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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7399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柳枫睡着了,韵致可失眠了。一位哲人讲: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都是陌生的,有的一见面就觉得天生应该在一起。现在韵致就是这种感觉,为什么?她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小院里北方少见的桂花树,一弯下弦月斜斜地挂在树枝的一角,如少女的耳环,仿佛只要树一动,便可叮当作响。月光融融地洒在人间,若有若无的风声,若即若离的花香,若明若暗的树影,牵动着她的情思。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了他的官位?不,她立刻骂自己。自己一直恬淡生活,对官场人从来不屑一顾。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价值,频繁的文艺演出,接触的官场人也不少,大部分比柳枫的级别高,其中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是色中饿鬼,没人的时候对她挑逗的也不少,都被她冷面拒绝了。为了他的艺术?不,说实在的,柳枫的琴艺和她的母校河海师专艺术系的老师比,顶多算业余靠上。他的音乐理论也谈不上专业,只是把各方面的知识融合嫁接得好,显得很高深,叫人听了特舒服。“扑哧”,韵致想到这里,自己笑出了声,心里说:这个聪明家伙!为了容貌?也不是。他顶多是个有阳刚之气的英俊小生,绝不是现代女孩崇拜的虬髯客和铁面硬汉。为了爱情,是一见钟情?她又笑了,又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自己是过了三十往四十里奔的人了。“爱,是没有理由的。”她想起了一首流行歌曲的一句歌词,说服了自己。管它呢,喜欢就是喜欢。她抄起座机,要通了在县委办秘书科工作的一个女同学,说受一个朋友所托,问清了柳极的手机号码,发出了一条信息。然后,就躺在老式铜床上,想起酸楚的往事。

  韵致的命很苦。她出生在梨园世家,父母是河海市京剧团挂牌的武生和青衣,郎才女貌的神仙伴侣。她出生时就瘦弱,长到六七岁时还像个温顺的小猫,弯眉顺眼地叫人爱怜。“文革”来了,平时有本事、有名气、又清高的武生与青衣理所当然地被当做“牛鬼蛇神”横扫,厄运降临到这个幸福的让人嫉妒的三口之家。

  一个秋日艳阳高照的中午,被关在牛棚的武生趁值班的两个造反派不在,翻出窗户,越过一个小墙头,来到京剧团的后院看望单独关押的青衣。小屋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吭哧吭哧地像是捣地的声音,间或还有女人压抑的哭声。武生心知大事不好,拼尽全力撞开门,见爱妻赤身裸体,四肢被绑在长条木椅上,嘴里塞着一团破毛巾,一个造反派正在肆意蹂躏,旁边还有两个在看着淫笑。他全身的热血涌上头顶,冲过去把糟蹋妻子的家伙打了个嘴啃泥,随后两人厮打起来。刚才那两个淫笑的人把文攻武卫狼牙棒同时举起,一个打在武生的头上,一个打在他胳膊上,武生当场晕倒。一个阴损的家伙还拿起武生没有知觉的手蘸着臂上流出的鲜血,在一张废报纸上写下了“打倒文革,反对法西斯”几个字。

  等夫妻二人醒来,造反派已无踪影。大门洞开,二人抱头痛哭,互相搀扶着回了家,看着当年大红大紫的剧照,想着今日受此奇耻大辱,觉得实在无脸活在世上。二人洗干净,穿上演戏时的行头,双双服毒自尽。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放学回来的小韵致在好心邻居的陪伴下,趴在父母身上哭得撕心裂肺。那几个造反派又来了,还带着一队河海师专的红卫兵,亮出了武生写的“反动标语”,宣布他们是畏罪自杀,要开批斗会,杀气腾腾地摆开了战场。台子很快搭好,高音喇叭架起,标语也糊满了墙,胆小的人们远远地躲开了。

  这时,穿过京剧团家属院中间爬满青藤的篱笆小径,一个打着一把遮阳伞,穿一身黑色旗袍的老太太在黄昏天空的余晖下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后边还跟着一个推独轮车的庄稼汉子。

  在那个年代,那个季节,那样的政治氛围,有人竟然还敢穿代表“封、资、修”的旗袍,还打遮阳伞,人们像看到一个怪物,怔住了。

  老太太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到。旗袍衬托出她娉婷的身段,还有那双耀眼的、不时被篱笆墙旁边的丛草所掩映的白色高跟鞋,招来了人们惊异的目光。在她走过的身后,看客们一字排开,眼珠随着她的移动而转移,像是在接受检阅,全场鸦雀无声。

  遮阳伞继续向前移动,径直到了造反派头头面前,从一片阴影中传出一个冷酷的声音:“我要给他们送葬。”

  “你,你是干什么的?”造反派头头愣住了,似乎听到的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发出的声音。

  “准是个地主婆,要不就是资本家的姨太太,斗她!”旁边的红卫兵说。

  黑色的遮阳伞凝固了,老太太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布满了愤慨,从纯羊皮的精致的手提袋里掏出了两个红色嵌着黑白相片的硬皮本,上面赫然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烈士证》,《中华人民共和国烈士遗属证》,上面还有中共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解放军总司令朱德的亲笔签名。

  “你,你是他们什么人?”造反派头头像小鬼见到了阎王,立刻慌了。

  “她们是我的孩子。”

  “这不可能啊。”旁边的红卫兵说。

  “你们这帮小王八犊子知道什么,老子打国民党、美国佬的时候,你还他妈在娘腿肚子里转筋呢。”一声粗野的叫骂在人们耳边响起。不知何时,院子里停下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在老太太旁边出现了一个穿一身半旧将校呢,胸前挂满了勋章,腿有些瘸,拿着山榆木拐棍的老军人,后面还跟着两个扎武装带、腰挎手枪的威武的解放军战士。

  全河海市的人没有不认识他周大枪的一保卫延安特等功臣,解放军一级战斗英雄。当年为让党中央、毛主席安全撤出延安,他带领一个连在延河边上打阻击,子弹打光了,和胡宗南的部队拼刺刀,他把从附近一个古代将军庙里拿来的一杆大铁枪舞得风雨不透,神龙摆尾,灵蛇出洞,挑刺劈扎,枪枪见血,拼死了九个敌人,自己也弄得满身是血。河海市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开裤裆的小孩,都听过他的英雄事迹报告。尤其是在“文革”期间,伟大领袖说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他不仅是军队干修所的老大,更是河海市的一尊神,连市里的头头都敬让他三分。

  解放军的半大祖宗出面了,造反派们害怕了,那头头赶忙递过烟去说:“老英雄,您……”

  “去你妈的,”周大枪一掌打掉了造反派手里的烟,用拐杖点着他的脑门说:“老英雄是你叫的吗?你他娘的没资格!你们这些狗日的,逼死了人还不让人家收尸,我们过去打仗还掩埋敌人的尸体呢。要按以前,我非拿机关枪把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突突了不可,还不快给老子滚!”说着,拐杖扬起,“飕”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造反派头头的腰上,把他打了个趔趄,赶忙带着虾兵蟹将跑了。

  周大枪扔掉拐杖,两腿一并,向老太太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单腿跪下,抱拳说道:“老嫂子,我周大枪全家的命都是你给的,是男人,是汉子要讲忠,讲义,知恩必报。”然后站起来说:“你安心给他们办后事吧,我也该走了,唉,这个世道乱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掉了几滴老泪,摇晃着花白的头发,上了旁边的绿吉普车。

  老太太还是没说话,指挥着那个庄稼汉子把武生两口子搬上了平板车,盖了一块白布,拉起小韵致,依旧打着遮阳伞跟在后面出了城。

  说起来这老太太是青衣的姨妈,也就是韵致的姨姥姥,祖籍是嘉谷县人,不过从她爷爷那一辈就到天津悬壶济世了。到她出生的时候,她家的“百草堂”已经闻名京津,再加上爷爷、父亲医术精,性格淳厚,家中颇为富裕,她顺利地读完女子师范,正准备去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深造。抗战胜利,国民党军坐着美国军舰在塘沽港登陆进了天津,许多国民党军官学美国兵开着新式的美国吉普车玩潇洒,在大街上抢女人。一天,她上街给患者送药,被一个在西点军校受过训的上校团长一把拉到了车上,抢到军营强迫做了小老婆,让卫兵日夜看守不让回家。后来,林彪挥师进关,派刘亚楼打天津。百草堂紧靠金刚桥附近的一个大碉堡。拂晓,解放军万炮齐鸣,一颗大口径的榴弹炮弹打中了百草堂的小二层楼,全家无一幸免。破城时,上校团长叫马弁把韵致的姨姥姥绑在担架上,带领部下拼力突围,顺着土龙河一路西撤到嘉谷,在城西码头遇见一南方商人的一条大船,众匪兵一涌上前,乱枪齐射,商人全家毙命。攻城时,土枪土炮的县大队不敌步兵炮和汤姆式冲锋枪,扛着三八大盖,拖着汉阳造出西门进了土龙河畔的柳林子。上校在这里做起了土皇上,征用了一个精致的小宅院安顿家属。没过十天,县大队搬来了刚在清风店打了胜仗的杨成武的正规军,上校一看不妙,连夜缒城脱逃,连小老婆也没带,独自进北平乘飞机去了南京,据说又跟着老长官陈诚跑到台湾去了。

  解放军兵不血刃进城,举行了盛大入城式。被马弁看了好几天没有出门的女子师范毕业生也站到了街旁看热闹。也许是她独有的大城市风情,也许是别的,她被队列中一个挎驳壳枪的连长看了好几眼,她也觉得这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小伙子很面熟。

  解放军主力部队有新的任务要撤走,四周又闹起了国民党和原来逃走的恶霸地主组成的还乡团,只留下了一个连,那个挎驳壳枪的连长成了城防司令。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新任司令带着他的一排长风风火火地走遍四城,查完了哨,敲开了韵致姨姥姥小院的大门。

  其实,那天上午二人眼神对光之后,晚上记忆的闸门就同时打开了。连长叫赵柏木,是当年开药店的父亲从家乡带去的捣药的小伙计。那时她正上小学,放学回来后对那些小碾子、小磨觉得好玩得很,常去帮忙,二人年龄差不了两三岁。行医的人也是靠三个手指头摸脉的手艺吃饭,也没有豪门大户的穷规矩,也不讲究什么小姐、伙计的界限。开始赵柏木有些拘谨,后来也就熟了。他教她捣药,讲家乡土龙河的风景和逸闻趣事,她教他认字说学校的课文。她戏谑地叫他“木头”,他亲切地称她“鬼丫”。可是有一天,她放学回来,药房里没有了她熟悉的有节奏的捣药声,也没有了木头哥。问爷爷,爷爷说,今天上午他派柏木到杨柳青一个装裱年画的穷苦人家送药,那里正过八路,被卷走了。

  当赵柏木连长进门之后,准确地说是她从街上回来之后,聪明的女子师范毕业生就打定了一个主意,她已经看到了国民党的大势已去,看到了共产党做天下的必然,知道了自己家的不幸,也知道了现在住的这所精致的小院是逃亡上校的下属在码头打死的南方商人的私宅。当柏木连长喊出一声“鬼丫”时,她表现出了少女时代的天真活泼,用一双水葱似的手抓住了连长的粗糙的手,并娇羞地喊了一声“木头哥”,把两个大兵让到自己的闺房里,端上了明前龙井茶。木头连长也给她介绍了自己的一排长王铁枪。

  三人坐定,鬼丫泪水涟涟地说了自己的家境变化,说自己一家被炮弹炸飞了,自己放学回来无家可归,到故乡投奔在县城的老姑,不想老姑到城外走亲,遇到一伙国民党乱兵,被糟蹋后在土龙河大堤的一棵歪脖柳树上上了吊,只得自己流落在此避难,靠变卖老姑的家产度日。说得两个军人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发誓要消灭蒋匪军,为老姑报仇雪恨。

  看着比以前更加俊美的鬼丫妹,柏木连长也说了自己当年如何从杨柳青参加了八路军,如何到太行山和延安受训,如何杀了几个鬼子,端了几个炮楼,和国民党军打了几场恶仗的故事。看到鬼丫崇拜神情的时候,他随手把一排长派出去重新查哨了。王铁枪一走,鬼丫让木头哥先歇一会儿,走到桂花树旁边的小厨房里忙乎了一阵,端出了四个精致的小菜,开启了一瓶土八路的下级军官从没有见过的贵州茅台酒,芳香四溢。二人对桌而坐。一个浅斟低饮,含情脉脉;一个豪饮牛喝,两眼通红;不一会儿木头连长就酒意阑珊了。当鬼丫的手借碰杯时先用自己的手心碰他的手指头,再用小葱似的手指挠他的手心时,连长一把把她抱到了雕花床上,二人滚到了一起。第三天俩人就结了婚,精致的小院成了连部。

  老百姓来报,还乡团袭击东里屯,赵连长带一排去剿,太阳快落山时出发,深夜回来,身材瘦小的赵连长背着五大三粗的王铁枪排长进了屋。一个满头大汗,一条腿裆里流了许多血,疼的大铁枪咬着牙直哆嗦。赵连长先把鬼丫支到了别的屋,大喊卫生员,不久就传来连长的骂声:“你他妈的白吃小米干饭了,连这都治不了。”接着就听卫生员委屈

  地说:“我们只有急救包,没有特效止血消炎药,他这个地方又不好固定,按西医大医院的做法,就是动手术割掉。”“什么?割掉?!放你娘的屁,他还没娶媳妇呢,你知道不知道?!让王排长断子绝孙啊你!混蛋!”连长大吼起来。

  鬼丫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中医世家的闺女,不管从业不从业,总要学会几种济世救人的绝法,随身带几包救人于水火的好药,这是规矩。她到西厢房拿了一个轻巧的樟木匣子,推开卫兵进去说:“起来,我给看看。”“不、不,”王铁枪疼得挂着生泪的脸通红,摆着手说。“什么不,都什么时候了,”鬼丫柳眉倒竖,“我是你嫂子,俗话说,老嫂比母,快解开。”他命令着赵柏木和卫生员。

  “只有这样了。”赵柏木嘟囔着,褪下了铁枪的裤子。哎哟,鬼丫疼得心里直哆嗦,只见一颗子弹擦着边穿过了他命根的底部,一道深深的血槽往外渗着鲜红的血珠子。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刀,在火上烤了烤,飞快地刮去了他那茁壮的丛毛,又撒上了一包黑药面。赵柏木的一根烟刚抽了半截的工夫,血神奇地不流了。又撒上了一层白药面,铁枪觉得疼劲小多了。最后又把一包褐色药面在水里和成泥,全糊在了伤口上,包扎好了说:“行了,你就住在这里吧,每天换一次药,七天准好。”

  赵柏木高兴地当着众人抱起老婆亲了好几口。七天后,王铁枪下床,把鬼丫让到堂屋的太师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抱拳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们王家子孙后代的救命恩人。嫂子在上,我王铁枪今日拜佛发誓,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忠义当先,有恩必报!”在一旁抽烟的赵柏木乐呵呵地说:“是这个理。你那家伙要是没有了,还拿什么娶媳妇,没有媳妇当然就没有子孙了。”“你们男人就是没正经”,鬼丫脸一红,长发一甩,跑到厨房给他们烫酒做饭去了。连长与排长相视哈哈大笑。枫

  城里安定下来了,鬼丫到小学做了教员。抗美援朝开始了,赵柏木的连队迅速归队,全军跨过了鸭绿江。两年后,拐着腿的王铁枪背着一个骨灰盒跪在嫂子面前哭诉道:自己和老连长在新义州城南山岭里雪夜潜伏,一排炮弹飞来,部队伤亡过半,老连长血肉横飞,自己腿上中了一颗弹片。

  当年的女子师范毕业生默默地接过来,鞠躬默哀。上供烧香三天,在县民政局和老部队派来的人的陪同下,和铁枪共同把柏木的骨灰安放在了华北烈士陵园,而后仍然在县城教书,身份变成了烈士遗属,多次政治运动都未受到冲击,精致的小院还是那么花木葱茏。这中间,她联系上了在省城的姨表姐,也认识了在市京剧团唱青衣的外甥女一家。有一次,青衣一家邀请她到河海看戏,意外地碰见了已进了荣军休干所的王铁枪,二人欷歡了一番,也就有了联系。由于她喜欢静,铁枪腿脚不便,所以来往并不多。

  “文革”来临,听到外甥女两口子被斗、被关的消息,就悄悄地到了河海,住在了临近的小旅馆里,看到外甥女两人的暴死,怕自己去收尸压不住场,就通知了王铁枪,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老人细心抚养小韵致,白天送她上学,晚上教她琴棋书画,女红绣花裁剪衣服。到星期天,一老一小,一个穿着素色旗袍,一个穿着鲜艳的花旗袍或裙子,两把伞,一黑一红,穿过古老的小巷,到大堤上看着平缓的河水眺望,成了嘉谷县的一景。四邻八家的人都说这老烈属心眼厚道,说这孩子有福。

  想当年,县城落后,社会化服务根本谈不上。两个女人过日子毕竟不方便,正好老太太的一个远房侄子在县城边上种菜每天来城里卖,老太太就让他中午在家里吃,有时也住下来,挑水劈柴、买煤盘炉子等活也就顺手干了。后来老菜农的儿子来城里上中学,也就理所当然地住在了这个小院里,一来省点住宿费,二来也帮着干些活。说起老菜农儿子的名字,还是姨姥姥给改的呢。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到这种着桂花树,栽满海棠、菊花、夹竹桃的小院,拘谨得很。姥姥问他叫什么名字,老菜农说叫菜车,姥姥笑着说,太土了,就知道你那一车菜。老菜农分辩说,我的菜车可是我一家人的宝贝呢,管着一家人的吃喝用度。将来他能天天有我这么一车菜卖就不错了,庄户人家的孩子能有多大盼头。姥姥说,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也不大改,叫车才吧,意思是说,

  咱不像他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一车才就行了。从此,这个菜农的儿子就变成了车才。

  小韵致在这里的生活是幸福的,顺利地读完了小学、中学,后来考上了河海师专艺术系,和方囊算不是一个专业的小师妹。她毕业时正赶上姨姥姥病重,同时自己也不愿留在父母受过凌辱的地方,就回到嘉谷到文化馆当了一名负责群众文化的干事。

  那个车才还真是只有一车才,初中毕业后觉得考重点高中没把握,就上了县里的职教中心,也算是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粮食局直属仓库。虽然有时也出去押车运粮,但仍然住在家里。韵致在河海读书时候,老菜农已经很老了,十来里路去城里一趟得歇三歇,主要靠车才照顾姨姥姥。老太太已经年迈,一天不如一天,在弥留之际,她吃力地坐起来对韵致说:我要走了,求你一件事。韵致哭得泪人一样,连连点头说,姥姥你说什么我都听。姥姥说:闺女,人生下来为什么只哭不笑啊,就知道是来受罪的,女人受的罪更大。你找婆家一不要找商人,他们重财轻别离;二不要找官人,在他们眼里政治高于一切,个人的前途比谁都大,妻子更不在话下;三不要找文人,他们水性杨花,花花肠子太多,对所有的女人都说我爱你,其实,他一个都不爱,爱的只是新奇和刺激。要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她和在窗外熬药的车才,韵致马上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答应嫁给车才。说来也怪,看见韵致答应下来,姥姥竟然喝下了半碗莲子粥,精神了好几天,看着他们办完了喜事才带着满意的笑容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五大三粗老实巴交、憨厚笨拙的管粮员和表面上人淡如菊、内心风情万种的女子成了两口子。结婚后,他对她敬重,她对他感恩,虽然共同语言不多,但也相敬如宾。车才总是怕累坏了她,除了什么活也不让妻子干外,连干那事都小心翼翼的,逗得韵致直想笑,当然也有不尽兴的意思在里边。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里,韵致问他,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能驮?他一会儿说牛,一会儿说骆驼,一会儿又说马。韵致把他拉倒在自己身上,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是女人,多重的男人女人也驮得动。车才赶忙说,不对,不对,你没看我每次都用胳膊支着劲呢,你这么瘦弱,压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看病贵着呢,医院的大夫黑得很,上次我娘来看病,一个腰疼就花了三百多元。韵致看他把两口子的闺房趣事扯到了他娘身上,立时没了兴致,也不听他讲的顺口溜了,把他往下一推,翻身睡觉了。

  这样过了几年,两人始终没孩子,到医院一检查,是车才家贫,小时候经常冬天下河摸鱼补贴家用,下身冻出了毛病,是死精子。韵致安慰了他一番,也就过去了。就这样不凉不热地过了几年。这几年粮食系统搞开放,在南方建立了销售点,车才老实,又精通业务,经常被派到南方驻站,一年也回不来两三次。韵致过得倒也清净,有时晚上干脆不回家,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大家热闹或自己摆弄乐器解闷。

  直到雄鸡报晓,韵致才枕着过去实际的梦和未来不可知的梦,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