花激荡,惊涛拍岸,冲刷着昨天刚刚打成的子埝。县委书记钟灵一改平日装束,大背心,大裤衩,长筒胶鞋,满身的汗水、泥水,和民工们一起把装满泥土的草袋一层层码在子埝上,抵御着一个接一个打来

  的浑黄的浊浪。他的形象与行动也让在场的县里所有干部都大为惊愕,抓紧脱掉衣服,露出白白的皮肤,加人了民工干活的行列。整个土龙河大堤上出现了一幅干群一致同甘苦、齐心协力战洪图的动人场面。

  钟灵干着,心里却在着急,在等待,在盼望。他抹了一把因心火涌到脸上的汗水,望着千里堤上在暮色中通向远方的小路。来了,来了,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明光锃亮的银灰色丰田越野大吉普车呼啸而来。一个穿一身体育休闲装,虽然接近老年,但仍气宇轩昂的人跳下车就大声喊道:“钟灵,钟灵同志,县委书记钟灵同志在哪儿?”他叫楼宇,是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按全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分工,他是土龙河流域的负责人。县委书记经常到省委开会,钟灵有事没事也爱到省里转悠,也曾和这位楼书记在饭桌上碰过面,辗转送过土特产品,彼此也算认识。

  等钟灵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楼书记的称呼变了:“老钟,你可真是身先士卒啊!水不小啊,情况怎么样?”

  “哪里啊,您当年领导‘学大寨’时不是也赤脚积肥、夜里拉小车送粪嘛。”钟灵知道这位领导原来当过公社书记,曾提出过一个“年年劳动三百天,拒腐防变永不沾”的口号,得到了当时中央领导的赞赏,他的事迹和照片曾在全国各主要媒体上名噪一时。

  痒痒挠不大,要挠的是时候,是地方,还要力度适中。楼宇书记因职业关系常年板着的脸肌肉松动了,露出轻易不见的笑容说:“那时我才二十七八嘛,你已经五十岁了啊。”

  “少年时代的记忆是最难忘的,尤其是我还上中学时在报纸上看到的你的英雄事迹,领导的精神永远激励着我们。”随后,钟灵简要地汇报了抗洪情况,楼书记频频点头。这时,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来报告说:“钟书记,水位又上涨了十公分,草袋不多了,快顶不住了啊。”

  “顶不住也要顶,命令粮食局把仓库的面粉袋送来,袋子用完了人往堤上趴,我第一个上。”钟灵翻身自己扛起一个草袋放在了子埝上,正好堵住一个企图扑上岸的浪头。

  楼书记换上司机递给自己的长筒胶鞋,借着灯光观察水势。天地茫茫,白浪滔天,水借风势,恶浪滚滚,拼命地向堤岸冲来,几乎是刚码上一个草袋,浪头一涌,马上被吞没而后才露出来,大堤上已经是片片水洼,每个民工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想起省委常委的决定和自己的职责与权力,叫过钟灵说:“老钟,不行就泄洪吧。我有这个权力。”

  “不,您包土龙河流域,我这一段绝不给您丢脸。”他快步走到一顶军用帐篷前,也就是他的指挥部,用沾满泥土的手拿起绿色的军用电话机,雄浑的声音立刻通过一公里一个的高音喇叭传到大堤两岸:“战斗在抗洪第一线的父老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省委的楼书记现在正和我们战斗在一起!楼书记的到来,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鼓舞和鞭策!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报答省委的关怀!现在我喊四句口号,大家跟着喊:水高一尺,堤高一丈,严防死守,绝不决口!”在钟灵的带动下,数万张嘴发出的声音压倒了风声、水声、浪涛声,震荡着大河两岸。

  “老钟,好样的。”楼书记也心潮澎湃起来,难得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钟灵谦虚地摇了摇头,劝楼书记到帐篷休息,推说自己小解,下了堤,钻到密密的玉米地里,看看四外无人,掏出手机,悄悄地给那位在武装部管作战训练的副参谋长、自己的表弟打了个电话。

  在微弱的星光下,一小队士兵把一个冲锋舟抬上了军用中型吉普车,带着深水炸药,避开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大堤,在那位副参谋长的带领下,沿着两边全是高高青纱帐的乡间小路,关闭车的大灯,疾速地向土龙河嘉禾县抗洪段的下游驶去。

  嘉谷县委书记于茂盛的手是带着电视台女主播身体的余温拿起电话的。晚饭后来水时,他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在女主播红外线摄像机的跟随下,沿着堤段来回巡视忙乎了一阵子。由于北大堤高,又有支水坝在起作用,前锋女水流过了之后很快就平缓了,才半槽子水的样子。几个乡的书记和水利局长七嘴八舌地说,闹了半天,就这么点水啊。上边真能糊弄人,不用看也跑不了。都说于书记年近半百了,还和咱们一起在这荒草野坡上,黑灯瞎火地转悠,不值当的,身体要紧啊,嘉谷县奔小康的重任全在他一人肩上呢,一齐劝他回去休息,他们在前边看着,有事及时汇报。

  于茂盛也感到有些疲惫,他今天拂晓被尿憋醒后放了水睡不着了,就穿上衣服拉开门来到了院子里,吸了一口乡村野外特有的清新空气神清气爽。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慢慢地散着步,和他隔着三间大会议室的西头,是司机和秘书,年轻人贪睡,呼噜声从纱窗里时有传出。紧挨着他的是电视台女主播的房,挂着粉红色的窗帘。小学校的房子墙薄,人字柁的建筑结构,顶棚是连着的,晚上他听见女主播在那边洗澡撩水的声音,心里有时也痒痒的,想知道那身衣服下的魔鬼身材是个什么样子。此刻,晨曦下的粉红色对他颇有吸引力,就试着去敲了敲,想,如果对方有恼意就说是让她起来锻炼身体,如果……谁知还没敲,女主播的门自动开了半扇,长发披散、只穿着小裤衩、戴着乳罩的女人一把把他拉了进去。看着越来越亮的天光,于茂盛脱衣服已经来不及,只得就着床边凑合着苟合了一下,二人觉得均未尽兴,但毕竟怕有人进来,书记只得在女主播哀怨的眼神中匆匆提起裤子跑了出去。

  下属们的劝告正中下怀,于茂盛装模作样地谦虚了一番,说:“好,让我的秘书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值班,车也归你们用,我回去打个吨就回来,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你们要赶快准备接班啊。”在现行的体制下,各地的一把手都是一号新闻人物,他一离开,记者自然溜之乎也。

  在于茂盛临时住所的大床上,女主播点着他的鼻子笑呵呵地说:“你呀,真是个老猴政客,来干这事时还不忘对下属诱以官、禄。”看着魔鬼身材的真实的胴体,于茂盛说:“我不是猴子,是狮子,现在叫你尝尝狮子的威力。”“不,你不是狮子,獅子是山林之王,有威,有信,是政治家。你是个政客,是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茂盛似乎听出了味道,听出了女人的弦外之音,但又经不住那曲线的诱惑,说:“你放心,我在他们面前当猴子,在你面前一定做狮子,到年底之前让你当广播电视局的副局长。”

  女主播立刻热情高涨,二人惊天动地地欢愉了一番。于茂盛的下边不顶事了,心还意犹未尽,抓着她的乳房不松手。旁边的电话这时刺耳地响起。水利局长报告说:“于书记,来大水了。”“多大?”“快平河槽了!”

  “啊!”于茂盛一惊,赶紧拖着发酸的双腿赶到了河堤上。可不,浪花汹涌,直拍堤岸,民工们正紧张地把土牛掘开,加高堤岸。忽然,岗头镇的镇长来报告说,汗林村堤段冒沙了。冒沙?于茂盛一听就急了,开口骂起了人:“他妈的!冒沙了,你还不赶快组织堵住,还来这里报告!混蛋!”带着一帮人赶了过去。冒沙,就是水太大太急,有一股水流找准了裂缝,冲破了堤坡上防水的胶泥层,钻进了堤底下,用力搅动带有沙质的黄土,避开堤顶上坚实的路面,把比较小的沙子从大堤的外侧先拱出地面,形成空洞,而后水积聚力量,水柱喷涌而出,严重时会造成大堤崩塌。这在抗洪中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他们赶到出事地点时,沙子已经冒出了一大片,两米方圆的不规则的洞正在形成,四周的堤坡也有了大片阴湿,民工们正在往里填装满泥土的草袋,由于速度慢,仍压不住细沙上喷的势头,上涌的沙有的已经带了水珠。于茂盛大喊道:“快,把別段的人也调上来,在场的民工一次多背一袋多发一卷驴肉大饼,再加十块钱。”北堤靠近交通要道,来往客商多,快餐店林立,以卖驴肉卷大饼的居多,其中一个叫“好回头”的店是于茂盛的司机的大舅子开的,规模最大。司机与领导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整天在一个铁房子屋顶下生活,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的老婆还多,领导做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表面上是司机为领导服务,唯唯诺诺,实际上每个领导从心里都礼让着司机三分。他在于茂盛耳边一嘀咕,书记让秘书下令,所有民工中午都统一由“好回头”发一大饼卷,汤水自己解决,各乡镇直接给饭馆结账。“好回头”的老板立刻把附近的散兵游勇收归旗下,又雇了一大群农村妇女擀面、烙饼、切肉,让放了假想挣点零花钱的学生送饭,自己弄了张躺椅,面前放了一个小圆桌,让店小二弄了四个小凉菜,开了一瓶老白干,大茶杯里沏好的龙井,摇着个大蒲扇,坐在大柳树下,摸着油光光的大脑袋喝酒、品茶、抽烟、数钱。

  于茂盛的话还真灵,民工们干活的速度加快了许多,肩膀上草袋也不断增多。从别的堤段上增援的人也来了,来往如穿梭,大脚丫子踩得地上水花四溅。其中有一个大个子、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五十来岁的民工奔跑的速度最快,肩上每次都是两个草袋,有一次竟然肩上扛了两个,手里还提了一个,而且每次都准确地投在了冒沙最急的地方。

  “好样的,”于茂盛高兴地赞赏地喊着,对秘书和电视台女主播说:“记住他叫什么,哪个村的,给他记功。你们电视台要做专题采访。”他的话还未落,那个大个子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跑得太急,或是被后面人撞的,一下子连人带草袋掉进了洞里,还正巧堵住了一股往外激射的水流。后面的一个家伙收不住脚,把两个草袋砸在了大个子身上。“快救人!”众人呼喊着,七手八脚地把大个子扒出来,抬到一旁,等待附近地段医院来的救护车。

  在于茂盛指挥大家和冒沙战斗的时候,柳枫的堤段也正紧张的抢险。

  午夜过后,下弦月升起来了,在平缓的水流上洒下点点银光。富有抗洪经验的民工们滑一点儿的偷偷地钻进了窝棚,老实一些的或夹着铁锨在堤上慢慢溜达,或靠在高高的白杨树下或打吨闭目养神,或看风景。郭长来的督察队掂着水火棍像一群幽灵在长长的大堤上晃晃悠悠。整个大堤上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和田野里秋虫的鸣叫声。

  看着河面上银色月光,柳枫的文人气质又上来了。他想起了韵致唱的一首歌:“在那美丽的小河旁,在那静谧的深夜里,我和爱人手牵手,依偎着走在洒满月光的林阴里,听着那潺潺的流水声,听着那秋虫唧唧……”如果不是抗洪,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柳枫感叹着。

  他也有些累了,便来到一个比较宽大的窝棚前,也就是他的指挥部门口,仰躺在郭长来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几张沙滩椅上,脚踏草地,和牛木耠、林黑根几个人聊起天来。牛木耠凑过来说:“柳枫书记,咱守的这一段看来是安然无羔(恙)啊。”郭长来说:“你这个鸡巴破中专生,别为了巴结领导在柳枫书记面前转文,肯定不念羔。羔,吃你老婆蒸的年糕吧。”“那你说念什么?”柳枫打趣地问。“念心吧?”柳枫笑了,说了正确的念法,并讲解了此成语的来历。

  林黑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对着柳枫说:“书记,我总觉得这水来的日怪,我家小三子说,水库里开始放了4000流量,最低也有3500多,可是河里怎么就这么点水呢?至少也得平了槽啊,莫非上面有决口的地方?”“没听说啊。”大家摇着头。

  林黑根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皮听了一会儿,紧张地站起来说:“不好,要来大水!”

  “什么?!”大家一下子蹦了起来,一起趴在地上听。果然,从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还没等人站起来,大河里的水就呼啸起来了,一排排小山似的大浪滚动着,跳跃着,铺天盖地,居高临下,砸碎了月光,砸的原来平缓的水面激起一个个冲天水柱,浪花飞溅,风随水势,带来阵阵凉意,直透灵魂。波涛前仆后继地向着堤岸冲击,如同决战时刻集团冲锋的敢死队,倒下一拨,又上来一帮。

  民工们立即像耗子一样从各处钻了出来,在乡村两级干部的催促声中,在督察队的呵斥声中,忙着装土袋,运土加高土埝,迎击着水浪的波波相连的冲击。有几个想偷懒耍滑的,水火棍立即在月色中扬起一道黑影,毫不留情地砸在他们的屁股上。郭长来甚至拔出了手枪挥舞着,叫骂着。

  “哎,这里在冒水泡,还咕噜咕噜的。”南店村一个年轻的民工对李和尚喊着。“出来一个大老鼠,哎,又出来一个。”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林黑根已经奔了过去,对着众人吼道:“快,这是鼠洞,拿草袋来!”在和尚与民工们去搬袋子的当口,随着几只大老鼠的爬出并立刻被水冲走,一股水流“滋溜”钻进了洞里,立即形成了一个小旋涡,须臾间变成了水桶粗,四周的堤坡开始变软,“啪塌”一大块带着草皮的土塌了下去,两个草袋投下去马上被卷走。“快!”柳枫、牛木耠都急了,在郭长来的指挥下,此段的民工分成了两行,草袋在人们手中急速地传递着,一个又一个地砸向旋涡,又被气势汹涌的洪水一个又一个地冲走。又掉下了几大块土,很快在大堤上出现了一个大豁口,水马上挤了过来,立刻漫到了人们的脚面上。大堤在一块一块地裂纹、松动,情况万分危机。

  “我的娘哎,这是要塌堤啊!”一个民工惊叫着,扔下铁锨就跑,传送带立刻断裂,一伙人也跟着往堤下跑。

  “他娘的,孬种!”林黑根狠狠地跺着脚,抽出了不知何时掖在腰间的板斧,70多岁的老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接连砍倒了几棵碗口粗的小杨树,推在了水里,使涌向豁口的水流平缓了许多。

  “砰!砰!”郭长来举起手枪朝天开了两枪,又瞄了瞄准,对着跑在最前面的民工脚下开了两枪,“噗噗”子弹钻进土里炸开两团烟雾,迷了那人的双眼,“妈呀”一声摔在了地上。人们也全愣住了。趁这时,拿水火棍的队伍冲了上去,把民工们重新赶回了原处。传送带又运作起来,郭长来提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恶狠狠地说:“谁他妈临阵脱逃,就地枪毙!”并让他的督察队围绕着搬草袋的民工群设了一圈警戒线,下命令道:“看谁逃跑,给我砸折他的狗腿!”

  柳枫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对着仍然不断扩大的豁口焦急地问林黑根说:“怎么办?”“只有打粧拦水了。”“可咱们没准备木材啊!”牛木为难地说。

  柳枫看了一眼四周,果断地说:“拆窝棚,把木杆集中起来。”“好主意。”林黑根赞赏着他的聪明决断。牛木耠迅速集合起一小队人向黑暗中的窝棚奔去。

  这时,几辆重型卡车隆隆地叫着,闪着雪亮的灯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柳书记,”刘华仑一身进口蓝工装,身手敏捷地从驾驶室里跳下来。

  “刘总,你怎么来了?”柳极大感疑惑。“情况紧急,别说了。”刘华仑撇开柳枫,开始指挥:“甲班,卸钢管!乙班,把解放吊车开过来,准备卸石头!丙班,上黄河吊车,打粧!”到底是工人阶级,组织性强,且训练有素,四台汽车,两台载重车屁股对着河堤,两台吊车,在洪涛的上空扬起了高高的手臂,黄河大吊车伸出长长的铁臂,把几个拿大油锤的膀大腰圆的工人送上了空中,解放吊车把三米长、直径十五公分的钢管递了过去。工人两人一组,一人把钢管插在水里双手扶住,一人抡锤,“夯唷、夯唷”地往下砸。黄河吊车的铁臂随着钢管的进度往下降,不一会儿,就沿着刚才破损大堤缺口的平行线竖起了一溜铁的树林,并用八号铅丝绑在了一起。随着刘华仑一声哨响,载重汽车的大翻斗自动上扬,“噗通通,”一堆原来农村老百姓碾米、磨面用的旧石磨、大石碾磙子倒进了水里,溅起了一丈多高的浪花。塌方停止了,大部分水被挤回了河道里。人们看呆了,林黑根大喝:“孬种们,还不快填草袋!”众人如梦初醒,上百个草袋眨眼间填进去,大堤恢复如初,河水驯服地向东流去。

  “你真是雪里送炭啊,感谢你啊,刘总!”柳枫激动地握着华仑的双手,拿出烟朝工人们散了一圈,下意识地抱拳作了两个揖说:“感谢四海粮油公司工人老大哥的支援,谢谢你们!”刘华仑淡淡地说:“柳书记,别客气,我也是土龙河的子孙。我刘华仑虽然身在商界,在世人眼里奸猾刁钻,恶贯满盈,但三教九流情为重,五湖四海义当先,我还是懂的。这次我们可是把四海公司开山立柜时碾米磨面的老底拿出来了,不过,都是些老古董了。放心,我还会及时帮助你的。你也别光看着你的堤段,也注意一下城里。”说完,向大家作揖告别,指挥着一干人等上车离去。

  “柳书记,你怎么能调得动这尊神,这小子牛得很,连我二叔的账都不买。”郭长来问。

  “这家伙黑得很,吃人不吐骨头,年年收麦子时雇壮工扛麻袋,都是试用三天只管饭不给钱,合格后每天一百元,三天后没有一个能留下的。”牛木耠也说。

  其实,柳枫从刚才刘华仑的话里已经明白了,这是对他到北京引资和对农机厂让步的报答,或许他又欠了这位刘总的一份人情。他知道,商人算账从来不是半斤对八两的,而是要获取比投人髙几十倍的产出与利润。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各段继续加强防守,严密警戒!”便回到了指挥部前,拿出手机给韵致家拨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又要手机,还是没应答,闷闷地抽了支烟,看着河水发呆。一会儿竟睡着了,郭长来悄悄地给他搭上了一件雨衣。

  林黑根蹲在一棵老柳树下,用小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两只老眼死死地盯着洪水,虽然还是浪花翻滚,但平缓多了,而且流得很顺畅。

  天光大亮时,巡视了一晚上的乡长牛木耠红着两只眼睛兴奋地跑来唤醒柳枫:“柳书记,水下去了!”

  “哦?”柳枫一挺腰站起来,顺着水流一看,可不,昨天晚上还和大堤几乎平行的洪水下去了一尺多,主河道的大水只翻着小小的浪花,靠近堤岸的地方几乎没有了,流速更加平缓。水文站的标志柱上显示,水还在往下撤。这时,太阳已跳出地平线,万道霞光照耀着宽阔水面,堤外的庄稼在晨露中更加青翠。真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昨日干枯的华北平原,一夜之间变成了八月的江南水乡。

  “好啊,我们抗洪胜利了。”柳枫欣赏着在北方难得一见的美景,兴奋地说。

  “不,是有地方决口了。”林黑根慢慢悠悠地、肯定地说。

  “啊?!”柳枫一惊,想起自己昨晚打完电话手机就没电了,睡着了也没换电池,也忘了每隔三个小时给城里的方囊联系一次的约定,赶忙拿过郭长来的机子要通了指挥部。那边方囊告诉他,是决口了,是石三柱副县长负责的那段,省市领导都在县城,正在从各县调集民工,驻省城部队的一个步兵师和一个舟桥团也在日夜兼程来支援。柳枫问,我怎么办,有没有新的任务?方囊说,没接到指示,现在县城里乱得很,自己也忙得很。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嚷叫声,电话自动断了。

  在场的人都明白了。郭长来说:“管他呢,反正咱们没跑水,弟兄们,歇了。”他对这个石副县长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他管的工业企业的工人总是为工资闹事,总派警察去弹压。但警察对工人又没有什么办法,一是大家都是本县人,互相认识,有的还是亲戚关系,二是他们又没犯法,你又不能上手段。最可气的是企业穷得叮当响,别说酒,连顿饭也管不起,最后还得局里掏腰包给加班的弟兄买大饼卷熏菜。他招呼了一声他那帮拿水火棍的衙役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折腾了一个晚上,人们也确实累了。

  “没大局意识。”柳枧瞪了公安局长一眼,给牛木耠嘱咐了几句,开车向城东石三柱的堤段跑去。

  与此同时,失踪了好几天的张无代也骑着一个破自行车,在北堤下一个田间小道上沮丧地往回走。这两天他一直没敢露头,按照娘娘的旨意,节欲素食,靠着几个大馒头,一壶凉白开,三把小葱,在娘娘庙后边一个小山洞里藏身,恐怕被抓了民夫。大水来时,他偷偷骑上早就隐藏在一边的破自行车,拼命往土龙河的上游赶去。借着星光还真找到了那丛老红荆树,顺着树望去,笔直一条线,出现了一个倒挂的瀑布。洪水走到这里,似乎被底下什么东西挡住了,洪峰一波一波地往前涌,像鲤鱼跳龙门似的向下流,中间的一个地方还冲起了高高的浪花,在星光下特白,特清凉。他高兴极了,这水和他家旁边的龙潭水一样,准是雄潭显灵了。脱光了衣服正想下水,对岸出现了一个用机器推进的小舟,几个穿绿衣服的人把一个看来挺重的东西小心地沉到了水下,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瀑布与浪花均不见了,洪水呼啸而下。恍惚间,张五代看见一个箱子和几根绳子被突如其来的大浪冲到了岸边,他一个鱼跃抢到手,原来是厚厚的半个绿色铁皮箱,尽管经过水的冲刷,还残存着浓浓的火药味。他原想扔掉,一想,自己那个破床中间的板子断了,垫上它正合适,就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