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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11151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七月的乡村风景,如诗如画。大堤上,堤内柳树,堤上白杨,都高举着一片片绿云。满地是绿色的庄稼,路边是绿色的野草。这个季节的黄土地满眼都是稠得化不开的绿色,仿佛空气也是绿的,吸一口将五脏六腑荡涤得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柳枫驾驶着县委配置的海蓝色普通桑塔纳在绿色的海洋中奔驰,轻巧地越上土龙河南大堤,顺着护堤林带的绿荫跑了一段,下坡就来到了刘家埝。在村口停下,问几个在树荫里乘凉的老汉,打听刘华仑的家,奇怪的是说了半天他们只摇头。后来又说是四海粮油公司的总经理,几个老汉笑了起来,说,你说的是他啊,什么华仑,不就是双铧犁吗?柳枫愣神了,怎么这么有学问的名字又变成农具了呢?老汉告诉他说,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毛主席到杭州农具研究所视察双轮双铧犁研制成功的那一天,他老爹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热爱,就给儿子起了铧轮这个名字,后来人家发了,不知在外边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把名字改了,不过,没改音,字变了。揭底的老乡亲,老乡亲爱揭底。柳枫虽然出生在县城,但他知道在华北平原大大小小的村庄中都有那么几个前知500年的老明白,索性拿出一盒烟拆开人手一支,和他们攀谈起来,打听起刘华仑的家世。

  柳枫越听越有些失望,想打道回府。老汉说,名字虽然不实,他们家可是值得你看一看啊。在俺们村原来生产队的联合打麦场上,是我们这里的王爷府哩。好大的一片啊,小汽车停得海了去了,好多当官的都来这里吃喝,凭你这个车还不一定进得了中门呢。

  老汉的话激起了柳枫的兴趣,方向盘一转来到了村南,还真是不用问路,在一片清秀的白杨林旁边,真的有一片大宅子,卧龙起脊,飞檐斗拱,一律青砖建造,磨砖对缝。拐上一条水泥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门楼赫然而立,完全是仿照北京天安门的格式缩建的,上有城楼,下面三个门,中间的宽大,禁闭,两旁的小门开着。门楼两侧一边各有六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荫下几个闲汉正坐在宽大的板凳上聊天。

  看到柳枫的汽车,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问哪儿来的,和刘总有约定没有。柳枫没理他们,熄火锁车,点燃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散着步,有滋有味地打量起这座酷似王府的建筑来。三进院,一进比一进高,门楼两侧是起脊瓦房,不远一个垛口,像是烽火台,院子里的三排正房的起脊上扣的是黄色或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看过了房子,他又转身向南瞧,一圈垂杨绿柳环绕着一个人工湖,波光粼粼。柳执读书很杂,懂得一点风水,水为招财进宝,再联系到刚来时看到的宅子后面被栽满了小松树的几座原来废弃的砖窑,在平原上也算是依山傍水的占尽好风水的好建筑了。也许是柳枫安闲的态度,不凡的气度使看门人感到蹊跷,感到来者不一般,其中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进去。

  突然,中门洞开,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奏出了迎宾曲,平时在城里总是名牌西服领带、皮鞋锃亮的刘华仑穿着一身用当地笨花、土织布机纺就的花条裤褂,脚蹬礼服呢园口布鞋迎了出来,抱拳施礼道:“不知柳书记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恐怕你早看见了吧。”柳枫指了指门楼上隐蔽的电子眼,不客气地说。

  “书记神目如电,我这是雕虫小技。请,请,”刘华仑继续作揖。

  穿过用整个石头雕塑成的“招财进宝”照壁,进了第一重院。六间正房全部前出一步廊,完全木质结构,雕梁画栋,上面画着显然是农村画匠涂抹的诸如“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岳飞枪挑小梁王”等故事。院子里并没有北京王爷府里的金鱼缸、石榴树、小吧狗、胖丫头,

  而是种满了豆角、茄子、黄瓜。推开朱红色的风门,迎面是仿明清的家具,八仙桌、条几、太师椅、春凳。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放了一圈真皮沙发,显得不伦不类,整个布置富中透着俗,贵中透着土。

  柳枫无声地笑了,趁华仑沏茶倒水的时刻,回忆起了村头老汉说的他的家世:刘华仑的老父说起来也是当年嘉谷县城南的富家子。刘家自己在土龙河上有私家码头,三十多条木船,靠倒卖南方的绸缎茶叶和临近渤海边上的私盐日进斗金,财源茂盛。一日,老东家经不住一个船老大的鼓动,跟着船去了一趟杭州,在西子湖畔的“怡红院”不仅享尽了南方娇娃的温柔,还学会了抽大烟。不到三五年,家境没落,到老东家临咽气时,码头、船队、连房子都归了城里放高利贷的钱庄老板。华仑的父亲净身出户,来到刘家埝一个大地主家做账房先生,他人伶俐,不仅把账目弄得清清爽爽,闲时还把院里花草伺候得茁壮茂盛。更绝的是他的长相与老地主非常相像,只是年龄有差距罢了。那时土匪横行,冬天的一个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天放晴。华仑的父亲正指挥长工们在大门口扫雪,从西街口跑来三匹马,骑马人虽然穿着当地农民的粗布棉袄,戴着毡帽,但从他们领子里露出的羊羔毛和脸上的凶气一看就不是善茬儿。其中一个勒住鼻子喷着两股热气的马,用马鞭指着老地主的宅子说:“好大一片水。”另一个骑马人说:“有水就有鱼,鱼长八字胡。”华仑的爹长期生活在码头,懂得一些江湖黑话,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踩点侦察,因为连主人的特征都清楚了,接口道:“新水,鱼是小鱼,值不当的下网。”几个人也没说话,哈哈笑了几声,打马疾驰而去。

  账房先生赶紧回屋告诉主人,说可能要来土匪,老地主立即慌了神,最后还是原来在草台班子唱过戏的小老婆给他拿了主意,说老东家的命得要,家财也要护,让账房先生的嘴巴上沾上八字胡,当主人的替身和大老婆守院,自己和老东家到城里暂避一时。

  吃人饭,归人管。账房先生临危受命,脑瓜一转,想出了鬼主意。待送走老东家之后,自己沾上八字胡,穿上主人的长袍马褂,叫家丁买了几挂鞭炮放在洋油桶里,又从城里的一家裁缝铺定做了几身官府团防局团丁的衣服,让大家在四边角楼里日夜把守。自己当天就搬进了老地主和妻妾们住的正房,和大老婆只隔一个门帘。说是大老婆,也比老地主小十多岁,只是被冷落已久。当晚无事,年轻力壮的账房先生睡在东家暖暖的绸缎被窝里,想着老东家和那细皮嫩肉的小戏子翻云覆雨的情景,下边总不老实,起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八字胡,披上皮袍一挑门帘进了大老婆的屋,上炕要直奔主题。大老婆起初抗拒,但搁不住他那双打算盘的手在她身上关键的地方游走,也就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而后烈火干柴烧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索性睡到了这个女人久违了的老地主的炕上。

  一连枫三天,白天是红红的太阳,晚上是明光光的月亮地,刘家埝最大财主家平安无事。到了第四天下午,阴云密布。是夜,月黑风高。一队土匪进了村,来到大门楼前喊道,叫主人出来答话。账房先生松开抓着女人乳房的手,穿上老地主的衣服,沾上八字胡,在假扮成团丁、手里拿着快枪的家丁的护卫下上了大门楼。土匪喊话说,别害怕,我们图财不害命,拿出一千银圆马上走人。账房先生让一个长工高举马灯,笑着说,你们也不看看我身边是什么人,今晚县里孙团总在我家喝酒没走,还带来了机关枪。随口向下面喊,弟兄们,放几梭子给他们听听,可别往外打啊,免得伤了朋友,往地窖里射吧。下面的家丁按着他原来的吩咐,在洋油桶里点燃了鞭炮,声音清脆,还真像捷克造。土匪们看着拿着快枪穿制式衣服的团丁,听着机关枪的连发,还真被懵住了,要撤。账房先生看出了名堂,叫人扔下几袋白面,半片猪和几匹布说,大雪天的弟兄们也不容易,回去过个年吧。

  土匪走了,账房先生借口大雪封路,也不派人到城里报信,自自在在的当了半个多月的庄园主。没有不透风的墙,春节老地主回来后,大年三十晚上对这对狗男女动了家法。大老婆被赶出正房,锁在了后院的偏厦里。对账房先生的处置一来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二来看他护家有功,发配到了祖坟上看林子,终日与孤魂野鬼为伴。尽管如此,账房先生始终忘不了那几日当大院主人的日子,那几天的感觉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刻骨铭心的回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所大宅院历经兵祸天灾,早已不复存在,但儿子华仑发财后,他依着心中的记忆和儿子见过的世面,父子合作,先建造了这所不伦不类的豪宅。

  “传统,血缘,遗传基因的力量是巨大的。”柳枫心里叹道,喝着华仑给他泡上的上好的台湾高山乌龙,看着切开的冰镇西瓜和他那一身打扮问:“刘总何以如此啊?”

  华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羞涩,显示出了庄稼人的憨厚。他有些扭捏地呵呵笑着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柳枫书记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有大学问,我平时最怕、最尊敬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在你们面前,就像报纸上说的,我穷得真是只有钱了。但是没办法啊,我是农民出身,小时候的生活记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总觉得我在外面是演戏,回来后才是我自己。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大的爱好是偷瓜溜枣,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都是我以前的伙伴。有一年,我们村南高屯的郭老有种了三亩蜜甜瓜,一亩黑脆西瓜。那老家伙看得特紧,黑天白夜的蹲在地里,连饭都让老婆送。七月十五那天晌午,他老伴给他包的饺子,他刚要端起来吃,我们在他的西瓜地里下了手,他扔下碗追了过来。我让伙伴们拿着偷来的瓜进了旁边的高粱地,我绕过一片玉米地,跑到瓜棚端走了他的饺子,还把他那只不怕摔的大铜碗拿到外乡的废品收购站里卖了八毛钱。”

  “后来呢?”从小受到严格家教的、不缺衣食的柳枫听得有了兴趣。

  华仑接着说:“后来郭老有来我们村骂了三天街。我那时才知道了废铜铁可以变钱。刚实行生产责任制时,人们都忙着分地去了,生产队安在大田里的水车水泵海了,我就把它们好卸的零件都倒到了收购站,用这钱做小买卖。那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下死力做庄稼的不如倒卖产品的,不管什么,只要倒过来卖出去就能赚钱,就像我们上次去北京一样,买了房倒出去,就能来大钱。”

  柳枫用手势严厉地制止了他,笑着说:“你真是贼心不断啊!”

  “是哩,”华仑用典型的嘉谷土话回应着,“这不,昨天晚上回来我又纠集伙伴们到郭老有的儿子地里去偷了一回瓜,刚才你来时我们正在一起吹牛交流经验呢。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过瘾,觉得这瓜吃着特有味道。”

  说着话,一个家庭厨娘模样的人来说饭菜准备好了。一扇红色的屏风打开,香气扑鼻。炖土鸡,干炸野鲫鱼,煮毛豆,烤玉米,炒野菜,满满一桌子。华仑拿出一个黑色的陶罐,说是家父用自家的高粱自家的烧锅酿的酒,味正清醇。几人坐定,柳枫知道村里农民和自己层次差得太远,没必要拿架子,就和他们每人碰了一杯,大家又回敬了一圈,他就感到不胜酒力了,同时看到华仑的几个伙伴吃东西时总是把嘴巴张的大大的,直到下巴骨咔咔作响才罢休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别扭,就让刘华仑给找地休息一会儿。

  “现成,现成。”华仑身未动,随手拉开了自己身后的一扇屏风,里面又是一间精致的小房,老式雕花湘妃竹塌上被褥全新。柳枫笑道:“高家庄的地道就是高啊!”华仑说:“不,不,是老父设计的,说新中国成立前防土匪都这样,现在就叫醒酒房吧。”在主人出去的时候,柳枫的手机来了信息的提示声。他打开一看,和前些日子来的那个一样“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他依稀记得是唐朝白居易的诗,描写了月下弹筝少女的美好,和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可这是谁发的呢?看号码是本地的。自己虽然才来半年多,但作为副书记,号码肯定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回发了一首:“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黯歌声。红颜未老思先断,斜依熏笼坐到明。”想想也是白乐天的,一阵困意袭来,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到旁边的竹茶几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新沏的明前龙井,喝一口胃里特别舒服,听听外边,华仑还在和他的伙伴们吹牛,大概都喝了不少,说话毫无遮拦。只听一个人说:双铧犁,你刚才说你就是每天挣钱、送钱,你挣了是你的,为什么要送给他们呢?华仑说:这你就不懂了啊,我的钱是怎么来的,首先感谢邓大人,开放了,我可以做买卖了,经济学家说是淘第一桶金,这是一。二你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咱们国家在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积累了多少财富吗?数不清啊,但都叫那些傻蛋们管着,当然也有明白的,但他们不

  能拿回家去啊,必须有人给他们变现。办这事的人就是我,我用很少的钱把国家的货买过来,再转卖一下,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只给他们很少的一部分。我赚得多,他们落得少,你说是谁赚了呢?做买卖这玩意,开始是人找钱,后来是钱找钱,最后是钱找人了,达到这个境界你就要发了。另一个人说:你小子挣这么多钱还得让人家管着啊?华仑呵呵地笑着说:明面上是他们管着我,实际上是我用钱管着他们。你就说修刘公桥的事吧,上级催得紧,涉及他们的政绩,可钱又拨不下来,唯有我能垫资。你们没见那帮子县长为这事找我时的那个孙子样,能把你乐死,在县宾馆最好的满江红餐厅,那么大的场合,那么高标准的宴席,几个家伙轮流给我敬酒,抬我的轿子,说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改革开放的栋梁,是造福一方的典范,又要给我荣誉、奖金什么的。说实在的,我的荣誉这几年在办公室里都挂不开了,至于,他妈的奖金,还不是他们出个文件,我自己发给自己,无非是让税务局拿走一部分个人调节税而已。我才不上那个当呢。后来他们说可以向县委建议,叫我当县人大副主任,成为县级干部,我装作喝多了没答应他们。到了晚上那个秃头书记请我喝茶,说我只要肯为刘公桥垫资,可以给我一个县委、县府经济顾问当当,级别和他一样,享受正处待遇。我说我哪儿敢和书记平起平坐啊,你把第二农机厂那块地给我算了,按荒地价格我开发。问话的人说:那个破厂子黄了几年了,野兔都做了窝了,要它有什么用啊?华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知道联合国大厦的故事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在美国建联合国,美国的一个大财主叫洛克菲洛,他在纽约买了一块地捐赠给了国联,后来又把周围的地全买下来了,联合国大厦一起来,上万人上班,得吃、得喝、得住啊,地皮马上涨了价,一下子赚了一亿多美元啊!我要通过二机厂的地,演出一个联合国的现代版。我听省交通厅的哥儿们讲,咱们这里马上修一条省道,从二厂经过,要占一半的地,我抓紧把房子盖起来,赔偿时就能赚一笔,剩下的我再搞成门面商店,也租也卖,你说能赚多少,两千万没问题吧。众人欢呼起来,连忙说喝酒、喝酒,祝贺声响成一片,气氛更加热烈。

  里面的柳枫却感到脊背发凉,想起了明朝一个大臣给皇帝上的奏折说“富甲天下者可以动公卿,傲王侯”,便走出来向刘华仑辞行。车到半路时,才发现后座上多了一个海蓝色的提包,打开一看是新版的人民币三万元整,还有两条软包中华烟。他知道,自己这辆普桑有许多钥匙是可以打开的。掉头回去,喊出了刘华仑说:你的东西忘在车上了,对,烟我没收了啊,随即把包还给了他。刘接过后,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弄得那些看门的闲汉们莫名其妙。心想,他们村的堂堂刘总何时这样谦卑过,这个自己开着不起眼轿车的家伙是什么人。不过谁也没敢问,在他们眼里,刘华仑是神。

  拒绝了贿赂的柳枫像病人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浓痰,呼出了一腔浊气,特别舒畅,觉得车子特别轻快,关了空调,打开车窗,让自然的风轻拂全身,看着生机勃勃的原野,哼起了最喜爱的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水丰草美我爱她,毡包好似白云朵,牛羊就像珍珠撒,啊荷哎……”一句蒙古长调还没从丹田之气里奔涌出来,手机里又传来了信息提示音。他打开一看,只一句:“青青河边柳。”他马上回了一句:“婀娜依依情。”对方又马上发了过来:“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鹊嘀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柳枫一看,心情大为兴奋,竟是《红楼梦》里湘云的如梦令咏柳。想不到在这几乎是文化沙漠的嘉谷遇到了高手,好胜心大炽,索性把车挂到一挡上,回了一首宝琴的西江月,也是“咏柳”:“汉苑零星有限,隋缔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拢?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重。”发走没三分钟,对方又发来了薛宝钗的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的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里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对方显然是打字高手,柳枫一边欣赏着,把车开上了土龙河南大堤。夕阳下高高的白杨树撒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更加挺拔,岸边的垂柳在微风中款款摇曳,前面传来动人的小调:“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一身素雅小花的连衣裙,一头在落日下被映成淡红色的长发,一双乳白色的皮凉鞋,一个画架,一个年轻的女性面对着西坠的金乌,看着满河的景色在写生,正好占了道路的一半。凭柳枫的车技,完全可以从旁而过,但他不愿惊动艺术,悄悄刹住车,慢慢走了过去。黄昏的大堤,来往的车辆少了许多,只是田野里偶尔传来农人低声吆喝牲口的声音,好像是对它一天辛苦的抚慰,堤下的村庄里有的人家冒出了袅袅炊烟,一切都变得那么柔和,那树、那草、那花,都变得舒展委婉起来。柳枫想,这堤内外的美景,再加上你,就是一幅绝妙的水彩风景画啊!他拿出李一道送他的数码相机,悄悄地走到画画人的侧面,想拍下这幅画面。

  快门的“咔嚓”声使她回过了头,说道:“是柳书记啊,是我挡了你的御马道啊,对不起啊。怎么,不怕我这丑八怪憋了你镜头啊。”“韵致,”柳枫笑得一脸灿烂,幽默地说,“我想拍一张落日下原野上的天使,或者叫黄昏中河堤上作画的少女,想去国际影展拿大奖呢。”“呵呵,”韵致用拿画笔的手捂着洁白的牙齿轻轻地笑出了声,“还天使、少女呢,三十多岁的老妇人了。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啊!”听她说出了黛玉咏柳《如梦令》下半阕中的两句,柳枫立即明白了她就是发信息的人,就有些放开地说道:“身段像,刚才的表情也像,只是眼睛里失却了许多纯真,有太多的沧桑感。”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沧桑谁没有啊。”看着他的目光,韵致有些伤感地答道。

  看着即将朦胧的夜色,柳枫说:“我的大画家,该回家了,怎么,我带你回去。”

  “好啊,”韵致如小鹿一样弯腰抬腿,迅捷地收拾了画具。在她往车上拿的时候,柳枫看了一眼作品,上面画的是几棵垂柳下一湾碧水,天上一弯残月,一只小船上一个少女在船头吹箫,一个男子在船尾划桨,那桨是悬在半空的,是停顿的,是被箫声迷住了吗?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河滩与原野。尤其是那男子的眼睛是海蓝色的。由于是油画,少了国画的轻快与灵动,多了鲜艳和凝重。柳枫心里动了一下,便假装糊涂地打趣道:“韵致女士的画是哪种风格啊,是印象派,还是魔幻现实主义啊?”“是最最前锋、前卫的写真现实派。”韵致不伦不类地回答,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轻撩裙摆坐在了副驾驶座上。柳枫说:“你……”

  聪明的韵致立即说:“明白,”重新下车,坐在了后排的一角,并把贴有太阳膜的挡风玻璃摇了上去。

  事实证明柳枫对韵致的暗示是对的,没走多远,方囊的车就从后面赶了上来,大概是他忙着什么事吧,给柳枫从车窗里摆了摆手,就急急地超过去了。

  韵致住的小院就在县委后街的一条小巷里,柳枫在巷口停车,韵致邀请他到家去坐坐,并说请他吃当地的特产,红豆粥和黍面饼卷小鱼,最后加重语气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求你的。”

  柳枫回去洗了个澡,换上了一件硬领白衬衫,海蓝色的华伦天奴的西裤,棕色的皮鞋,吹了吹头发,更显得英姿挺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打扮,踏着刚刚升起来还有些朦胧的月色,来到了小巷那所精致的小院门前。

  门不推自开,桂花树下的石桌上四盘精致的小菜已经摆好,两只高脚玻璃杯里各倒满了半盏血红的葡萄酒。韵致显然也是刚梳洗完毕,一袭华美的纱质红色连衣裙恰到好处地衬出细嫩的皮肤,散开的长发绕到了胸前,半掩着丰满的乳房。

  “他呢?”柳枫问道。

  “怎么,堂堂大书记不敢与小女子喝杯酒吗?他不在。”韵致顽皮地将了他一军。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啊。”

  “今天是星期天,他们都去灯红酒绿了,没人催你。来,孤单的人,干一杯,感谢你的御马带我回。”二人一饮而尽,在韵致弯腰倒酒时,柳枫有些贪婪地看着她那白皙的深深的乳沟。他从北京回来后一个多月没回省城的家了。

  韵致迅速坐好,两腿并拢,往下拉了拉裙摆,一手捋着环绕在胸前的长发,歪着脑袋问:“你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音乐又是什么呢?”

  看着她的姿态,看着在月光下光洁的额头,柳枫觉得是那么淑女,一股美感油然而生,“音乐是感情的倾诉,是灵魂的跳跃,是心灵的沟通与共鸣。”

  “想不到你这哲学系的毕业生,比我的音乐老师讲得还透彻,当浮一大白。”韵致欢快地笑着,但那笑是表现在表情上的,并没有高声,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柔柔的,富有磁性的,如同山间松林中月光下潺潺流动的小溪。柳枫曾经看过宋美玲的母校——美国韦斯理学校的一本教材,其中上面有一句说,女人说话的声调不要超过七个音符中的“4”,否则就有河东狮吼的味道了。

  几杯红酒顺畅地喝下去,韵致的脸上现出了胭脂红。柳枫也因为中午喝了不少白酒劲头还没下去又连续作战而浑身发热。

  韵致及时端上了早就温在电饭煲里的黍面饼卷小鱼。这是土龙河一带的特产,面来自河滩上生长的一种身高三米以上,俗名叫风散码的白高粱,产量低,生长时间长,面磨出来特白,和水混合后特劲道。想当年土龙河里小鱼小虾乱蹦,沿河的农民用在河滩、土埝上随便撒种就疯长的高粱磨成面,在烙煎饼的平底鏊子上摊成薄薄的饼,再把小鱼小虾放上醋熬得骨头酥了,然后裹上面一炸,加上大葱和面酱卷成卷,给外出作苦力的人带上,不管到了哪儿,只要稍微一加热,咬一口外有劲内里香喷喷,吃后顶事耐饥。后来这种半方便食品传到了大河两头,成了嘉谷的特产,当地人有的就在码头和官道旁开了小饭馆,往往有拉纤的纤夫,撑船的老大,推车的脚夫,来往的客商,以及赶考的士子们来到茅店前的凉棚下,大声喊道:“店家,快快给俺来一碗凉茶,两个热饼卷。”狼吞虎咽后各奔东西。雍正年间发大水,白浪滔天,朝廷一大臣奉旨微服私访,深夜视察完大堤后人困马乏,实在找不到吃饭的地,怕惊动地方又怕下级官员给皇上送直达御前的黄匣子,侍卫和师爷转悠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三间茅屋的小店。大臣吃了此物后大加赞赏,临走让店家做了十卷,用锦被包了一层又一层,打马往京城赶,进了紫禁城尚有余温,送给了皇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正赶上那个妃子早晨起来因梳妆打扮没吃饭,人参燕窝见了就腻,吃了这民间的粗食如同山珍,当场赏了大臣一个翡翠镯子,叫他以后多送。一时间,土龙河的黍面饼卷小鱼还成了贡品。不过人们后来做就掺上了白面和鸡蛋,蛋清用来和面,蛋黄用来裹鱼。

  柳枫听说过这个传说,但是第一次吃,感觉很好,他一边吃一边问:“高粱河滩上倒是有,你的小鱼哪儿来的,土龙河都干了几十年了。”

  “在娘娘庙前找张无代要的,那可是个好人啊,你知道吗,连他都知道你给嘉谷的四海粮油公司的面粉加工厂弄来一大笔钱,又有好多人可以去那里就业了,他还说娘娘托梦给他,说你是嘉谷的福。”

  “张无代,呵呵,”柳枫站起来,做了两个扩胸动作,韵致看着他的身体是那么有形,那么风流倜悦,说,“你笑什么,不就是他和小尼姑的那点事吗,我感觉那是正常的。不过,尼姑也太多了些。”

  “我也这么认为柳枫说,“记得三年前我参加过一次省委某部门公开竞争副厅级干部的竞聘,当然是领导出国,我在家闲着没事报的名,笔试我一路过关斩将,冲到了面试席上,评委主任说,坐怀不乱,是个成语,形容男子在两性关系上的品德高尚,问我来自哪个典故?如果你走上领导岗位后,遇到此种温柔陷阱时,将如何做到坐怀不乱?”

  “你怎么回答的呢?”韵致似乎比他还急。

  “我说,春秋时有个贤人叫柳下惠。《荀子大略》记载着一个故事,说他夜宿城门,有一女子前来求宿怕她冻死,就解开衣服将她拥在怀中,一夜毫不动心。首先我认为这是一个神话,柳下惠作为一个道德楷模流传后世,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我国两性文化的虚伪性。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和女人处在那样一种相拥而眠的状态中,都会有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或许柳下惠确实是超人,但超人的行为又怎能当芸芸众生的标准呢?领导干部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实属正常。如果要求每个领导干部都达到坐怀不乱的境界,成为柳下惠那样的超人,我想没有谁能做到,起码,我做不到。”

  “后来呢?”

  “自然是没被录用,还回去做我的秘书啊。”柳枫自嘲地笑着。

  “柳书记,你很真实。”韵致感动地拉住他的手说,“走,天有些凉了,到屋里喝杯茶,看看我的琴房。”

  一明两暗的三间正房,西里间的门上包着厚厚的海绵和牛皮面,推开,碧纱窗下是一架星海牌钢琴,旁边的博古架上是小提琴、板胡、笛子、手风琴等乐器,北墙下是一张铜制弹簧床和一个单人沙发带着圆形茶几。几个小灯泡镶嵌在天花板上,投下几束粉红色的暧昧的光。韵致让他坐在那沙发上,喝着掺了桂花的碧螺春,自己虔诚地点起了两根香,插在一尊古朴的香炉上,净手坐在琴凳上,长发后扬,随着十指欢快地跳跃,弹了一曲门德尔松的《爱的奉献》,而后邀请柳枫上琴。

  柳执自拜下风地说自己不会弹钢琴,韵致小小得意地浅笑了一下,递过了小提琴。柳枫又拉起了那天拉过的《天涯歌女》的曲子,韵致用她那清丽的、富有磁性的声音软软地唱了,说:“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到大河边上大声地唱一次。”柳枫没有说话,又拉了一曲《梁祝》,并用浑厚的男中音给她伴唱,唱着,唱着,韵致不自觉地走起了台步,当唱到最后一句“天长地久不分开”时,玉臂揽住了柳枫的腰,眼神凄迷,表情委婉,满含深情,在灯光下格外妩媚,让人爱怜。柳枫放下小提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拿起了板胡,韵致也把笛子送到嘴边上,和他合奏起了“文革”时非常流行的曲子,《毛主席派人来》、《扬鞭催马运粮忙》,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欢乐。

  在柳枫坐在沙发上喝茶时韵致很淑女地规规矩矩地靠在床头问他,你怎么学哲学的会这么多弦乐呢?于是,柳枫给她讲了自己的历史,在工厂文艺宣传队的那段经历。韵致也说了自己的身世。互相的倾诉加深了双方心灵的沟通。韵致突然拉灭了灯,打开了碧纱窗上的隔音板。外面,月白风清,屋里的一切如同镀上了一层水银。二人很自然地相拥着到了窗前,柳枫感叹地说:“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啊。”

  “是啊,这月光已经照了我三十多年了。”韵致有些伤感地说。

  “是啊,每颗心在某个地方,总有些记忆挥之不散,每个深夜在某个地方,对着月光总有着深深的思量。月光可以不朽,可是人呢。”

  “江上何时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啊。柳哥,你快有40岁了吧?”韵致抚摸着他胳膊上还算坚实的肌肉,不知不觉地改了称呼。

  “是,其实,美丽的月光与40岁的年龄是没有多少干系的,应该说,40年的月光照彻了我40年的生命,40年的月光带来的是回忆,带来的是伤痛,带来的是变迁,留下的是遗憾。”

  他把韵致搂紧了一些,用手理着她的秀发,继续说:“你看,如霜的月光漫不经心、不着痕迹地照着人间的一切,自然界的许多是永恒的,但她却漂白了人的黑发,改变了人的心境。所以,40岁是负重的年龄,是忍耐的年龄,是被世俗包裹过又被月光冲淡了的年龄。但无论如何,40岁仍然是有所期盼、有所渴望的年龄。”

  “是啊,我记得有一首印第安民歌,”韵致轻轻地哼唱着,“水不再舀,就流走了。花不再摘,春就走了。歌不再唱,人就老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浩渺,而人又如此脆弱,岁月匆匆又无穷,人生少至百。其实,人生就是一个过程,结果都是一样的,关键是把过程过得有声有色。”

  “柳哥,你说得真好,那么富有哲理,像散文诗。”韵致把头埋在他怀里,听着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轻轻地呢喃,“我都要醉了……”柳枫捧起她的清秀的小脸,冲着那红润的嘴唇吻了上去,韵致的舌头立即伸到了他嘴的深处,搅动起来,柳枫也给以同样更热烈的回报,并用了一个美国式的栽吻,香艳的身子勾得他不安分起来……

  看到柳枫涨红的脸,听到他喉结深处压抑低沉的吼声,她伏在柳枫耳边说:“我的好哥哥,好风景要慢慢品味,好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说完,点燃一支烟送到他嘴边上说:“放心,我不会缠住你的,你永远是我天上的太阳,在苍茫的人世上,有了你的照耀,我的灵魂深处就有了安宁与喜悦。走吧,县委那帮人都是人精。”

  柳枫迎着下弦月回到具委的时候,看门的老头疑惑地看了他半天一直目送着他进了宿舍。同时,县委办公室值夜班的秘书也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