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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名:位子(全集)作者名:杨新城本章字数:10857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45

  灿烂的朝霞中,心情郁闷的柳枫交还了办公室的钥匙,最后仰望了一眼这座耸人云天的省委办公大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把悲愤、冤屈、无奈深深地压在心底,转身上了桑塔纳2000型轿车,狠狠地踩一脚油门,出城在髙速公路上狂奔起来。随着两边的树木迅疾向后退去,过省绕市跨县,将近傍晚的时候,来到了北京南城的六里桥。

  北京的皇皇大气让柳枫的心镇静下来,大街上长长的车龙也使他的速度降了下来。顺着西二环跑了一段,前面,天宁寺桥上似乎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叹了一口气,只得从桥下穿过,一直往东,过了前门楼子左拐,经过百年老店“东来顺”总部直接向北。广场上,华灯璀璨,长安街上,人流如织,车流平缓。又是红灯,柳枫摇开右侧的挡风玻璃,看着雄伟的天安门,望着那一大片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皇宫建筑以及从高大宽阔的城门洞里进进出出的游人,叹了一口气:“世人皆醉我独醒啊。”他想起了大学历史老师讲完中国历史的最后一课,带着大家来到励志楼前的一块草地上,面对着如血的残阳,朗诵了一首诗:“神州千载荡杀声,华史页页血凝成。几度春秋蔽日月,多少男儿眠荒冢。硝烟散尽管弦美,刀光消逝血褪红。尸骨架起金銮殿,血浆华酒醉王宫。”过去的封建王朝如此,现在的官场争斗何曾走样,只不过是少了明刀亮剑,多了阴汁毒箭;少了玉玺钦此,多了红头文件而已……

  绿灯亮了,柳枫随着大流向西再向北走了一段,在月坛街一家“名典咖啡语茶”前停下来。走进大门,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味扑面而来,古色古香的装饰,柔和的灯光,轻柔的音乐,绿色的盆景,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温馨,心情逐渐舒缓下来。

  靠在舒适宽大的沙发椅上,柳枫试着喝了一口刚刚用正宗的巴西咖啡豆研磨出的滚烫的咖啡,掏出手机说道:“萍姐,我不行了。”对方说:“男人永远不要说自己不行。”柳枫咬了咬嘴唇说:“女人永远不要说自己没时间。”便收了线,一边品着咖啡,一边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自己刚刚经过的两扇无框玻璃门。

  门开了,一袭铁诱红风衣裹着的身材高挑女性走了进来,随着风衣滑落到侍应生手中,她不经意地、习惯地一掠瀑布般的长发便在灯光下闪出绸锻质感的光。纯黑的紧身羊绒衫,雪白的长裤,自然的曲线美。她坐到柳枫对面,用一双优雅、高贵、富有韵味的眼睛看着他,眼光在一层雾中时而哀婉温柔,时而满含精明笑意。

  看着沮丧的他,杭维萍,这位中央水利委的助理巡视员、京城某高官的儿媳,吐气如兰:“‘朋友,你不要,不要忧悒,把你的命运勇敢地担起。冬天从你这里夺走的,新春会交还给你。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这世界还是那么美丽。凡是你所爱的,朋友,都不会失去,不会失去。’我的大才子,还记得这首诗吗?”

  “快别提海涅了,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才子呢,我都江郎才尽了,不,是山穷水尽了!”柳极猛吸了一口杭维萍带来的软中华烟,恨恨地说:“我服务的这老头子简直昏了头了,和管政法的那位争副书记,都是常委,这无可厚非,敏感时期,应该把老毛病暂时改一改啊!他可好,依然走马章台,给人家抓了个现行,闹得沸沸扬扬,把请他娱乐的老板也牵出来了。后来又传说他在海港深水码头建设中给工程发包单位打过招呼,大概是那个工程太大,牵涉的人和事太多,谁也不愿去趟水雷,只得让他提前退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这个秘书也被流放了。”

  “山重水复也意味着柳暗花明啊,”杭维萍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说道“哦,你们省的情况周末家庭聚餐时老爷子已经说了,让你去哪里?”

  “嘉谷县,县委副书记。”

  “嘉谷,”杭维萍玩味着这两个字,慢慢地说:“似乎应该是个林茂粮丰、盛产粮棉的地方。当然,也可能是当地老百姓多年的祈盼,就好像农民盼儿子把生的姑娘叫引弟、招弟,结果还是一堆丫头。”

  “我没去过,这几年老头子一直管工业,跑的都是城市与海边,那里属平原地区以农业为主的河海市。”柳枫继续大口抽烟,愁苦的脸被淡淡的烟雾所笼罩。杭维萍的心“咯噔”痛了一下,这张类似西欧人棱角分明的脸,尤其是那双海蓝色的大眼睛,尽管现在多了几分沧桑,不经意间,还能看出高山湖水般清澈的透明。就是这双眼睛20年前那不经意的回眸一瞥,如春天里山谷的风,吹开了姑娘的情怀;如朝霞里清脆的钟,叩开了少女的心扉。

  那是在荒凉的山脚下一个简易篮球场上,红卫战备机械厂下了班的男女青工们“元元读”完了无事可干,便来看铸工车间与机加工车间的篮球比赛。机加工车间连连败北,急得大胡子主任抓耳挠腮。忽然他向远处喊道:“快,柳枫,上!教训教训这帮子翻砂匠!”只见一个体态匀称、身材颀长的文静男青年跑来。他,两道浓眉微微皱着,眉尖上跳动着自信与傲气,双眸明亮、机敏,海蓝色的睿智的光波在眸珠上闪烁,髙而直的鼻梁,整张脸轮廓分明,立体感很强,整个人透射着让同龄姑娘愿意多看一眼的神韵。他扫了一下场上,微微抿了抿嘴角,解下身上电工佩带的四大件,麻利地脱掉宽大的蓝工装,一身红色球衣,白色回力球鞋,奇怪的是脖子里还围着条海蓝色的围巾。他一上场,正赶上对方投篮未中,动若脱兔,一个起跳抢夺了篮板,运球如风,接连闪过好几个对手,刚过中线就起三步,似乎脚未沾地就跨出了十来米,双手平举投篮,人未落地,球已进篮。人们都看呆了,“乌拉,好!”和小姐妹们站在一起的杭维萍首先忘情地喊起来,接着人们也大呼小叫地喊着。但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了她,大家做梦也没想到这位从小生长在中央某部驻省研究所大院、满脸书卷气、平时说话慢声细语的娇小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这么强的女高音。杭维萍立刻害羞地躲在了女伴之间,但还是从人缝里看到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向她看了一眼,便如同遭到电击一样萎蹲到了地上。

  从此,只要一接触那道的目光,她心里就高兴,心跳就加速。她自幼酷爱蓝色,深蓝、浅蓝、淡蓝。她认为,蓝色表现出的是一种纯净,一种真诚,一种执著。那是她出生后的第一百天的早晨,正是暮春四月,遵照乡下来的奶奶的讲究,母亲抱着她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去“走百日”,据说满一百天的婴儿见见天光可以消灾辟邪。那天母亲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旗袍。朝霞很亮,也很美。她突然在妈妈的臂弯里挣扎着低下头去看那花园一角刚刚开了的几丛蓝色的蝴蝶花,呵呵地笑得很欢,然后又用小舌头去舔母亲天蓝色的旗袍。等妈妈把她抱回屋里去时,她竟哇啦哇啦地大哭起来。好多年以后,母亲给她讲当时的情景,她似乎依稀记得,觉得那一片蓝色非常温柔,非常富丽。而今这双海蓝色的眼睛似乎就是那丛蝴蝶花,但更具活力,更具诱惑。

  从那儿以后,她一直在厂区里暗暗追寻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并打听到那是从一个小城市调来的电工,叫柳枫。那时,全国正在热播一部反法西斯的电影,里面有一个打人敌军内部的党卫军军官英俊潇洒,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和一个挺拔的鼻梁,很像柳枫,于是姑娘们都暗地里称柳枫为“德国上校”。篮球赛过后的第一个春天的早晨,柳枧到杭维萍所在的机加工车间附近架线。杭维萍操作的车床因电线短路,便出来找柳枫,见他正在树下“天天读”鲜红的《毛泽东选集》,封面在朝阳的映照下红彤彤的,那双海蓝色的大眼睛却望着湛蓝的天空,像在思索什么。维萍偷偷地笑了,想他肯定读的不是“毛选”。她悄悄地走过去,一把把书夺过来说:“哎,看的什么书啊?”

  “你,你……”柳枫惊慌失措,欲往回夺,又不敢,随即站起来双臂下垂,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

  杭维萍捂着嘴呵呵地笑弯了腰,把柳枫拉到一旁告诉他自己也用这方法读过许多中外名著,自己更不会去告密。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这本书先收缴给她看,二是星期天傍晚到厂后的小杨河畔换书看。

  第三天黄昏后,小杨河畔,新月如钩。两个年轻人会合了。杭维萍带来了《包法利夫人》等好几本书,柳枫只带来了两本,《传习录》和《太上感应篇》。

  “你的这些书我没见过,也不怎么能看懂。”杭维萍那双水葡萄似的眼睛里闪出真诚求知的光,随手把上次缴获的那本《醉古堂剑扫》拿了出来。

  “哦,”柳枫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利索地把那些书整理好,装在电工工具袋里,站起来指着一棵梢上挂着月牙的参天大树,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说:“你说的那些书都很好,动人,我以前都读过。但只是写人在世间的文化形态与生活方式,没有写出他们为什么选择此道,为什么来到世界上要做那些事,用那样一种方式去生活,就好像这棵大树一样,人们只看到了它的枝条、绿叶和花果在自然界里四季的表现,没有看到它们的根。中国人生存的根在我们自己的古典哲学和古人的人生感悟里。”

  杭维萍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爸爸妈妈书房里那高到房顶的书橱是她的骄傲。“文革”前,晚上爸爸在书房里研究微积分,也读文学作品,妈'妈在卧室里轻弹钢琴,梳着两条小辫的她在两个房间里来回蹦跳,作完作业后也挑书看。她是有些自傲、但又诚实。此刻的她觉得柳枫不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倒像刚从古书堆里爬出来的小秀才,尽管刚才从柳枫嘴角上翘的动作里看到他的一丝丝轻蔑,但还是从绣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绿色军挎包里掏出了当时饮料中的奢侈品——小瓶橘子汁递了过去。

  柳枫润了一下嗓子,继续侃侃而谈:“比如这本《醉古堂剑扫》,作者不太明确,大概是几个古人经过世事的磨炼后合著的,书中包括醒、情、俏、素、景、韵、秀、锈、豪、法、倩等12卷。每一卷都代表一种态度、一种感受。比如说‘醒’,基本上是说在人生旅途上,怎么让自己比较清醒,不要迷惑于外在的繁华富贵、名利,让人可以有一种比较清醒的态度面对人生。‘情’的部分,告诉人们怎么在人生中变成有情的生命,在‘豪’这方面,告诉你如何在平凡的生活中展现豪气。”

  “这本书认为,一个人在人生过程中,和四季对应的方式很多,譬如说从宇宙开辟以来有‘治世’,像尧、舜、禹、汤,他们能治理这个世界。另外是‘傲世’,像许由这些人,不要做官,不要规范名利,可以傲对这个社会。另外是‘出世’,老子青牛过关,根本不理世事,隐居起来,跟世界不相往来。再有一种是‘垂世’,像孔子一样,有所著述,名声流传到后世,对后代有所影响。”

  “我以上所说的都是这些人面对社会的不同方式。人要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生活得更愉快,社会也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帮助。例如‘出世’和‘傲世’,表面上看对社会没有贡献,可是他未尝不是在提供一些典范,因为社会上有出世、傲世的人,让人们晓得许多事情其实不是那么天经地义,不一定有很大价值,有很多人就瞧不起他们。我读书基本上就是这样,常常考虑思索的是书中这些人物为什么这样做,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他们,那些人到底在追求什么?”

  杭维萍茅塞半开,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愿显得自己太无知,抓紧追问了一句:“那你呢,准备用哪种方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还有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常的说,我们现在这个年龄正是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想,社会不会总这样的,当年,日本铁蹄横扫中国,社会那么混乱,蒋介石还把北方的著名大学搬到了昆明,建了西南联大呢?将来,我‘治世’与‘垂世’相结合吧。”柳枫望着就要渐渐消逝的月牙沉思着说。

  “那,我也这样。”

  “不,”柳枫微微地皱着眉头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出身低微,注定了一生中每前进一步,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努力,何况,你还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维萍一急,上去推了他一把,不自觉地喊出了那个时代最时髦的伟大领袖的语录。

  柳枫心里一惊,脚下不稳,半滑倒在了河坡上,赶紧往上爬。维萍笑起来,拉了他一把,柳枧的头轻轻地触到了她丰满的胸……

  再以后的日子里,厂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们都被抽调了上来。杭维萍发现,那双投篮准确的手还能画出逼真的宣传画,写出漂亮的艺术字,能编写出朗朗上口的对口词、小快板、小剧本,那两片平时总是紧闭的嘴唇还能引吭高歌,音域宽,音质纯。在一次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演唱会上,柳枫与杭维萍合作模仿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祖国一片新面貌》和《毛主席呀派人来》震动了全场,让来观摩的上级领导称赞不已,于是,一路参加调演上去,斩关夺隘,竟然到了省城,受到了当时的省军区政委、省革委会主任的接见。

  命运之神向他们露出了笑脸,红领章一句话,二人同时成为推荐上大学的人选。政审时杭维萍的父亲仅仅因是“反动学术权威”,未被査出其他问题,再加上西北的导弹发射基地有一技术项目急需父亲去主持研究攻关而被解放,她顺利地进了北京某大学艺术系,毕业分配到了国家水利部门的文工团,后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又进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读了两年研究生,还到关外的一个市挂职了两年副市长,彻底转了行。

  翻开柳枫的档案一看,政工人员不由皱起了眉头。柳枧的爷爷是华北平原上一个小县城的清末秀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百日维新”断了他想“打马御街前”的科考仕途梦,只得到财主家做东席开始,设馆授徒,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些许散碎银两,把自家的南房打开,冲街开了一个叫“翰墨香”的文具店,兼收购外卖书画。北洋军阀混战,吴佩孚不敌张作霖。关外的土匪胡子兵扇打着狗皮帽子扬风乍毛,呼啸着打过了保定,也占了小县城。天麻黑的时候,“翰墨香”的门被擂得震天响,柳枫的爷爷战战兢兢地开了门,见一个胡子兵掂着个蓝布包说:“你这里不是收字画吗?妈拉个巴子,俺在东头杨举人财主家那疙瘩抢了一卷,看能不能换瓶酒喝?”老秀才拿过来一看,是郑板桥的真迹,不由得心中狂喜,满脸赔笑给了对方十块银圆,外带一坛家藏“柳伶醉”,那厮欢天喜地地走了。老秀才让伙计立刻套车,带着金银细软星夜出城,全家转移到了乡下表姑家,告诉人们说等胡子兵走了后才回来,自己却悄悄去了趟天津卫。

  兵患过后,老秀才旱路雇车,水路买舟,一路风尘回到县城,悄悄地扩大了门脸,并在城边的乡下买了上百亩水浇园子地,做起了城乡两栖人,还经常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朝闻翰墨香,戴月荷锄归”。新中国成立后定成分时被定为小资本家与小地主,双料的反动。就凭这,柳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杭维萍进了京。她临走的时候,二人见了一次面,她问他将来的打算时,柳枫说:“还是那句话,在同样的水平线上,我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另外还得看机遇和运气。我不自傲,因为没有家庭背景和政治资本;但也不自卑,我相信一般人有的天赋我也具备,可能还更多一些。萍姐。你放心地走吧,我不会放弃希望的。”姑娘流了泪,一段青涩甜蜜的友谊结束了。柳枫还是白天挂着电工的四大件登高架电线,弯腰拧开关,晚上等同屋的工友睡着了之后,在自制的小台灯下读书写作。再以后,1977年恢复了高考,柳枫一举考入了北师大哲学系,二人在京城再度相逢。

  杭维萍正沉思着,玻璃门悄悄地开了,一个像竹竿一样,长条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还总是眯着的人,猫似的走到了柳枫身后,他向杭维萍摆了摆手,出手如风,捂住了柳枫的双眼,柳枫一惊,半截烟落到了地毯上,一摸自己眼上那几个细长的手指,恼怒地说:“李一道,你搞什么鬼?”

  中新社记者李一道呵呵地笑着,松开手道:“到底是从一品大员的南书房文案,记性就是好。到底是多年的老战友,一摸就知道。”并随手从包里甩出了一条精装长嘴熊猫,“会议礼品烟,给你吧,大烟鬼。”

  柳枫心里很是感激,爱不释手地欣赏着,嘴里却讥道:“你那双爪子还用记,要不是我,早沤成大粪了,那几根细骨头说不定也让野狗嚼碎了。”

  “是,是,兄弟没齿不忘啊。可是萍姐呢,要不是你,处女之身岂不……”李一道又呵呵地坏笑起来。

  “去,乌鸦嘴。”杭维萍白皙的脸上飞起一朵红霞,站起来要捶李一道。

  当年的红卫战备机械厂实际上是建在省城边上的一家设备落后的企业,主要生产农用三相异步电机,由于有一个生产半自动步枪零件的车间,所以叫战备机械厂。人员有从省城招的,也有从各地调来的。这个

  厂原来在市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有一天,一位造反起家的省革委副主任到外地开会到此内急,命令司机停车,在当时还是一片荒滩的野地上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浇灌了一丛碱蓬棵,淹死了一窝蚂蚁。他一边提溜裤子,一边看了看这里三面环山,小河蜿蜒,只有一条窄窄的三级小柏油公路通向城里。当过几天兵的他灵感大发,说把哪个战备机械厂挪到这里来吧,打起仗来往山里撤方便。造电机是傻大笨粗的活,咱们工农子弟不能干,把全省的黑七类子弟都集中到这里来,也好管理,省得这帮狗崽子,尤其是走资派的小猢狲们动不动就去找他们爹娘的老战友。柳枫那时在河海市电力部门学徒。这里缺电工,就被那位副主任一声令下,劳动部门按图索骥搜罗来了。当地的老百姓听一拾柴火的汉子说,某副主任一泡尿冲来了一个机械厂,老少爷们有了捡煤核的地方。

  战备机械厂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杭维萍因有一副金嗓子,又颇具组织能力,便担任了队长。李一道因对什么乐谱、乐器一看就懂、一动就会;柳枫因有写作特长;都被招了进来。三人因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一个是走资派的儿子,一个是小地主的后代,互相彼此彼此,感情比较接近,在队里很快成了“铁三角”。他们当时的位置是队长、乐队指挥、编剧。使铁三角更加牢固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

  那时为了显示对伟大领袖的忠诚,讲究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往往是下午6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播出,宣传队就连夜编词、配曲,第二天马上演出。有一天老人家说了一句工业支援农业的话,柳枫在嘈杂的食堂里边听着大喇叭的广播,边等着买饭,琢磨出了一个机械工人下乡支援农民兄弟抗旱的小歌剧,和李一道、杭维萍简单地碰了一下头,三人便来到了他们的创作室——柳枫所在的电工班的配电室。

  配电室在厂区的最北头,孤零零的,紧挨被附近农民来厂里捡煤核扒的满是豁口的围墙,四周是长满红荆、碱蓬棵、荒草的野地和锅炉房倒出的煤灰。在自制的铁台灯下,柳枫写词,李一道拿着一把小提琴配曲,杭维萍哼唱。三星正南的时候,杭维萍内急出去小解,柳枧把词已

  写完,看着李一道还拨拉着那把小提琴哼哼唧唧,头有些发胀,便走了出来,望着满天星斗,吸了一口拂晓清凉的空气,拿出烟来正要点燃,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叫和哼哧哼嘛的打斗声,弯腰一瞧,见两个黑影正往远处拖什么。他立刻感到不妙,拿出三步上篮的工夫嗅嗖跑了过去,一脚踢倒了前面的黑影,后背上也同时挨了一棍子。他向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原来杭维萍出来小解,看到外面黑糊糊的,不敢到远处的厕所,就想在一个煤堆旁解决,刚褪下裤子,就被附近村庄里翻过围墙豁口来偷煤的两个小混混发现了,把杭维萍往几丛红荆后面拖。

  两个小混混跑了,杭维萍傻了,半天才哭出声来。柳枫“唬”了一声,指了指电工房的灯光,聪明的姑娘立即明白了,赶紧提起裤子。

  过了一会儿,二人平静下来才一前一后回了创作室,李一道还在哼哼唧唧呢。这件事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保密了许多年,直到都结婚后有了孩子,在一次聚会上柳枫喝醉了酒才讲出来,惊得李一道叹息连连,一副悔清了肠子、痛不欲生的模样。从此这也就成了戏谑他们的话把儿。

  第二件事是冲床工李一道,干活吊儿郎当,自进了宣传队有几个节目被调演后,一心想着当音乐家,整天琢磨作曲找主旋律。那年夏天,柳枫上夜班,到冲压车间检査线路。他忽然看见李一道站在冲床边上犯眯瞪,手还打着拍子,知道这小子又在找主旋律,而那100多吨的冲头马上就要下来,顷刻间就要机损手亡。柳枫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李一道,并敏捷地把一快木板垫在了平台上,“砰”,木板屑沫四散,李一道抖手惊愕。事后,李一道要请柳枫吃饭,柳说不用,说我救了你,把你的手艺传给我一些就可以了。“什么,手艺?你小子真是个土鳖,那叫艺术!要有境界,有乐感,是用心,用感情弹拨出来的。”李一道细长的眼睛里射出雪亮的光惊叫着。于是,柳枫学会了弦乐,除了写词,唱歌,还加人了乐队。柳枫不像李一道那样拉弦时随着节拍摇头晃脑,而是坐如钟,站如松,马尾弓抖起来如行云流水,全靠腕力。

  “别闹了,柳极被发配到嘉谷县了,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你是记者,跑的地方多。”杭维萍幽幽地说。

  “知道,”李一道略微想了想,细长的眼睛睁开了,射出两道寒光。“去年搞调整农村产业结构调査,我跟农业部的一个头去过,住了几天。那里的文化氛围是典型的农耕文化,地理特征是有一条河,叫土龙河,常年干枯,据说皇帝佬儿还在那里治过水呢,农业五谷杂粮长得不错,没工业,空气很纯净。最有意思的是那里的人名。有一次开座谈会,他们的县委书记在那里说空话、套话,我实在无聊,研究了半天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发现嘉谷县人的名字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常用的农具,二是常见的动物,三是历次政治运动的时髦词。比如常木梨、刘辘轳、张碾盘、周石磨、王三牛、郑二狗、张合作、李跃进、赵四清、崔文革、赵为党等等。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叫什么方囊,大概是他老子在三年困难时期闯关东,扒错火车去了新疆,不知哪个维吾尔老汉可怜他,带回了一口袋烤馕,正赶上他娘生下他没奶水,他爹把馕泡了一碗糊糊给他吃了吧。哈哈。”

  “别嘻哈了。”维萍正色道,“你看柳枫去那儿怎样?”

  “按他们省目前的情况,只能是顺势而下了,但如果萍姐你求求

  “求老头子,绝不可能,”杭维萍目光凌厉地看着李一道,瞥了一下旁边柳枫那双海蓝色眼睛里期盼的眼神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据我观察,从某种角度上说,中国的各级干部状况是这样的:上面的干部是斗出来的,中间的干部是跟出来的,下面的干部是跑出来的。我们家老爷子和他们省的封疆大吏没有历史渊源,也不是一条线上的,说话未必管用,再则,不是一个派别,他也不去说。”

  “哦,”李一道只得顺着她说,“我们当代大学生前几年不是被称为天之骄子吗,”看到柳枫嘴角又微微上翘,连忙改口,“不,是你们这样的大学生,你是恢复高考上的,我和萍姐是工农兵推荐的学员。你现在也是香饽饽嘛。前几天我们社的内参上发了你们省一个地区选拔干部的经验,叫‘运动场上选冠军,主战场上找千里马’,反映不错,高层已经批示了。你老兄下去当一副七品,找个角度干出点事来,我看应该是手到擒来,到时我再叫上我们的一帮老记哥儿们忽悠忽悠,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我看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杭维萍赞许地点着头,柳棂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看着大家来了情绪,李一道潇洒地吹了一声口哨,招来了服务生,叫喊着上德国黑啤,嚷嚷着要用萍姐的钱买今宵一醉。杭维萍制止了他,碰杯后深情地对柳枫说:“姐这次是实在无法帮你,理解我吧,在高官家里做儿媳也并不比官场上轻松,也是如履薄冰。这些老家伙,虽然做了那么大的官,进城那么多年,骨子里还是农民。不说这个了,社会毕竟是进步了,下去后好自为之吧。我在他家耳濡目染,也悟出了一点规律,现代的干部要想在内平衡,在外站得住脚,必须有三方面的条件。首先,现在毕竟是知识经济年代,要有形象,说话办事要让人看出有文化,有知识,有品位。其次,要有政绩,有让人们看得见、说得出口、记在心里的成绩。第三是要让上边认可,从心里欣赏你,感到你可用,可提拔。”

  “第三条是最难的。”柳枫机敏地作出了反应。

  “萍姐说得有道理,但不深刻,”李一道说,“我看中国的官员升迁有七种类型:一种是干出来的。或闯荡疆场,用生命拼出来的;或殚精竭虑,用血汗泡出来的;二种是考出来的。十年寒窗,挑灯夜读,博览群书,书本搭就青云路;三种是熬出来的。卧薪尝胆,藏敛锋芒,俯首帖耳,亦步亦趋,最终多年媳妇熬成婆;四种是吹出来的。官出数字,数字出官,政绩变成了敲门砖;五种是跑出来的。或巴结谄媚跑个官位,或攀龙附凤谋一个门子,或花钱行贿买一顶乌纱;六种是沾光沾出来的。一人做高官,皇亲国戚,姨姑甥舅,都可鸡犬升天;七种是玩出来的。善于揣摩领导,照着软肋下家伙,顺着领导的爱好玩成了精,把玩麻将请自摸、洗浴送按摩等一类把戏玩得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又风生水起,自然可以玩出个官来。”

  李一道说得手舞足蹈,杭维萍沉默不语,柳枫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心想,北京的水实在是太深了,想不到当年的浪荡在野的业余作曲人,在深水里混了几年也悟出了自己心中常想但还不太明确的道,一丝悲哀悄然而至,不禁皱紧了眉头思索起来。

  “我看老兄就把这七种各摘取精华,结合用之,不愁骏马得骑,高官得做,美女人怀。”李一道刚哈哈地说完,他的手机响起了《西班牙斗牛士》,跑到一旁接完说:“二位,失陪了啊,市委领导马上要去视察国家气象局,因为今年全球气候变暖,北方多雨,上头要求各地做好防涝准备,我得赶紧回去发稿子。”

  “我有些头疼。”柳枫掐着脑袋说。

  “呵呵,”刚要飘然而去的李一道又坏笑起来,“萍姐,快,安泰又要寻找大地了。”“竹竿”一晃没了踪影。

  这又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柳枫有偏头疼的毛病,尤其是读书和思考过度后更甚。那是他们战备机械厂的一个夏夜,闷热、潮湿,三人在电工房里挥汗如雨地编写节目。柳枫的病犯了,吃了三片止疼药也不管事,明天又要演出,还有一段词没完,他只得脑袋顶着配电盘的铁箱子,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两眼直流泪。李一道在一旁急得跺脚,杭维萍慢慢地走过去,给他揉,最后把他的头抱在了胸前。也奇怪,柳枫的脑袋一接触到姑娘的胸脯,如同海绵吸走了病灶,奇迹般地不疼了,而且神清气爽,灵感迸发,文如泉涌,不仅顺利地写完了最后一段词,而且诗兴大发,以杭维萍白天代替电焊工上高炉装避雷针为题写道:“焊枪,喷出一片彩霞;焊花,溅落满天星光;飒爽英姿女焊工,曰夜战斗在高炉上。胸有北斗朝阳,看五洲四海红旗扬……”并发表在了当时的《革命工人报》上,正赶上“五一”国际劳动节,许多工厂的黑板报都转载了。省工交系统一个有点墨水的头头到企业慰问发现后,让秘书打听了一下,拿过报纸玩味了一番,说:“有形象,有立意,有意境,有高度。”当秘书告诉他柳枫的出身后他又说:“关键不是作者写得好,而是我们工人阶级做得好。”并在一次大会上表扬了杭维萍,为杭维萍而后被推荐上大学做了铺垫。

  在他们合作编写节目的日子里,只要他们三人在场,只要柳枫一头疼,杭维萍就会略带羞怯地走上前去,狠狠地盯李一道一眼,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柳枫的脑袋抱在胸前轻轻按摩。被李一道戏称为西方神话里的安泰——没有力量了,需要到大地母亲那里补充能量。

  咖啡厅里静悄悄的,只有轻柔的田园音乐在空气中似有似无地飘逸。杭维萍抱着胸前柳枫的头轻轻地揉着,她发现这熟悉的长发不如当年那么浓密、坚韧了,头顶、鬓角开始变稀,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白发。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柔地拔除了两根白发,两颗泪珠在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动了好几圈,但始终没有掉下来。柳枫的头依偎在杭维萍的胸前,感到这对温柔的山丘虽然不如以前那么挺拔富有弹性了,但更加暄软、圆润了,那么富有温情,那么富有诱惑。

  无框玻璃门自动开了一下,早春二月一丝料峭的寒风吹了进来,二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杭维萍在柳枫耳边轻声道:“我们该走了。”柳枫神清气爽地站起,帮她穿上风衣,出门晃着手里的车钥匙说:“萍姐,我送你。”杭维萍摇了摇头。这时,一团巨大的阴影逼过来,一辆大坦克一样的美国悍马吉普无声地滑到了他们跟前,一个留平头,穿一身査尔斯王子名牌西装的北方车轴汉子敏捷地跳下来,拉开后面的车门,用手护着车顶框弯腰恭敬地说:“杭总,请。”

  “哦,”杭维萍淡淡地介绍道:“这是刘先生,你们以后可能会见面的。”腰一扭上了车,大坦克低吼了一声,风驰而去。

  柳枫怔怔地望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