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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20006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五月初五是五月的第一个逢五日,故称端午。端午是中华民族仅次于春节的又一个传统大节日。因古人地支建月五月为马月(午月),阴阳配数单数为阳、双数为阴,五午同音,故又称端午或端阳。

  沅江中游一带习惯在五月十五日过节,被人们称之为大端午。人们在大端午这一天挂菖蒲艾枝。洒雄黄、包粽子、划龙船。传说炎帝出生在沅江流域的烈山,从炎帝神农氏时代起,沅江流域就有了五月十五划龙船的习惯,并一直沿袭流传至今。后来,划龙船被赋予了纪念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意义。全国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把划龙船放在屈原怀沙沉江的五月初五。于是,过端午节便传承下来。沅江中游一带过五月十五大端午,在这一天划龙船,应该说是炎帝文化的传承和保留,有着极其重要的传统文化内涵。

  一九五零年的端午,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县区各级对这个传统节日都很重视。特别是划龙船的组织运作被提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大溪区公所为此专门组织召开了会议。会议决定在石寨村白马岩渡口组织大型的龙船比赛。白马岩渡口及以上的十里长潭义马潭是比赛龙船的最好水域。自古至今,这里就是上下二三十里河段沿岸各村龙船聚会的地方。王任遥采纳了副区长吴圣明的意见,成立了以吴圣明位指挥长的龙船竟渡指挥部。他们联合龙坪区共同组织了水上救护队。届时,区武工队将全体出动,担任现场救护和纠察任务。指挥部就设在石寨村,指导农会组织好龙船赛事。

  阳历的六月二十六日即阴历的五月十二日下午,石映春回到了石寨。石寨的习惯是五月十三日龙船下水,他得在龙船下水之前赶回石寨,动员石寨农会精心组织龙船下水仪式和各项活动。

  映春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妻子徐润月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见丈夫回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映春先给爹娘问过了安,就跟润月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把买回来的一包红糖放在柜子上,看着润月说:

  “还好吧?辛苦你了。”

  润月撅着嘴说:

  “放粮以后你就没回来过。你就那么放心?”

  映春说:“天天想着你呢。太忙,没办法。”

  “区上离家不过二十来里地,不至于吧?”

  “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下乡,回到区里晚上都要开会、汇报,哪里抽得出时间。真是对不起你了。”

  润月笑了笑,说:

  “我晓得你忙,不怪你的。”

  映春把润月扶到凳子上坐下,蹲在她跟前,说:

  “来,让我听听儿子怪不怪他老子。”

  润月把双腿张开,让映春挨到肚子边,说:

  “你就断定一定会是个儿子?要是个女儿呢?”

  映春把耳朵贴在润月的肚子上,说:

  “阿娘说,你爱吃酸的,酸儿辣女,一定是个儿子。不过,是个女儿也好,长大了好带弟弟嘛。”

  润月用手摸着映春的腮帮子,说:

  “跟你爹一样,重男轻女。”

  映春没答话,仔细地听着胎音。

  润月问道:“听到你儿子提意见了?”

  映春说:“他在动呢!心跳得好有劲儿啊!”

  润月说:“这伢好动,将来一定是个顽皮的。”

  映春笑着说:

  “男伢就得顽皮一些才聪明。”

  两个人正甜蜜地说着孩子,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张开邦站在门口,说:

  “两口子干嘛呢?春伢哥,好温馨啊!”

  映春连忙站起来,说:

  “邦伢,进来呀。”

  开邦说:“我不进来了,你出来陪我走一走吧。我跟你讲讲话。”

  映春说:“有么话进屋讲啰,什么秘密还避着你嫂子?”

  开邦笑了笑,说:

  “润月姐现在是四眼人,我这话呀,四眼人听不得。”

  映春看了润月一眼。润月把下巴壳扬了扬,示意让他跟开邦去。映春边往门边走边说:

  “看你那猴急的样子,我前脚进屋,你后脚就追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急事?”

  开邦说:“听说你回来了,想你了就跑来找你讲讲话。”

  映春说:“咦!邦伢老弟会讲话啊,尽捡让人听着舒服的讲是吧?言不由衷。”

  两个人在门口手拉着手就出了院子。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不关紧要的话。映春问他农会的情况,开邦就问他区里的动向,不觉就走出了中院,来到沅江边上。

  前一阵下了几天雨,沅江里涨了水。石寨中院前的河床极宽。这里是十里油卵滩的滩头。对面那个小村就叫滩头。枯水期,河岸靠里边是一溜几里路长十多丈宽的大草坪。厚厚的马鞭草踩在脚下一软一软的。村里的牛平时常在这里放牧啃草皮。马鞭草紧紧地编织在地面上,牛是啃不到草根的,也伤不了草地。草地上面是排成长阵的水杨柳和竹林。因此,任你多大的洪水也冲不走河岸上的泥沙。石寨人很懂得植被保护河岸的道理。草坪下面是很宽的卵石滩。卵石滩下河水翻着浪花奔腾而下。滩上水流湍急。上水的船都只能靠船工用纤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游拉。下水的船只悠闲地过了十里义马潭以后,一到滩头就紧张起来。艄公把好舵,拦头工拿着篙竹站在船头。船踏着浪几分钟就过了十里油卵滩。对岸滩头村下面的河床里,是一大片礁石滩。河水在这里画着大弧线绕着石寨走了半个圈,张力总是冲着滩头村那边。激流便在礁石滩上形成长长的一溜白浪。因此,船把不好舵,就会被急流冲到礁石滩上去。

  涨了水的江面已经看不见卵石滩和对岸的礁石滩,草坪也被淹了一半。石寨人把大端午前涨洪水叫涨龙船水。涨水后河面变得非常宽,是赛龙船的最佳水位。

  太阳已经挂到对岸的观音山顶上,快要落了。西边的淡云染上了红黄色,映得江面的波浪也泛着金光。映春和开邦在草地上坐下,两个人都把双腿伸直了,两手撑在草地上,半仰躺着。

  映春说:“这里风景好,也很安静,有什么话你讲。”

  开邦先叹了一口气,说:

  “春伢哥,我现在有一件烦心事,不晓得该怎么办。正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准备到区里去找你呢。”

  “什么事啊,让你这么烦心?”

  “珍妹要成亲了。”

  “海伢才多大?十六岁就要成亲?”

  “是啊。石映五田腊月两口子已经看过了日子,八月十八拜堂。”

  映春明知道开邦恋着珍妹,却故意说:

  “珍妹到映五哥家十多年了,人家要拜堂成亲,关你什么事?你是为这件事闹心?”

  “人家珍妹不肯成亲,那天到我家跟我娘说起这事就哭。”

  “你们娘儿俩好好劝劝她,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

  开邦坐起来拍了映春一巴掌,说:

  “人家正儿八经找你商量呢,别寻我的开心好不好!”

  映春也坐起来,笑着问道:

  “哪个不晓得你跟珍妹悄悄地相好着?跟哥说实话,珍妹是不是已经是你的人了?”

  开邦忙说:“没,没那回事。我们只是相好,没犯过禁。”

  映春歪着头看着开邦,说:

  “没讲实话吧。村里好多人都晓得,十来岁时你们两个就在富桶里睡过觉,还敢说没犯过禁。”

  开邦一脸委屈,说:

  “没那事,没那事,他们瞎说。”

  映春说:“有人亲眼看见过在你家堂屋的富桶里,你爬在珍妹身上干那事。这话都传了十来年了,恐怕只有老五哥一家三口蒙在鼓里,别人哪个不晓得?”

  开邦愤怒起来,红着脸拿眼瞪着映春,说:

  “真是冤枉死人了。都是张黑牯那个肥婆娘烂嘴巴的血口喷人。十来岁的伢晓得个卵,我们是在富桶里一起睡过觉,我当时好像是学大人的样子爬到她身上过。可我们连裤子都没脱,怎么会是真的呢?不过是闹着玩的。”

  映春却笑得前仰后翻,说:

  “你别急,你别急。哥没别的意思,只是问你,珍妹如果真是你的人了,剁了脑壳碗大个疤,你也得对她负责。这才是男子汉。”

  开邦说:“春伢哥,我们两个一直相好着,可真的没干那事。只想找你讨个主意。”

  于是,他就把十年前与珍妹过家家那事一五一十讲给映春听。

  那时,王珍妹到映五家来已经有半年多了。开邦他娘是珍妹她娘的堂姐。这个隔房的姨姨就是珍妹在石寨唯一的亲人。她自然每天都往柳逢翠家跑,也总跟只比她大半岁的开邦在一起玩。那天,开邦他爹和娘都不在家,他和珍妹两个孩子在一起过家家。他们用整块的瓦当锅,把“锅”搭在两块石头架起的“灶上”;用瓦片当碗,在土墙上挖些土当米,扯了些野草当菜,又是“做饭”又是“炒菜”。两个人还模仿着大人的口气,他叫珍妹“堂客”,珍妹叫他“男人”。开邦从墙上挖了土回来就说:“堂客,米来了。”珍妹把“饭菜”都做好了,就说:“男人,吃饭了。”

  两个人“吃”过了“饭”,就说该睡觉了,便相邀着爬进堂屋里平放着的富桶里。富桶里放着不多一些秕谷。他们拿了两件蓑衣铺在上面,就躺在蓑衣上。开邦自小儿一直跟着爹娘睡在一个床上,常常被爹娘做房事时弄醒。这时,他突发奇想,也要学爹娘那样,才像真夫妻,就去抱珍妹。珍妹也不拒绝,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亲嘴。后来,开邦索性就爬到珍妹身上躺着。

  偏偏这时正好被到他家来找柳逢翠有事的田肥妹碰到了。田肥妹在堂屋门口听到堂屋的富桶里有响动,就走进去看一眼,于是就看到了张开邦爬在王珍妹身上这一幕。田肥妹一见就骂道:

  “你两个小畜生干的好事!王珍妹你是石映五家媳妇,干这事要开你的家族大会,把你沉到油卵滩里去!开邦你小小年纪好大的胆子,等我告诉你娘,打死你!”

  两个孩子被她吓得大哭起来。她还余怒未消,气狠狠地一边嘟囔着“真背时,倒了八辈子霉,让我碰上这事”一边跺着脚离开了。

  田肥妹是石寨有名的多嘴婆娘,爱搬弄是非。不过这事她却没去搬是非,没告诉石映五家,也没告诉柳逢翠。但她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什么时候一高兴了,就把这事当笑料说给女伴们听。于是,这事就慢慢传开了。

  开邦那一回让田肥妹吓了一跳,好几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他爹娘晓得这件事要打他,王珍妹更是吓得不得了。田肥妹讲这事是要进祠堂沉油卵滩的。她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生怕田肥妹告诉石映五和田腊月。后来,她好长时间都没敢到柳逢翠家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张开邦和王珍妹两个心里都深深埋下了相爱的种子。这几年开邦在城里做事,他娘有个三病两痛都是珍妹照顾。开邦就有了要娶王珍妹的念头。前不久,开邦悄悄问过珍妹:

  “你打算真的就跟小你那么多的海伢过一辈子?”

  珍妹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他成亲。”

  “可是你是他家童养媳,不跟海伢成亲又怎么办呢?”

  “我不晓得怎么办。”珍妹流着泪说:“没路走了我就死了算了。”

  开邦安慰说:“别那么悲观,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问你,海伢对家里要他拜堂成亲是什么态度?”

  珍妹说:“他是反对成亲的。他说要逼他拜堂他就不回家了。”

  “海伢对你是什么态度?”

  “小时候他叫我姐姐,叫得很甜。后来长大了就慢慢地越来越疏远了。特别是到县城读书以后,每次回家眼角儿都不瞟我一下,也不叫我。我要是有事叫他,他都懒得答我一声。”

  开邦说:

  “他怎么这么对你?太没良心了!”开邦有些愤愤然,“也是十多年的感情那!你们两个有过那种事儿没有?要有过那种事,他就该死!”

  珍妹瞪了开邦一眼,生气地说:

  “你问的这是人话吗?他可比你规矩得多,十多年来指头尖尖都没有碰过我。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哪!”

  开邦尴尬地笑了笑,索性抹着胆子说:

  “你就嫁给我吧。”

  珍妹睁大了眼睛看着开邦,半天没说话。两行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开邦双手抓着她的膀子,说:

  “你讲话呀!”

  珍妹哽咽着说:

  “你讲的是真心话?”

  “怎么不是真心话。我喜欢你,这么多年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总逗我玩呢!在我跟前,什么时候你有过正经样子正经话?”

  张开邦一把搂过珍妹,抱在怀里,说:

  “我这句话在心里好多年了。珍妹,嫁给我吧。”

  珍妹依偎在开邦的怀里,说:

  “他家能放过我吗?”

  开邦说:“我一定要娶你。区里罗委员告诉我,王区长要调我到区公所去工作。等着我,我奔出个前程来,就把你接走。我们离开石寨这个地方,在一起过一辈子。”

  珍妹说:“好,我等着你来娶我。”

  映春听开邦把情况说完,就骂开邦:

  “你小子也算当了半年的干部了,怎么一点政策观念都没有。中央不是颁布了新《婚姻法》了吗?童养媳是法律禁止的。新社会了,倡导婚姻自由,这就是你们的武器呀!”

  开邦来了精神,挺起身子,说:

  “你讲我该怎么办吧?”

  映春说:“你两个真心相爱,就堂堂正正地谈恋爱,公开你们的恋爱关系。当然,肯定会有麻烦。有麻烦也不怕,有法律保护,有政策支持。就看你们俩的决心和意志了。”

  开邦说:“你跟王区长和陈委员都讲讲,区里可得支持我们啊。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看看,还没拉开架式,你就先怕起来。区里肯定全力支持。你们两个就给青年们树一个自由恋爱的榜样嘛。”

  开邦说:“好,我听你的。”

  映春站起来,笑着说:

  “好呀,看你们演一出热闹戏,让哥也开开心。惊天动地的爱一场,值!可别像我一样,跟腊香相好一场,窝窝囊囊就分手了。”

  “你现在跟润月不是过得很好吗?怎么?还想着腊香?”

  “过去就过去了,我已经认命了,现在只能安安心心地跟润月过一辈子了。”

  开邦想起调到区上的事儿,问映春:

  “前不久罗委员告诉我,说王区长要调我到区里工作。怎么还不见动静呢?不会是又黄了吧?”

  映春说:“罗有城也真是的,他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

  开邦说:“你还是我哥呢,跟我这么见外,人家罗委员比你强。没你那德性,一根筋!”

  映春说:“要调动你是工作的需要,不调动你也是工作的需要。共产党内没有官,只有人民勤务员。你拿着这事当出人头地的梯子,这种想法就不对头。”

  开邦说:“这都是学了王区长的话吧?我们石寨人都讲你出息了,没人讲我出息了。在区里当干部和在农会当干部,能一样吗?你每个月有工资,我又没有工资,只有那么一点点补贴。”

  映春生气地说:

  “你呀,思想有问题。群众是群众的观念,我们不能这么认为。王区长、圣明哥他们都是我的老师,都是我的榜样。我已经写了申请书填了表,就要是党的人了。把自己交给党,就是交给了人民、交给了国家。”

  开邦忙问:“你就要入党了?”

  映春说:“是呀,你也要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我们都是党的干部,不入党怎么行呢?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干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老是惦记着自己的位子,甚至用这个位子为自己谋好处。刚才你讲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把珍妹接出去。要是你不调到上去呢?你还娶不娶王珍妹?”

  开邦讨了个没趣,勉强应了一声:“娶,怎么不娶。”他把话岔开,说:“腊香在区公所还好吗?”

  映春说:“她现在当了话务员,就是苦于没文化。陈怡雅在帮她学文化。我跟圣明哥两个有空也帮她学文化。她进步不小。不过,她现在也遇到一件烦心的事。”

  “才到区里不久,怎么又遇上了烦心事?”

  “按说这件事应该是好事,可到她那儿却成了烦心事。罗有城喜欢她,在追她,而且追得很猛。每次从乡下回到区里,罗有城就围着腊香转。给她打开水、打饭,给她买这买那。可腊香偏又不喜欢罗有城,心里就别扭。”

  开邦说:“罗有城条件不错,腊香是怎么想的?”

  映春说:“不对眼呗。这事讲不清楚。不过腊香跟紫麻子还没办离婚,也不能急。

  开邦说:“你得劝劝腊香。罗委员条件不错,配得上腊香,她是不是还想着你呀”

  映春说:“看你说的。我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跟润月感情也很好。早就把和腊香的那段感情放下了。腊香也是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因为我不愿意嫁人呢!这事我和圣明哥都在开导她呢。”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上游走。他们上了河岸,穿过竹林,便进了龙船亭子。

  龙船亭子里放着石寨的两只龙船。龙船已经用桐油油过了,只待明天下水。古人贵五,又因为龙船是在五月的初五或十五日划,所以,龙船的尺码都是五的倍数。龙船一般是宽四尺五寸,高一尺五寸,长度以五丈为起点,或者是五丈五尺,也有少数长到六丈。石寨的两只龙船都是五丈五尺长,设二十五对桡位。

  映春已经划过几年的龙船,而且担任船头上的旗手。开邦因为十六七岁就离开家到县城做事去了,加上石寨是大村,人丁多,他个子单瘦,力气小,竟还没有上过这两只龙船,仅仅是在小划子上坐五六对桡手的短龙船上玩过。那是未成年的娃娃班游戏,算不得正规的桡手。这是开邦的一大憾事。

  开邦说:“春伢哥,今年我要上龙船当桡手。你点我的名吧。不然又轮不到我。”

  映春说:“头人会有个规定,因为全村所有的男丁都出了份子钱,满十六周岁以上不超过七十岁的男丁都可以上龙船。但十五那天只能由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来划。其他人只能在十四和十六两天轮流上船。上划子龙船则不限。你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因为没被选进一百二十人壮士团,只能在十四和十六两天上龙船。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上船的。”

  “今年你还打脑旗吗?”开邦问。

  “我担负着组织龙船大赛的组织工作,十五那天肯定是上不了的。到时候看吧。”

  两个人离开了龙船亭子,边说话便往院子里走。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怕家里人难等。况且,吃过晚饭后,农会还要召开研究部署划龙船的会议。映春回村后先到了农会主席石紫强家中打了招呼,定下了晚饭后开会。三犟公已经分头派人到各自然村通知每个农会干部。

  二

  十三日上午,是石寨龙船的下水仪式。下水仪式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很神圣,有固定的程序。上午八点多钟,副区长吴圣明就赶到了石寨。九点钟,圣明、映春、农会干部,还有龙船头人会的成员就齐聚到龙船亭子上来了。负责主持下水仪式的石祥迪也按时到了。

  昨天晚上农会召开了会议,映春传达了区里的专门会议精神。石寨农会辖下一共有六只龙船,石寨两只、张家人一只、刘家人一只、柳湾一只。潭腰一只。六只龙船除石寨两只是石姓、吴姓和张姓三姓共有以外,其他都是一村一姓一只龙船。会议作了具体分工和部署。各自然村所在农会干部负责组织本自然村的龙船活动。各自然村原有的龙船头人会在农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按照区里商定的意见,下水仪式依然按老传统进行。虽然仪式程序大同小异,但各村有各村的传统习惯。有的搞得很简单,摆一碗刀头肉,插几柱香,烧一堆纸钱,放几挂鞭炮,几声号子,龙船就下水了。石寨村是个文化底蕴很深,人才辈出的大村,龙船下水仪式自然要排场得多,更有传统文化内涵。

  农会的干部们领着大家在往年设祭坛的老地方修复祭坛。祭坛是以八卦图式组成的,还要备下四荤四素祭品。石祥迪正指导大家在布置。

  石寨划龙船历年来都是由石姓族长牵头组织的。石、吴、张三姓在石姓族长的统领下,组织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头人会,专门负责组织划龙船、舞龙灯、舞狮、唱大戏等大型活动。昨天农会散会以后,映春、三犟公他们专门去了一趟石家大院。一来是看望石祥迪,二来是去通知石姓族长石祥亨,今年划龙船由农会来组织。头人会在农会的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映春他们本来是做了思想准备的,估计会与石祥亨有一场舌战。不料想石祥亨却十分低调,表示应该由农会来组织,他没意见。他说老太太病了,他得安心在家伺候娘。大家都知道老太太生病是石祥亨一贯的托辞,也不点破,只要他不设阻力就行。干部们临离开时,石祥亨还一再表示,不来捧场,望恕谅解。

  石祥迪现在是县人民政府工商科的科长。这一阵他正在忙着做工商户登记颁证,工商管理制度建设。筹建百货公司和花纱布公司等项工作。民国时期的老商行那一帮子人还不大配合工作。他还要筹划对商行的改造事宜。上面已经有了精神,旧商行要取缔,要筹备成立工商界联合会。他是应大溪区公所王区长的邀请回石寨来主持龙船下水仪式和祭江仪式的。这些年来,石寨划龙船都是由石祥迪来主持仪式。祥亨邀请他这位并不同心的胞弟来主持仪式,应该说是出于公心,众望所归的。祥迪是他那个年龄段中全寨唯一一个在省城读过书的人,上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又是整个沅江船排码头行业洪帮的龙头大哥。他精通五行八卦、干支阴阳,风水、签占也不外行。石寨龙船下水仪式、祭江仪式的主持人是非他莫属了。王任遥采纳了吴圣明的意见,依然请石祥迪出马主持仪式,他为此和吴圣明一起登门拜会了石祥迪,共同商定了划龙船的仪式和赛事。并不熟悉湘西风情的北方人王任遥,事前充分听取了吴圣明的意见。圣明的意见竟然和祥迪的意见不谋而合。他们决定,石寨的龙船下水仪式以及其他各村的龙船下水仪式,都是小规模的活动,还是尊重历史习惯,由各村按往年的搞法进行。十五日白马岩码头上的大型祭江仪式,是上下几十个村,方圆几十里地方百姓共同参与的大事,一定要办出新中国的风格来。

  在石祥迪的指导下,祭坛很快就修补好了。在河岸的大草滩坪上,人们用卵石摆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内:

  正北用黑色卵石摆一个祭坛。北方为坎卦,属水。祭坛上竖龟蛇合体的玄武旗,立水神排位和北方帝颛须图像。

  正南用红色卵石摆成一个祭坛。南方为离卦,属火。祭坛上竖朱雀旗,立火神祝融牌位和炎帝神农图像。

  正东用绿色卵石摆一个祭坛。东方为震卦,属木。祭坛上竖青龙旗,立雷神排位和苍帝太皞图像。

  正西用白色卵石摆成一个祭坛。西方为兑卦,属金。祭坛上竖白虎旗,立收获神蓐收(又为金神)牌位和白帝少皞图像。

  其余四方比较简单,东北方为艮卦,立艮字卦象牌;东南方为巽卦,立巽字卦象牌;西南方为坤卦,立坤字卦象牌;西北方为乾卦,立乾字卦象牌。圆坑正中间用黄蜡石卵石摆一个小圈,圈内填黄土。中央属土,竖黄龙旗,立皇帝轩辕图像和沅江龙神图像。

  沅江边上几里长的卵石滩上,各色美丽的卵石给石寨人摆设祭坛提供了无尽的材料。还没有涨水之前,龙船头人会就提前安排人把所需的各色卵石采集起来,堆放在水淹不到的草坪上。到设祭坛的时候才会很快地就排放好。

  中央祭坛上放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猪头、鱼、鸡、鸭四荤和紫茄子、绿韭菜、圆白瓜和老黄瓜四色时令四鲜(素)。

  祭坛边上竖着长竹杆量着日影。人们等待着杆影到了竹杆底部。抬龙船下水的人们早已候在龙船亭子里。这是一百二十个穿着一色青衣的青年桡手,是石寨村里优秀的青壮年,是远近闻名的石寨龙船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正是靠着这一群划龙船的高手,石寨的龙船在白马岩渡口多少年来都是所向无敌,百战百胜。村子大,挑选人的余地大。每个桡手的个人素质都很强,加上训练有素,这是龙船划得快的基础。也是其他村难以匹敌的主要原因。试想,二三百人的村子划一条龙船,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要当桡手,没有余地。这样的桡手队伍怎能与千多人的大村石寨的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抗衡?

  张开邦今年终于发到了一套桡手服。但因为他身体单瘦,缺少劳动锻炼,力气不大,没能被选进一百二十人壮士团,只能以农会干部的身份在下水仪式上做点事。

  杆影终于处在五月一天中最短的状态。石祥迪腕子上的手表正好指向中午十二点。正午时到。石祥迪一脚登上中央祭坛。他今天穿了一身与桡手们青色制服颜色一致的青色纺绸唐装。青色是石寨人祖传下来的标致性颜色。桡手穿着青衣,旗手打青旗。祥迪自然也选择穿青色的唐装。

  祥迪站在祭坛上大喝一声:

  “正午时到!”

  亭子外面立刻响起鞭炮声,鼓手在亭子外面也打起了欢快的鼓点。

  鞭炮声停止,祥迪又喊:

  “各就各位!”

  “上香!”

  吴圣明和石映春都是石寨走出去的国家干部,三犟公命他们两个上第一柱香。圣明和映春说该由既是辈分最大又是农会主席的三犟公来插第一炷香。因为往年都是由石姓族长石祥亨来插这第一炷香的。可是三犟公决意要让他们俩上这第一炷香。这时,圣明和映春一左一右急忙跑上祭坛,鞠了九个躬,插上已经提前点燃的两柱香。每一炷香都是九支。石浩有、张开邦两个便蹲在祭坛上烧着纸钱。

  石祥迪也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燃了九支香,鞠了九个躬,然后把香插到香炉里。

  接着,上来八个人,每个人一个方位,在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祭坛上插香烧纸。

  石祥迪面对沅江,在香纸的烟雾缭绕中开始大声地念唱龙船下水的祭词。这些祭词他已烂熟于心,是先辈们传下来的套路,又经他修改定下来的。他唱道:

  “乾坤伊始,神仙居位,皇天后土,日月星辰,五行相生,八卦乃成。生万物,有周始,孕生机,藏灵性。自炎帝神农始,虽拜凤凰图腾,亦仗龙之神仪。乘五月稻生农闲,划舟相竟,祈雨求丰,悦己悦人。又祭故楚大夫屈原,仰其爱国爱民,怀沙沉江,天问无尽。舟以龙形,人乘龙威,天德有佑,吉祥有庆。三皇五帝,八方神圣,黎衣厥职,率奉其上,谨择良辰,同心虔敬。尚飨!”

  祥迪唱罢祭词,三犟公领着农会的干部们和龙船头人会的成员们,依次登上中央祭坛。每个人都插上一柱三支香。然后,由三犟公和圣明、映春三个人把八仙桌上的九杯酒一一洒在祭坛上。

  这时,一百二十人壮士团的成员中挑选出来的五十位最有力气的壮士站到了一只龙船的两边,每边二十五人。

  稍停,祥迪站在祭坛边上,面对着沅江,大喝一声:

  “送龙出行!”

  只见五十名壮士齐齐地蹲下身子。两人一组一根杠子,杠子穿过船底。站在船头边的三犟公大吼一声:

  “起!”

  那五丈五尺长的龙船硬生生地被托起来,又整齐地上了肩。立即有人把原先支撑龙船的十多个木架移开。随着三犟公那有节奏的号子声,五十名壮士迈着整齐的步子,龙船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龙船亭子。河边的草坪上事前放好了一排滾木。壮士们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把龙船慢慢地放上滾木。他们护住龙船。

  祥迪再大喝一声:

  “龙下水啰!”

  壮士们一齐用力控制着龙船顺着下坡在滾木上慢慢地往水里滑行。船上已经上去了两个人拿着篙竹,一条长长的青布一头捆在龙船头上,一头由岸上的人拉着。龙船一下水,立马就被顺利地靠到岸边上,泊住了。

  另一只龙船也以同样的方式下了水。

  石寨的下水仪式成为每年大端午的一个看点。你看,那草坪上、柳树边,不是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吗!

  接着,人们还要用粗粗的蔑缆子把龙船的头尾绷起来。这样,船头船尾略略翘起一些,龙船就划得快些。

  按照事先量定的程序,三犟公宣布下水仪式完成,大家都回到草坪上坐下,请副区长吴圣明讲话。

  吴圣明站在靠水一边一只龙船的旁边,面对着大家说:

  “各位叔伯兄弟,乡亲们,我今天只讲一件事。在坐的都是我们石寨划龙船的骨干和中坚力量。这件事必须跟大家讲清楚,就是与各兄弟龙船的团结友谊问题。刚才祥迪哥的祭词里讲得好,划龙船是古人传下来悦人悦己的高兴事儿,又是祭祀屈原和先圣的庄严事。但是,过去划龙船常常因为红了眼或者激发了村与村之间或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旧怨,闹到打架死人的地步。这是最不好的现象。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再把龙船划到打架的地步,更不能利用划龙船去闹宗族矛盾。区里要求,今年各村的龙船船头一律不设推脑的斗力士,赛龙船只比速度。我们石寨跟打青旗和打蓝旗的龙船历来亲如兄弟,友好相处。现在,我们要跟打红旗和打黄旗的龙船也亲如兄弟,友好相处。我们石寨与对河温家人村有旧怨,历来两村的龙船不相挨。今后,我们石寨跟温家人村也要搞好团结。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两村都有不少的儿女亲家。何必老记仇呢!我们石寨是大村,应该有大村的气度。你们说对不对?”

  桡手门会心地笑起来。也有不少人随声应道:

  “对!”

  吴圣明继续说:

  “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划龙船,每只船上农会和头人会都安排了人负责。大家一定要听农会干部和头人们的招呼,跟大家和和气气地赛龙船。”

  “我们石寨的龙船有着战无不胜的光荣历史。今年,相信大家一定会拿到辰阳县南赛区的第一名!”

  一向不喜欢啰嗦的吴圣明捡最重要的问题简单明了地说了几句,就把话打住了。桡手门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散会后,三犟公宣布只留一少部分人绷龙船。大部分人先回去吃午饭。他安排道:午饭后,壮士团成员上龙船练习竞赛,明天休息一天,养精蓄锐准备十五日的比赛。明天十四由农会的青年委员张开邦和头人会的石祥儒负责组织毛头后生们划那一只新龙船,由农会的宣传委员石浩有和头人会的石浩全组织中老年桡手划那只老龙船。想划龙船的人多,要注意轮换,尽量满足大家的兴致。到十五那天大赛时,只能是壮士团的桡手上船,别的人都要上岸。谁破坏了这个规矩,砸了我们石寨战无不胜的牌子,大家的面子上就不好过。

  人们散去后,映春拉着开邦和祥儒走到一边,说:

  “儒哥是划龙船头人会里的老成员,有经验。开邦还没正式上过长龙船,你要多向儒哥学习。”

  开邦今天显得很兴奋,一个劲地点着头,说:

  “春伢哥你放心,有儒哥在,不会出麻烦的。我听他的就是。”

  映春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邦伢和儒哥你们两个明天在龙船上必须注意好的,就是圣明哥刚才讲到的跟兄弟龙船的团结友谊问题。过去,就是在娃娃班龙船赛着玩的时候最容易出事。我们石寨为什么跟温家人结仇,开邦晓得吗?”

  开邦睁大了眼睛说:

  “只晓得我们石寨跟温家人有仇,划龙船都不跟他们相挨,但不晓得是为什么。”

  映春说:“儒哥,你讲给他听听吧。”

  祥儒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只有十来岁。”

  “那年我们石寨的娃娃班五月十四那天划龙船。娃娃班是大人们对这帮十六七岁、十八九岁后生伢桡手的称呼。这帮娃娃班公推刚满十八岁的浩卿公坐了龙船脑,由他来担任角力的推脑手。浩卿公是学武之人,力气大,性子也刚烈。我们的龙船与温家人的龙船约到一起比赛,两只船上坐脑的人就动起手来。浩卿公用力把温家人的龙船往后推,温家人坐脑就用力把我们石寨的龙船往后推。你不准我推,我也不准你推,互相阻止,就开始较劲。温家人坐脑的搞不过浩卿公,急了就往浩卿公脸上乱抓。浩卿公的脸被抓破了,流着血。他急了,就把温家人坐脑的那一位的头夹在肢夹窝下,把他的头压在我们的船舷上。那鼓呀便使劲地敲,那腰旗呀使劲地摇,桡手们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我们的船开始向前了。浩卿公这才放了那家伙。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浩卿公放了他,他就掉到水里去了。后来就淹死了。都讲那人水性很好,可能是被浩卿公夹着他的脖子夹晕了,这才掉到水里淹死了。”

  开邦问道:“这个浩卿公就是春伢哥你家当过红军后来又被国民党枪杀了的叔叔吧?”

  映春说:“就是他啊!”

  祥儒说:“这事才开始呢。后来温家人村的人不干了。他们再来划龙船时就在船上准备了长矛大刀。他们专门找我们石寨的龙船比赛。一班毛头后生娃们都不想事,还跟人家赛龙船。赛到半程,温家人龙船上的桡手全部拿起长矛大刀朝我们石寨龙船上的人砍呀戳呀!与温家人船舷相挨的那一边桡手几乎人人都受了伤。幸好掌舵的是个老理手,一把舵就把船支开了。没人掉到河里也没死人。可石寨另一只大人们划的龙船不干了,打青旗的兄弟龙船都不干了。五六只龙船一齐围了过去,硬是把温家人的龙船折腾沉了,大家还迟迟不救人。等到与温家人友好的那邦打红旗黃旗的龙船赶来救人,已经迟了点,结果温家人又淹死了两个人。温家人后来几年都没有划龙船。石寨和温家人两个村从此就结下了仇。”

  开邦却听得很兴奋,他瞪着眼手舞足蹈地说:

  “过瘾呀!我们石寨人什么时候让别人欺负过!输了不认输,还来阴的,那么狠毒,就该搞死他们!”

  映春看开邦那神态心想,这老弟平时蔫蔫乎乎的,瘦弱的身子骨里却藏着一颗好斗的心。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但口气严肃地说:

  “张开邦同志,你现在是农会干部,是明天龙船活动的组织者,可不能有这种心态。”

  开邦笑了笑,说:

  “咦,石映春委员认起真来了。放心,我不会忘记圣明副区长和映春委员的要求,一定注意团结友谊。”

  映春说:“如果明天区里有安排石寨和温家人村接触的活动。儒哥和开邦你们在船上一定要带头响应。”

  祥儒和开邦几乎同时问道:

  “什么活动?”

  映春说:“如果温家人村有人来给我们石寨的龙船上红,你们说,我们该不该受红?”

  祥儒说:“按说,这肯定是我们石寨嫁到温家人的女儿家来上红,该受。可三十年了,没人开这张啊。”

  映春说:“总得要有人来开这个张的。”

  开邦说:“既然是区里的安排,还有什么话讲呢。我们拥护,受啊。”

  映春不想再往深里讲,站起来说:

  “好,明天就看你们两个了。走,我们帮忙绷龙船去。”

  三

  十四日上午十点来钟,白马岩渡口已是热闹非凡了。虽然区里组织的龙船赛是十五日,但每年十四这一天,各村的龙船都会到白马岩渡口来练兵。练兵式的比赛依然是很激烈的。

  岸上,先到的人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比如白马岩崖顶上的夫妻松下,两岸的大柳树下。因为太阳大,更多的人都带着伞和斗篷。远远看去,两岸便是伞和斗篷的世界。有绛紫色的油纸伞,有黑色的布伞,也有不多的花洋伞。当然更多的是光油斗篷和小号的纸斗篷。码头上的凉粉担、米糕摊、糖果挑子、水果挑子,还有女人的梳篦簪夹,小伢的玩具。小贩们都在大声地叫卖。

  每个村的龙船在两边码头的就近处都有一个泊龙船的固定点。泊点上插着各自的标致性旗子。旗子下聚着本村划龙船的组织者或头人贵宾们。不时各个村嫁出去的女儿家来给娘家的龙船上红。女儿家给娘家龙船上红是很讲面子的事情。只要家境能过得去,她们都会尽力去办这件事。叫它“上红”,是因为每个来上红的女儿家都要给龙船上一匹红色的绸布。有钱人家来上红,还会送烟、送红包。一个红包一两块银花币不嫌少,十块二十块银花币不嫌多。当然,也并不仅仅限于出了嫁的女儿家来给龙船上红。本村本姓的男丁也有来上红的。由于男丁要按人头摊份子钱,所以来上红的不多。一般是谁家孩子不好养,要到龙船上去采龙气图好养,就会来上红。还有的家有喜事或者来了兴致,也会去给自家的龙船上红送红包。来给龙船上红的人,一般都会到自家的码头上或者赛龙舟的自家龙船泊点上去操办。不过嫁出去的女儿家也有图方便,就在婆家的龙船泊点上给娘家的龙船上红的。要上红,先有预约,受红的龙船泊到岸边,上红的人家就放鞭炮,把红绸布和礼物奉上。龙船上打脑旗的接过礼物和红绸布。红绸布传到后边,由艄公扎到高高翘起的船尾上。事后还要由管事的头人记载到礼簿上去。

  于是,白马岩渡口两岸码头就不断地响着上红的炮竹声,此起披伏,声声不绝。人们一般都会选择在十四这一天来上红。到十五日大赛时,各村的龙船便都顾不上靠岸受红了。

  石寨的新龙船划过来在自家的白马岩码头上靠岸了。他们是过来接受上院一个女儿家上红。这只龙船今天是张开邦和石祥儒两个在组织,桡手们几乎全都是小后生。只有打鼓的石祥儒和船尾两个掌舵的是中年人。娃娃班划龙船,船尾掌舵拿艄桡的至关紧要,必须是很有经验的老把式。现在,两个拿艄桡的一个是在辰阳划大船跑长途的张从欢,一个是刚刚龙船靠岸受红时把石靠水换下来的农会副主席吴圣贤。

  张开邦今天显得很精神也很兴奋。自懂事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在长龙船上当桡手。他娘说,还是在他只有一岁多的时候,因为他老闹病,他爹把他抱上过龙船。娘说他上过那次龙船以后,真的就好养了。人们都说没划过龙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现在,他终于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开邦个子单瘦,力气小,没能坐到前边成为四对引桡手,他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一眼看见岸上的映春,便兴奋地大喊起来:

  “春伢哥,来,上船,打一回脑旗!”

  有几个人同时在船上喊他:

  “春伢哥,下来,陪我们玩玩。”

  “春伢哥,当了官也该与民同乐嘛。下来划一圈吧!”

  打脑旗的石浩寿干脆一纵身跳上岸,举着两面小旗子喊着:

  “映春,来,替替我!”

  映春今天也穿了石寨的桡手服装。龙船鼓声一响,他心里也痒痒的,只想上船去过把瘾。只是公务在身,不能由着兴致做事。区长王任遥来了,龙坪区的夏阳区长也来了。上午他们要研究明天的祭江仪式和大赛的有关事宜。不过,今天副区长吴圣明布置了一项任务,现在也该他上场了。只听得吴圣明也在招呼他:

  “映春,上船去吧,把船划过江去。夏区长他们有我在这里陪他们。等你回来我们再开会。”

  映春拔腿就往船上跑。他在岸边接过石浩寿递过的脑旗,一纵身就跃上了船头。他在船头上站定,双眼便立马炯炯有神起来。他一抬手,把两面小青旗平举胸前。桡手们立时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桡位上。后尾掌舵的提起了艄桡,打鼓的轻轻地擂起了密密的小鼓点,打腰旗的也把腰旗高高举起。前边的引桡手用桡片点在岸上,一使劲,船头便离开了岸。只听得映春把脑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大喝一声:

  “龙出行哪!”

  “哦!哦!”

  一声雄壮的哦嗬声,随着映春手里那两面小青旗划出的节奏,桡手们整齐地划起来,腰旗和鼓点整齐地与脑旗打出同步节拍。二十五对桡片一张一合,龙船便一颤一颤地向前奔去。

  映春的脑旗开始加快了节奏,他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节奏大幅度地上下跳动着。年轻的小后生们学着一百二十人壮士团的姿势,都一齐站起来,用包了裹布的膝盖顶在船舷上,一弯腰一桡,桡片连同下部的那一只手一起深深地吃到水里,又整齐地划出水面。立时,龙船船舷的两侧便翻起长长的两排浪花。龙船便飞快地奔腾起来。

  这时,白马岩码头上便传出一片叫好声。

  石寨的这只新龙船很快就划过了河对面。鼓点开始慢起来。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地向上溜。不远处,有人在温家人泊点的旗子下呼喊着石寨的新龙船。

  “石寨的新龙船靠岸啊!”一个女人扯着尖嗓子在喊:“我在这里等着给你们上红呢!圣贤,把船靠过来,我是你姐!”

  是圣贤他姐吴百合。她站在温家人泊点的黄旗下大喊着。自从三十年前温家人和石寨划龙船打架以后,温家人的龙船从来不靠石寨的码头,石寨的龙船在吴家垴码头这边也从不在温家人的龙船泊点上停靠。头十来年,两村敌对得连姻亲都断了。后来慢慢松动了,又开始有人家联姻。但是,石寨嫁到温家人的女儿家免了大端午上红这个礼。温家人嫁到石寨的女儿家也同样免了这个礼。吴圣明他姐百合这是要打破三十年的禁忌哪!

  原来这都是吴圣明安排的。十二那天,圣明到龙坪区公所跟夏阳区长会商组织白马岩渡口龙船赛事。两个区的领导都敏感地提到旧社会划龙船常闹矛盾,甚至打架死人的情况。不仅石寨跟温家人是仇家,温家人跟吴家垴的仇更深,至今两村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还有潭腰、滩尾、文溪等,都曾经因为划龙船闹过打过。两个区的领导合计要改变这种风气。不要让人说五溪沅江流域民众野蛮好斗,出土匪,连划龙船都要打架。圣明说,新社会要有新社会的模样,划龙船要划出团结友爱,划出文化内涵,划出国安民乐的品位来。两家区领导合计要让石寨来带这个头,找一个突破点化解石寨跟温家人的宿怨。为整个沅江中游带出一个好风气来。

  圣明从龙坪区公所出来就去了温家人他姐吴百合家。他姐嫁到温家人十来年,看到石寨嫁到别村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去给娘家的龙船上红,她却不能,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听弟弟劝她去上红,她自然是满心欢喜。可圣明又要她在吴家垴码头这边的温家人龙船泊点的旗子下给石寨的龙船上红,她就有些犯难。石寨人的龙船从来不到温家人的泊点停靠。他们不肯靠岸不来受红,岂不丢了她的面子。圣明劝她说,姐姐放心,我自然会把这件事安排好。她这才吃了定心丸。

  石寨新龙船艄位上的吴圣贤大声地问自己的桡手们:

  “兄弟们,我姐在岸上招呼,要给我们的龙船上红。你们说受不受啦?”

  映春在船头立马应道:

  “受!”

  张开邦和石祥儒也跟着应道:

  “受!”

  一帮毛头小伙虽然都知道石寨的龙船不跟温家人的龙船过招,但大多数人却并不熟悉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吴圣贤现在是农会副主席,还能驳了他姐的面子?再说,石映春是区干部,他说受还能不受吗?于是,大家都随声附和着:

  “受!”

  只有艄位上另一位掌舵的张从欢轻轻问了一声:

  “圣贤呀,这可是犯禁哪。村里的老人们不会怪罪吧?”

  圣贤也轻声说:

  “这是大溪区公所和龙坪区公所一起安排的,要让我们两个村解怨哪。”

  张从欢欣喜地应了一声:

  “应该,应该,是好事。”

  两个艄公把艄桡一摆,船头就指向了温家人的龙船泊点。石寨的龙船刚一靠岸,岸上立时便响起了热烈的炮竹声,千字头鞭炮夹着大炮声,一挂、两挂、三挂、四挂,一直放了十多挂。

  这些炮竹只有两挂是吴百合放的,其他都是温家人村放的。他们用热烈的炮竹声欢迎石寨人不计前嫌,把龙船靠上了自己的黄龙旗下。龙坪区的干部这两天也在做温家人的工作。温家人的农会干部和头人们表示,只要石寨的龙船肯靠上他们的龙船泊点,他们就放鞭炮热烈欢迎。从此化仇家为亲家。

  龙坪区的干部领着温家人的农会干部和头人们一齐走到石寨龙船边,热烈地鼓着掌。吴百合泪流满面地把一条大红绸带双手递到船头。船头的石映春连忙双手接过红绸,亲热地叫了她表姐吴百合一声:

  “姐姐,有劳你了!”

  吴百合的丈夫温汝常随即奉上一个红包,说:

  “映春,你也上船了?”

  温汝常是温家人村的农会副主席,又是映春的表姐夫,见了面很亲切也很随便。映春把红包掂了掂,说:

  “表姐夫,这礼不轻呐!”

  温汝常说:“只五块银花币,十来年才等到这一回嘛!”

  吴圣贤在艄位上兴奋地大声喊道:

  “姐夫,上我们石寨的龙船上来玩一玩!”

  温汝常用手指着河里,说:

  “我们的龙船靠过来了。我上自己的龙船,跟你们的龙船比试比试。”

  温家人的龙船靠过来挨着石寨的龙船,两只龙船上的桡手们都为这破冰之会激动着,不约而同地把桡片高高举起,使劲地喊着:

  “哦!哦!哦!哦!哦!哦!哦!”

  百多人的呼声震动着吴家码头,传到对岸的白马岩悬崖下,荡起欢快的回声。两岸的观众也跟着沸腾起来。

  石寨和温家人的两只龙船相约着离开了岸边。密密的轻鼓点招呼着桡手们做好比赛的准备。旗手打出慢节拍,让龙船向江心靠去。艄公们这是有意把龙船约到江心去比赛,要让两岸的观众都能看到这场非比寻常的友谊赛。

  龙船到了江心,船头约齐了。只听得映春兴奋地大喊一声:

  “齐着劲哪!”

  两只船上的桡手们一齐应着:

  “哦!哦!”

  旗手们同时有力地打出了快节奏,鼓声撩得桡手们热血奔涌!两只龙船,一只打青旗,一只打黄旗,骑着四条长长的浪花,拼尽全力向上游划去。

  白马岩码头上石寨的观众一齐扯着嗓子在为自己的龙船加油。有亲人在船上的家人们都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叫加劲。你看:

  开邦的娘柳逢翠在喊:

  “邦伢,加劲,加劲!”

  柳逢翠身边的王珍妹在喊

  “邦哥,加劲,加劲!”

  挺着大肚子的徐润月紧紧抓着她婆母娘吴白露的手。娘俩一齐喊着:

  “春伢,加劲,加劲!”

  坐在吴白露身边的是她的大女儿石映香娘儿几个。石映香把最小的女儿抱在怀里,叫一声丈夫吴圣贤,又叫一声弟弟石映春,嘴里喊着“加劲!”,抱着孩子的手也在使劲。她身边五岁的哑巴女儿挥着手在“啊啊”地叫。连三岁的二女儿也扯着尖尖的童声在喊:

  “爹爹加劲!舅舅加劲!”

  夫妻松下,王任遥、夏阳、吴圣明和一帮区干部、农会干部头人们,也忘情地在大喊着:

  “加劲!加劲!加劲!”

  四

  十五日大端午这一天上午十点钟,白马岩码头的祭江仪式正式开始了。码头边三只大帆船并排连在一起,组成了临时的祭坛。三根高高的桅杆上飘着三面五星红旗。三只大船的外舷上插着参赛队的二十几面龙旗,有青色的、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一面草绿色的。三只大船的船尾上则插满了彩旗。祭坛的两侧整齐地泊着二十几只龙船。桡手们都整齐地坐在桡位上,旗手鼓手艄公都各就各位。长龙船的旁边还泊着十几只附近村庄由小划子改装的短龙船。这些短龙船一般只坐五六对桡手都是小后生们组成的娃娃班。码头上,一条长长的横幅高高挂起,上面写着“辰阳县南区大端午龙舟大赛。”横幅的两侧码头边上,竖着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这四位新中国领袖的画像。

  大溪区武工队组织的两只救护船湾在龙船队伍的下方。他们十四日就在这里执勤了。昨天一天安然无事,还上演了冰释前嫌的喜剧。今天,他们已经放松多了。

  总指挥吴圣明宣布:

  “现在,一九五零年大端午辰阳南区龙船大赛祭江仪式开始!”

  岸上的鞭炮、铁炮便一齐放起来。长长短短三十多只龙船上一齐敲起了龙船鼓,舞起了腰旗。

  鞭炮和龙船鼓声响过,吴圣明宣布请辰阳县工商科科长石祥迪致祭词。

  依然身穿青色唐装的石祥迪站在祭坛中央,先向桅杆下挂着的屈原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大声地拖着长腔唱道:

  “上香!”

  六个小后生两个一组开始往三根桅杆下的香炉里插香,然后在香炉下的火盆里烧纸。

  祥迪继续唱道:

  “上贡品!”

  一队小后生从船舱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贡品:一只猪头、一只羊头、一只鹅、一只鸭、一只鸡、一条鱼,都是煮熟了的;炒熟了的一盘鲜虾、一盘大黄鳝。这八荤放在中间船上的祭坛下;接着是茄子、辣椒、长豆荚、紫芥菜、冬瓜、南瓜、白瓜、黄瓜,这时令小鲜八素放在上首船上的祭坛下。接着是西瓜、香瓜、金瓜、桃、李、杏、梅子和枇杷,这时令八果放在下首船上的祭坛下。祭坛不远处,放着准备投放江中的二十四提粽子。

  祥迪继续唱道:

  “酌酒!”

  几个后生往祭坛上早已摆好的酒杯里酌酒。

  祥迪再次唱道:

  “祭酒!”

  王任遥、夏阳、吴圣明等九位领导一齐上前。每人端起一杯酒,走到上首的船舷边,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起,然后弯腰鞠躬,把酒倒入江中。

  领导们退回原位后,石祥迪从衣兜里拿出祭文道:

  “盘古开天地,女娲炼五彩,后羿射九日,炎黄启中华。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三皇五帝统天下、设九州、建国度,神农倡稻耕、尝百草,仓吉创文字,大挠造甲子,羲和定历法,文王演八卦,乃有文明,乃有民生。于是,有《风雅颂》,有《道德经》,有《周易》,有《礼记》。文章汗青鉴古今,倾民情,万古不朽。”

  “古楚左徒屈原,亦名平,入则与王共图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之贤臣!然遭诬陷,被流放,遍历荆楚。以夏声楚语,用赋比兴陈,而创楚辞,今存传世之作约二十七篇。诗明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屈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情生于文;忽起忽伏,忽断忽续,文又生于情!亦胜阳春白雪,亦就下里巴人。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炼中华之文,念百姓之情,怀爱国之思,悲亡国之恨,终于公元前二七七年夏历五月初五在汨罗怀沙沉江,结束他不朽的一生。荆楚黎民,华夏百姓,自此集舟江上,年年祭祀,延续至今。”

  “黎衣今奉众命,率土相敬!”

  念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高声唱道:

  “上香!”

  依然是王任遥等九位领导一齐上前,每人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每柱香都是九支。

  石祥迪继续念道:

  “中华民族历经百余年战乱,列强入侵,军阀混战,官腐政败,民不聊生。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中国人民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屈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

  “祭屈子,吟唱楚词,慰中华文明博大精深!”

  “祭屈子,爱国爱民,祝华夏九州海晏河清!”

  “祭屈子,志存高远,愿少年中国早日腾飞!”

  “尚飨!”

  祭坛上的各位领导,各村头人,排着长队,到屈原像前三鞠躬。烧纸钱的后生们大把大把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祭坛上烟雾撩绕。

  当吴圣明宣布“礼毕”后,所有的龙船鼓和着鞭炮铁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随即,参赛的二十四只长龙船,每只船上来了两个人,从祭坛上各自领走了一盘祭品和一提粽子。

  这时,王任遥走到石祥迪的跟前,热情地与他握手。说:

  “祥迪同志你的文采真是了不得哟。这祭文写得太好了!可见你对中国历史、对屈原是颇有研究的啊!特别是你对楚辞屈赋概括得精辟。我也很喜欢诗词,什么时候一定登门向你学习。”

  祥迪自谦地说:

  “哎呀,见笑了,从书上翻了那么些东西拼凑到一起。再说,我年年被赶着鸭子上架,来承担这个任务,也是不断修改完善的结果。比如今天的祭文后半部分,就是我临阵磨枪急就的。”

  王任遥忙说:“这部分写得恰到好处。结尾那几句很振奋人的嘛!”

  吴圣明也凑过来说:

  “两个认了诗歌朋友,可不可以把我也算一个?”

  祥迪笑道:“好呀!”

  圣明说:“开始游江吧?”

  祥迪说:“还是你总指挥来宣布吧。”

  王任遥说:“总指挥,下令吧。”

  总指挥吴圣明宣布游江开始。泊在上游的第一只石寨龙船打头,一只一只离开码头,依次尾随,先向下游,再向对岸,再向上游,然后返回。几十只龙船首尾相接,绕成一个巨大的圈子。龙船上龙旗飞舞,鼓声震天,雄壮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等到大圆圈形成以后,为首的石寨龙船旗手大喝一声:“祭江啰!”,所有的龙船都把事前从祭坛上领来的供品和粽子,一齐朝圆心的方向抛了出去。此时,两岸的百姓们喊着、笑着、跳着,欢声雷动,一片雀跃!不少的人被这激动人心的壮观场面感染得热泪盈眶。老人们说,这祭江仪式组织得太好了,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好的一次。

  祭江仪式结束后,各村的龙船正在抽签编组,准备开赛。这时,白马岩码头上突然又响起了炮竹声。

  原来,这是石祥亨带人来给石寨的龙船上红来了。他给石寨的两只龙船各上了一条六丈五尺长的红绸子,还给所有参赛龙船上的桡手们每人发了一包二两重的烤丝烟。他还宣布,石寨长短龙船上所有的桡手们,晚上都到他石家大院去吃饭。他请客为大家庆功。

  每年白马岩渡口的龙船赛,石祥亨都是唱主角儿的带头人。今年大端午龙船赛由政府来组织,他失落了。他表示不来凑热闹了,怎么突然又来了兴致,而且如此兴师动众出手阔绰呢?

  原来他是听了一个人的鼓动。

  这位不速之客十四日早上悄悄地到了石祥亨的家中,告诉一个在石祥亨看来是天大的喜事。公历的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中国农历的五月十一日,朝鲜内战爆发。两天以后,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军事支持南朝鲜。台湾传来消息,美国已经派军队赴朝鲜作战。就在这一两天内,美先遣部队陆军第二十四师就要抵朝鲜参战了。他说,朝鲜战争已经打响,美国出兵,是把朝鲜当跳板,目标是中国。共产党在大陆刚刚建立政权,政局不稳,经济萧条,人心纷乱,困难重重。美国选择在这个时机打中国共产党是再好不过了。共产党的江山坐不长了。蒋委员长很快就会打回大陆来。中国不日又是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了!

  石祥亨听到这个消息兴奋不已。他问来人现在他应该怎么办。来人说,你要彻底消除心中的悲观情绪,先不要做什么,坐观时局。不过,你这石姓族长的身份还是要起点作用。石寨的事你还是要管,特别是能够争取人心的事你要出头。要让石寨的老百姓,甚至老清河乡的老百姓明白,你亨老爷依然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当家人。这样,时机到了,你振臂一呼,就有百姓响应。这大端午白马岩渡口划龙船,多少年来都是你的头脑人,怎么,今年竟准备彻底隐退了?

  石祥亨听了来人这一席话,立刻振作起来,当即就派人筹备上红的事,便有了祭江后的这一幕。

  石祥亨上过了红以后,并没有留下来看龙船大赛,也没跟大溪和龙坪两区的领导打照面,便带着他的人回去了。

  龙船比赛是先采取淘汰赛的方法进行。参赛共有二十个村二十四只龙船。第一轮抽签,两船一组,胜者升级,败者淘汰。第一轮赛完,胜者再抽第二轮签。再两船一组比赛。第二轮胜出只剩下六只龙船进入半决赛,这六只龙船再编成三组比赛,决出前三名进入决赛。前三名采取循环赛,胜两局者为第一名,胜一局者第二名,余者为第三名。万一出现三只龙船各胜一局的情况,就再来一次,直到比出结果为止。

  县政府这次特别为全县四个龙船赛区拨了款,作为奖金和组织活动经费。白马岩渡口作为辰阳县南赛区,拨到了两百万元人民币。其中,一百三十万元用作奖金,第一名奖五十万;第二名奖三十万;第三名奖二十万;进入半决赛的四至六名不再排名,颁优胜奖锦旗,各奖十万元。下拨款余下的七十万元用于祭品、锦旗。标语和救护等经费开支。

  发行于一九四八年的第一套人民币,当时因考虑到国统区极其严重的通货膨胀,从不可避免的流通兑换角度考虑,也选择了大面额。最大面额的票子是五万。当时,这套人民币面额一万元的票子与一元银花币基本等值。人民政府推行新人民币,但银花币和铜钱依然还在民间流通。辰阳县政府在财政非紧张的情况下,为端午龙船赛下拨了八百万元的人民币,足见其对端午龙船大赛的重视。

  龙船在江面上一组一组在紧张地比赛。岸上的观众都在为自己的龙船呐喊助威。赢了就兴奋不已,输了就唉声叹气。所有的人都把心系在了龙船了。

  这时,有两个年青人却悄悄退出了喧闹的白马岩码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