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17069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虎岩的减租运动是大溪全区的最后一批。吴圣明和石映春在米家院子已经待了十来天。立夏刚过,米家院子村前村后的樟花和槐花已是满树繁华。满村子都是樟花和槐花的清香。这几日天气好,晴空万里,天气也变得十分暖和。村里的姑娘小伙子都穿上了单衣。县里的救济粮和生产贷粮来得及时,又下发了些农业贷款,加上第一批退租谷到户,虎岩的春耕生产进行得很顺利。村外田野上的秧田已经开绿了。田野上到处都看得见人们在忙着犁田打耙扯田堘。
按照石寨的经验,吴圣明和石映春领着虎岩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首先在米家院子大财主米继周家展开退租。米继周是虎岩的恶霸。他大儿子彪子和小儿子豹子都是惯匪,称霸一方。现在,彪子被解放军打死了,豹子带着几个惯匪还藏匿在山上。吴圣明他们开展动员工作的前期遇到些麻烦。不少的村民畏惧豹子还在,害怕报复,不敢到米继周家退租。好在解放军还有一个排在虎岩驻着。吴圣明石映春在驻军的通力合作下,终于打消了群众的顾虑,打开了米继周的粮仓,顺利地进行了退租。
在全面开展退租的第二阶段时,意想不到却遇上了钉子户。江家院子的地主江兴保以彪子拿去他三千斤谷为由,拒不开仓退租。老头子说:“彪子已经被打死了,刀背岭彪子的匪窝也被你们端掉了,你们得了山上的粮食,为什么不退还给我那三千斤谷,却把粮食分给了别人?三千斤谷不退给我,我没有谷退。”
彪子的山寨打下以后,部队的确得了一些粮食,但是并不多。彪子在附近村庄搞到那些粮食,一千多人吃了几个月,还能剩下多少?部队把这些粮食都分给了当地的断粮户。虎岩的穷人也分到一些。老头子硬是咬着被彪子拿去的谷不放,说不能拿他家的粮食给穷人分两次。吴圣明跟他解释说,你被土匪抢去的三千斤谷,下一步征公粮时,我们会考虑的,这跟退租是两码事。老头子说,你们退我三千斤谷来,到时候征公粮我再交。吴圣明和石映春跟农会的干部一商量,决定把他放在最后。等整个虎岩的退租接近尾声了,再来拔这颗钉子。
现在,全虎岩就剩下江兴保这一家没退租了。吴圣明决定要拔这颗钉子。
这一天,吴圣明石映春和农会干部,领着退租的群众一起来到江兴保家。老头子放了一张竹靠椅在庭院当中,懒懒地靠在上面。他的儿子江紫树站在一边,任由吴圣明他们怎么说,就是不肯交仓门钥匙。气得吴圣明大声地吼起来:
“江兴保你怎么这么顽固!退租是中央的大政策,全国都在搞,你竟敢抗拒!道理跟你讲了几十遍了,再不听劝,我们就要强行开仓了。”
站在旁边的江紫树也吼道:
“哪个敢开我的仓,爷老子横竖就是一条命,今日就跟你拼了!”
吴圣明大吼一声:“开仓!”
农会主席江全先第一个冲到仓门边,拿起早就准备了的铁锤就去砸仓门。江紫树冲上去,劈手就夺下了江全先的铁锤。两个人就在仓门边扭扯起来。民兵队长江发尚带着几个民兵冲上去,把牛高马大的江紫树按倒在地。
石映春喝令一声:“把他给我捆起来!”
早就准备了绳子的民兵上去就把江紫树绑了个结结实实。
被捆绑了的江紫树嘴还硬,大声地嚷着:
“彪子绑我的人,开我的仓,你们也绑我的人,开我的仓。你们共产党跟土匪有什么两样!”
站在江紫树跟前的农会主席江全先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吼道:
“你敢骂共产党!”
石映春说:“你抗拒减租运动,人民政府可以反革命罪判你几年徒刑。坐到牢里去,我看你老实不老实。”
吴圣明大声说:“把他先押到农会去关起来,等退了租,再送到县里去。全辰阳县的减租运动,你是第二个抗拒退租运动,今天就抓你这个典型!”
躺在竹椅上的江兴保一见儿子被抓了,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吴圣明跟前,扯着哭腔说:
“吴区长,你们放了我儿子,我给你开仓,我给你开仓就是。”
庭院里的退租群众七嘴八舌的嚷起来。
“吴区长,莫放了紫麻子!他仗着一身牛力,把院子里的人都欺遍了。该好好治治他!”
“判他几年牢坐!这家人恶嘞,该遭报应的。政府不治他,哪个治得了他!”
吴圣明对老头子说:“你早是这个态度,会有这个麻烦吗?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你们就是执迷不悟。你为富不仁,平时横行霸道惯了,还敢跟政府硬碰。政策是硬的,容得你这么胡来吗?你只能是碰得头破血流!”
老头子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仓门钥匙,双手递给吴圣明,流着鼻涕眼泪,说:
“老朽知错了。你们开仓出谷吧。求你们放了我儿子。我就这个一个儿子,求你开恩哪!”
吴圣明把钥匙交给农会主席江全先,说:
“开仓按名册退租吧。”
他瞪了江兴保一眼,说:
“起来吧。你儿子先就押到农会去,等退完租再说。你听听群众的呼声,你们父子两个平时横行乡里,是该好好治治你家的霸道劲儿了。”
有人过来拉起老头子,扶着他进屋里去了。几个民兵按照吴圣明的吩咐,把江紫树押到农会去了。
这时,大门口一个女子挑着一担捆得整整齐齐的棒棒柴进来了。石映春见是腊香,忙跑过去。腊香一眼看见映春,泪水就涌了出来。石映春把她肩上的柴担接过来,说:
“好重啊,挑这么多干什么?一大早就上山砍柴去了?”
腊香“嗯”地应了一声。
映春说:
“天天都早早就出去了?”
腊香又“嗯”的应了一声。
映春说:“难怪我一直没看见过你。”
腊香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
“挑到柴屋里去吧。”
映春跟着腊香把柴挑到柴屋,柴屋里堆满了柴,都是同样大小的一捆一捆。映春问:
“这些都是你砍的?”
腊香点点头。
映春看着腊香那憔悴的面容,心痛地说:
“不是听说你在江家过得很好吗?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腊香又流起泪来,说:
“这是我的命苦啊!”
映春一边拍着腊香身上的脏处,一边问道:
“江家作践你了?一直都让你干这种粗活?”
腊香说:“我从小就干重活儿,也没什么。他们家虽然有几担谷田,把田租出去了,家里没请工,自己也要干活儿,我也不能闲着啊。”
映春说:“你也不回娘家。你家在盖新房,晓得吗?”
腊香叹口气说:
“那是拿我的命换的。”
映春听这话心里很伤感。他来虎岩这么久,也到过江家几次,这还是第一次见腊香。不料想见到的腊香竟然是这幅又黄又瘦的苦样子。他不能这时候埋怨她为什么要自愿嫁到江家来。她已经够伤心的了。他不忍在她伤了的心上再撒把盐。他只好说:
“回娘家看看吧,都半年了,你一次娘家也不回,到娘家去住一段时间。米嬸会把你养胖的。身上哪儿不舒服?不行就找医生看看。”
腊香止住了抽泣,说:
“你放心,我没病。你过得好吧?现在是干部了,出息了啊。”
映春说:“还好。领导器重我啊。”
腊香又问:“润月好吗?”
映春说:“还好。”
腊香说:“把那道坎跨过去就好了。润月也是个好姑娘。你跟他过,错不了的。”
映春想告诉她,润月已经有了身孕,话到嘴边有打住了,觉得跟腊香说这话不合适。便说:
“既然成了夫妻,就只好安心过了。”
映春觉得两个人老待在柴房不好,会给腊香招闲话,便领着她出了柴房,来到庭院。他把腊香领到吴圣明面前,说:
“圣明哥,腊香来了。”
腊香叫了一声哥,便把头低下了。
圣明说:“我早看见你了。挑那么大一担柴,怕有百把斤啊。看你又黄又瘦的样子,累的吧?干活儿悠着点,自己要保重自己。”
圣明看见腊香脸上有泪痕,知道她见着了映春流的泪,也不便说,又见她低着头,一副很不自然的样子,便给她找台阶下,说:
“刚砍柴回来,一身的汗吧?去洗洗,把脏衣服换一下。有空到哥那儿坐坐。”
腊香点点头,应了一身“嗯”折身就到屋里去了。
二
江兴保家五六百担谷田,佃户不多,一天就把组谷退清了。吴圣明想了想,龙坪那边抗拒退租的地主抓起来送到县里,没的几天县里就把他放回去了。县里的领导还批评龙坪的干部不该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们抓了江紫树,要送到县里去怕也是这个结局。吓唬吓唬他,达到顺利退租的目的,这事也就结了。不如把他放回去算了,还省些麻烦事。于是,他跟石映春一商量,就把江紫树放了。他们打算在这儿还呆两天,把退租提成那百分之十发到缺粮户以后,就回区里去了。
两个人吃过晚饭,召集农会干部开了个会,总结了一下工作,布置了一下下步工作,又洗了洗脚面,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两个人临睡前坐在堂屋里闲扯,自然就说起了腊香的话题。
腊香那张又黄又瘦的脸总在映春的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他叹口气说:
“圣明哥,你看腊香那样子好可怜的。”
圣明说:“她还是我背着上的花轿呢。本以为这个紫麻子那么喜欢她,家世又好,一定会善待她。他会有几天阔太太当,享几天福呢。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出乎意料之外。”
映春说:“腊香是个从小儿就吃苦的女娃,活儿是累不跨她的。她成了这幅样子,我担心一定是在江家受了虐待。”
圣明也说:“看她那神态,完全不是先前开朗活泼的腊香了。嫁了紫麻子这么个丑八怪,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至于憔悴到这个地步,性格都变了。你看她,见了我这个哥哥她都无语。这里边怕是有什么隐情。”
映春说:“我们先把梅姐叫来问一下,看她晓得不晓得情况,好不好。”
圣明和映春住在农会副主席米运连的家里,蒲有梅是运连的堂客,是农会的妇女主任。两口子就在隔壁的房里还没睡。圣明便高声叫道:
“有梅姐,你来一下。”
隔壁的蒲有梅一听吴圣明叫她,立马就过来了,进来问道:
“吴副区长找我有事?”
吴圣明说:“想找你打听一下我妹妹吴腊香的情况。”
蒲有梅瞪大了眼睛说:
“吴腊香是你妹妹?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起过?”
吴圣明说:“一个祖宗下来的。出了五服,是隔房妹妹。”
石寨习惯把五代以内同一个太祖父下来的兄弟姐妹称为堂兄弟堂弟姐妹,出了五服但是同祖同宗的兄弟姐妹就称隔房兄弟和隔房姐妹。因此吴圣明这样说。
蒲有梅说:“你问腊香呀,这姑娘遭罪啊!”
映春忙问:“怎么回事?”
蒲有梅说:“自打她嫁过来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哪个不晓得哟,她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干,挑粪、打柴、做菜地、扯猪草,江家的活儿全她一个人包了。江家那个老虔婆李老太太还烧香念佛呢,心肠比烙铁头还毒,尽给腊香吃剩饭剩菜,整天黑起个脸,半点不随心就骂。那个紫麻子更狠,腊香经常挨他打。可怜腊香,那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映春猛地站起来,怒道: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给腊香讨个公道回来。惹得我火发了,揍死个狗日的紫麻子!”
吴圣明说:“你先别急。我们先把腊香叫来问清情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去找他们。五月一日国家颁布了新《婚姻法》,明令禁止虐待妇女。他们这是犯法,是得好好治治他们!”
石映春和吴圣明正为腊香的事生气,突然村东头的姑娘米杏花气喘嘘嘘地跑来,还在门口就喊道:
“吴同志、石同志,快,快,我家来了一个土匪!”
吴圣明急忙站起来,问道:
“怎么回事?”
米杏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那个当土匪的舅舅王癞子来了,问我娘要粮食要菜呢。”
吴圣明忙吩咐石映春:“快,你和米运连赶紧分头通知驻军和民兵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村东头,把杏花家包围起来,绝不能让王癞子跑掉。映春说:“来不及了,让运连同志去通知孔排长,我一个人先去杏花家。”
吴圣明说:“你一个人行吗?”
映春说:“没问题。”
映春说着,不等圣明发话,就冲出了屋子。
隔壁的米运连已经听到了,跑到门口招呼了一声:
“吴副区长,我去通知孔排长了。”
米运连迅速地跑出了禾场。吴圣明也跟着跑出了屋,一边跑一边问紧跟在后边的杏花:
“他来多久了?”
杏花说:“刚来一会儿。我到茅厕解手回来,没进屋就听得舅舅在屋里,催我娘快些给他搞点粮食,搞点菜,还要我娘给他包点盐。我折身就跑过来叫你们了。”
吴圣明见杏花跑不动了,说:
“你做得好啊,你跑不动后面来,我先走了,给映春帮个手。”
石映春一口气跑到村东头米杏花家门口。米杏花家在村东头山脚下,独门独户,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边通着上山的路。石映春跨进大门,正碰上王癞子挑着一担箩筐出了堂屋门,下了台阶。
王癞子一眼看见飞跑进来一个黑影,急忙放下担子,把扁担拿在手中,低声问道:
“是哪个?”
石映春大喝一声:
“王癞子,你投降吧!”
王癞子知道是来抓他的,也不回话,抡起扁担就朝石映春砍去。石映春一闪身躲过扁担,一个扫堂腿就把王癞子绊倒在地。王癞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就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就跟石映春在禾场上打起来。石映春从小儿跟着他爹学武功,王癞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招,王癞子的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被打得倒退了两步,还没站稳,就被石映春扑倒在地。这时,吴圣明也赶到了。两个人把王癞子按在地上。
石映春对掌着灯刚刚走出壁脚的米运广大喊道:
“快,给我拿绳子来!”
杏花他爹米运广迟疑了一下,转身跑到屋当头抓了一根牛绹过来,一边把绳子递给吴圣明,一边嗫嚅着说:
“吴同志和石同志啊,他来问我要东西,我也是没有办法,惹不起他啊。”
被捆了双手的王癞子还嘴硬:
“爷老子没带枪来。不然你们就死定了!”
石映春笑了笑,说:
“你怎么不带枪来呀?带来了好啊,我们又多了一件战利品。”
吴圣明喝道:“你把枪藏在什么地方?”
“爷老子不告诉你!”王癞子吼道。
吴圣明说:“当了俘虏你还吼什么!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在哪里藏着?”
王癞子冷笑说:“你想晓得?爷老子就不告诉你。大不了爷老子一个人吃枪子儿,还有人替我报仇呢。”
这时,驻军一个排在孔排长带领下,也跑步进了小院。孔排长打着手电照了照王癞子,对吴圣明和石映春说:
“两位领导身手不凡哪!这么快就擒住了。”
吴圣明说:“是石映春身手不凡,他一个人就把这家伙制服了。”
王癞子在灯光下看见站在孔排长身边的杏花,说:
“杏花,是你去告的密吧?难怪刚才一直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睡下了。”
他冲站在璧脚的杏花他娘喊道:
“姐,你好狠心哪,居然悄悄叫你女儿去告密,半点都不念手足之情啊!”
杏花说:“是我自己去给吴同志报告的。这事跟阿娘没关系。谁让你执迷不悟,还当土匪!人家都交枪投降了,你还躲在山上想祸害人。把你们都抓干净了,就太平了。”
王癞子恨恨地说:“好啊,天上雷公大,地上舅爷大,你竟敢出卖你舅爷,要遭雷劈的!”
杏花说:“呸!我没你这个舅舅。你跟着彪子这么多年,杀人放火干了多少坏事,配当我舅舅吗?雷不劈好人,劈的是你们这些坏人!”
孔排长喝道:“王癞子你放老实点,少给我啰嗦!”
吴圣明说:“孔排长你们把他带走吧。好好审问一下,要把它同伙招出来,让他立功赎罪。”
孔排长说:“这家伙一定不是一个人下山。挑了这么多东西,肯定有一伙人在山上饿肚子,也一定有人在后边接应他。我们是不是马上组织搜山,或许能把接应他的匪徒抓到。”
吴圣明说:“这深更半夜的,天又黑,不好动作啊。土匪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安全啊。”
孔排长说:“刚才要是不惊动这家伙,组织人悄悄跟着他,或许就能把这一小股土匪一网打尽。”
石映春说:“哎呀,孔排长讲得对呀,是我鲁莽了。”
孔排长说:“这也不能怪你。你没打过仗,没有战斗经验。只手擒敌已经非常不错了。我们还要为你请功呢。”
石映春说:“还记功呢,我该检讨。哎,如果能让这家伙领着我们上山,不就行了吗?”
孔排长说:“看样子这家伙是个顽固分子,只怕不会配合我们。”
石映春走到王癞子跟前,说:
“王癞子你识相点,现在如果带我们上山,找到你的同伙,人民政府会恕你无罪。”
王癞子翻着白眼,说:
“爷老子愿吃枪子儿,不出卖朋友。你们崩了我吧。”
这时,杏花他娘从璧脚走下来,站到王癞子跟前,一边用棉花团塞着他流鼻血的鼻孔,一边说:
“癞子,你就领着他们上山吧。这样你才能把命保住。政府宽大你,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娘老了,就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得靠你养老送终哪!你该回头了。现在全国都解放了,政府宽大政策又好,不少人投降了都没事的。你何必跟着他们送死呢!”
孔排长接过话说:“王癞子你想好了。你姐姐劝你的话你该听。政府的宽大政策很明白,只要你立功,就一定会宽大你,不再追究你过去的所作所为。领我们上山吧。”
王癞子低下头,没吭声。
吴圣明又说:“你莫犯傻。给你一条生路你不走,山上那一伙匪徒没得吃的,饿也是饿死。饿极了他们总得现身,抓住他们是迟早的事。领我们上山吧。”
王癞子把头抬起来,低声说:
“我就是领你们上山,你们也抓不到他们。我把朋友出卖了,还立不了功赎不了罪,不如一死了事。”
孔排长见王癞子的思想已经松动,立即说道:
“你只要领着我们找到他们藏身地方,我们就能抓住他们。他们要负隅顽抗,被击毙了也是你的功劳。”
王癞子说:“豹子很狡猾。他派了我们三个人下来搞吃的,半路上放着两个,只让我一个人进村。我如果在一个时辰内不往回走,他们就撤了。如果我领着你们去找他们,最多也只能见到山上接应我的第一个人。他背着枪,遇到危险会鸣枪报警。第二个人就撤了,豹子他们也就转移了。”
孔排长说:“豹子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王癞子说:“一共十一个人,下山来了三个,还有八个。”
孔排长说:“你带着我们上山。第一个接应你的人被抓或者被击毙。都算你的功劳。政府就宽大你。”
王癞子说:“好吧,就试试,你们讲话可得算数。到时候不宽大我,我就冤了。”
吴圣明说:“共产党说话从来都算数。说话不算数怎么得到全国人民的拥护,又怎么能打垮国民党?国民党整军整师都率部起义,多少个国民党的将领成了我们的高级干部。你晓得程潜吗?他现在不是做了我们人民政府的大官了吗?还有你们的副军长石玉湘。他投降了一次又反水,第二次又投降,政府不是依然宽大他了吗?这你该晓得吧?”
王癞子说:“晓得。”
吴圣明说:“这不就行了。别顾虑了,领我们赶紧上山吧。”
王癞子终于领着孔排长他们上山了。吴圣明和石映春则急忙去召集民兵,随后赶去给部队助阵。
果然如王癞子说的。孔排长派两个战士悄悄跟在王癞子后边,把第一个接应的匪徒抓住了。接近第二个接应的匪徒时,这个狡猾的匪徒换了一个藏身的地方。他们扑了空,还被这个匪徒发现了。这个匪徒当即鸣枪报了警。孔排长带着战士们击毙了这个匪徒,赶到豹子这一伙匪徒藏身的地方。匪徒们早不见了踪影,他们听到枪声后转移了。
折腾了一个通宵,抓获了两个匪徒,击毙了一个匪徒,驻军和民兵也算小有成绩。可惜还是被豹子这一股土匪逃走了。
三
又过了一天,这一天一大早,妇女主任蒲有梅就把腊香叫到她家里来了。她怕去晚了,腊香上山砍柴去了扑空。映春一大早便给老乡去扯治痈的草药。腊香到了他也刚刚配好药。他让米运连把草药送出去,就和圣明一起找腊香问话。
腊香坐在石映春和吴圣明跟前,无论他们问什么,她都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吴圣明想了想,就让蒲有梅把腊香带到她房里,让蒲有梅单独给腊香谈。他想,女儿家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跟男人们说。让蒲有梅单独去跟她说,也许能讲出来。
蒲有梅把腊香带到自己的房里,两个人坐在床沿上。蒲有梅拉着腊香的手,看着腊香的脸,轻声说:
“妹子,有什么苦水,你就给嫂子我说说吧,憋在心里头不好受啊。”
在蒲有梅的再三开导下,腊香终于开口了。她把这半年来的苦水,抽抽泣泣地一股脑儿都捯了出来。
腊香被花轿抬到了江家。圆房的晚上,她面对着面貌丑陋的江紫树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想,既然已经嫁进了他家,就只好闭着眼睛跟他过了。谁知道祸事就出在那一帕白绫上。
那晚,江紫树像一头发了骚的牯牛,上了床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就去脱腊香的衣服。腊香闭着眼睛任他脱。江紫树把一块事先就准备的白绫垫在她的屁股下,扑上去就干那事。当他大汗淋淋、气喘嘘嘘地从腊香身上爬下来,抽出白绫看时,就突然间翻了脸。
江紫树一把将腊香拉起起来,扬着白绫说:
“怎么不见红?”
腊香也突然间蒙了。明明刚才他干那事时自己的下身痛过。她心里还埋怨他像牲口一样,一点也不心痛女人,那么猛冲,还一边干那事一边咬她的肩膀。她的肩膀一定被他咬破了,不然怎么也那么痛呢。怎么白绫子上就没有见红呢!她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处女身啊!
腊香一把夺过白绫,爬到床边上对着大红蜡烛照看着,的确没见红。她喃喃地说:
“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
新婚之夜,这一帕白绫就是女儿家检验贞操的见证。湘西地方有这种习惯,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十分看重这件事情,都会用一块白绫或白布来验证女人的贞操。如果见了红,就说明自己的堂客在娘家是守规门的女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如果不见红,就说明她破了身,已经被人睡过了。腊香现在才明白映春那天不肯随她的愿,是真正的爱她、痛她、关心她。她一把将白绫扔在地上,失声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哽咽着说:
“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江紫树一把抓住腊香的头发,扳过她的头,狠狠地问道:
“告诉我,你跟哪个狗娘养的睡过?哪个贼卵日的敢日了我的堂客!”
腊香挣扎着,说:
“你放开我。我没有,我没有!”
江紫树甩手就给了腊香一个耳光,吼道:
“是不是跟石映春上床了?讲!”
腊香止住了哭声,愤怒地说:
“石映春不是那种人。你晓得我跟石映春相好过,是你硬把我们拆散了。可是我跟他是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江紫树又一耳光打在腊香的脸上,说:
“一讲石映春,你还蛮动情的呢。没跟他睡过,为什么不见红?你骗鬼吧!”
腊香说:“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失过身,我遭天打五雷劈。”
江紫树咬牙切齿地说:
“雷没打死你之前,爷老子先打死你!”
他放开腊香的头发,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骂道:
“打死你这个贱货!打死你这个娼妇!”
腊香一头撞过去,把江紫树撞到床里边,怒道:
“江紫树你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气极了的江紫树爬起来,骑在腊香身上,擂起拳头就打,一边打一边骂:
“娼妇,你还敢跟爷老子耍横,敢骂我?爷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娇小的腊香在牛高马大、力大如牛的江紫树手里,哪里有挣扎的份儿!她被一顿暴拳打得浑身疼痛,骨头都散了架。江紫树打得解了恨,停下来坐在腊香身边喘着粗气。他看着腊香那赤条条的身子,耸起的两只乳房,白嫩的身子,那东西竟又坚挺起来。他兽性发着起来,扑上去又要干那事。腊香挣扎了几下,没有了半点力气,只有任他蹂躏着。
腊香心里滴着血。她为什么会嫁给这个畜生,这个魔鬼呢?为什么就不见红呢!她明明白白是干干净净的处女身啊!是老天要作践她。老天,你为什么就不长眼呢!她默默地流着泪,心里又埋怨起映春来:映春啊映春,你为什么就不要我的身子。你留下我这清白的身子,到头来还是这个命。倒不如把身子给了你,我也无悔了!
自打那晚以后,江紫树每天晚上找她干那事,她不从,江紫树就打她。打过了还要干那事。日子长了,江紫树不打她一顿,反倒没兴趣,打过她以后,才会像骚牛一样尽兴。有几次,等江紫树熟睡以后,她拿起剪刀想杀了他,然后自己也死了算了。可她又不甘心这样了结一生,又怕连累父母。她只好放下剪刀。
江紫树的父母随后也知道了不见红的事,也跟着作践她。天天要他干重活,给她吃剩饭剩菜。没有半点好颜色给她。老太婆稍不随意,就会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地气她呕她。腊香在江家,就如同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但是她咬牙挺下来了。她抱着一线希望,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象江紫树这样的财主家,总有一天会如人们传说的那样,被没收了田产。也许,到那一天,她就有了出头之日。
当蒲有梅把腊香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吴圣明和石映春以后。两个人都愤怒了。
石映春对吴圣明说:“圣明哥请你相信我,也相信腊香。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绝不会干那种不清不白的事情。何况我也不忍心害腊香。腊香是个守闺门的女娃,也绝不会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不见红一定另有原因。”
吴圣明说:“不见红这事我也讲不清。我相信你和腊香,这事肯定另有原因。将来我们找内行的人问过明白。”
石映春愤怒地说:“紫麻子这笔账我一定要找他算。我们这就去江家吧。讲得不好我非揍他紫麻子一顿不可。让他尝尝挨打是个什么滋味!”
吴圣明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把腊香救出来。去吵一架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让腊香回娘家吧?不好。江紫树这种蛮不讲理又十分霸道的人一定会闹到腊香家里去。弄得腊香家里不得安宁,还搞得满城风雨。腊香到时候跳到黄河洗不清。不如我们把她带到区里去。区里现在缺人手,可惜她不识文化,但也有事干。区里安了电话一直还没配话务员。就让她接接电话,搞搞卫生。我们帮他学学文化,让她将来有个出头之日。你看行不行?”
石映春说:“圣明哥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我们现在就到江家去,让腊香把换洗的衣服拿上,先住到有梅姐这里来。过两天我们就回区里去,带上她就是。”
吴圣明说:“把腊香叫来,听听她的意见。”
石映春说:“她肯定愿意到区里去。”
吴圣明让蒲有梅把腊香带到堂屋里。吴圣明叫她坐下,问道:
“腊香,你想离开江家吗?”
腊香睁大眼睛看着圣明,点点头。她知道圣明和映春已经晓得了她的事,有些不好意思,没说话。
圣明见她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有什么打算呢?”
腊香摇了摇头。
圣明说:“哥把你带到区公所去做事,你愿意吗?”
腊香的脸上已经有了喜色,说道:
“真的?”
“让你去听电话、搞卫生,你愿意干吗?”
“愿意!”
映春说:“我们现在就到江家去取你的衣物,先到有梅姐这里住两天,等我们还有些工作收收尾,就带你一起走。”
腊香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
“我现在就去取。”
圣明说:“可没那么简单,你一个人取得出东西来?江家不会轻易放你走的。我们把农会的人叫上,把你舅舅也叫上,一齐去做工作。”
腊香说:“好。我只拿娘家带来的衣服,他们家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
映春站起来,说:
“那就走吧。”
圣明说:“看你急的。先吃了早饭再说。”
吃过了早饭,吴圣明想了想,对石映春说:
“映春,你就别去了,在家里等着。我带人把腊香接过来就行了。”
映春说:“为什么?”
圣明说:“你去了反而难得说话。不如回避一下为好。”
石映春急了,说:“我怎么能不去!我问心无愧,怕谁呀!”
圣明知道拦不住他,只好说:
“好吧,你可得沉着些啊。”
于是,吴圣明叫上蒲有梅两口子,又叫上农会治安委员冯黑狗,还把腊香的舅舅米四喜和舅妈滕冬秀叫上,就往江家院子走。
腊香的舅舅舅妈早就知道腊香在江家的苦,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是他们两口子极力从中撮合,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他们家也可以从中沾点光。姐姐米三妹家境也会好起来。没想到竟然是把外甥女推进了火坑。可这两口子小算盘不少,却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脑壳,哪敢为腊香出头说话。而且两口子还真以为腊香是失了处女身,只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装着不知道这回事。现在,有区里的干部给腊香出这个头,两口子也来了劲,只说要扇紫麻子几个耳光,为外甥女儿出口气。
吴圣明他们到了江家院子,又把农会主席江发先和民兵队长江发尚叫上。十来个人一齐到了江紫树家。
一张竹靠椅坐在庭院中间的老头子江兴保一眼看见区里和农会这么多干部又来到他家,以为又是来抓他儿子的。他儿子被放回来以后,在家门口骂大街,还蠢里蠢气地说要杀了农会主席江发先,一定是被人听到了,才招来了麻烦。他吓得赶紧爬起来,说:
“吴区长,我的租谷都退完了。那畜生蒙你们开恩放了他,回来讲了些气话,那都是有口无心的。还望你们不要见怪。”
吴圣明说:“你这个儿子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你们一家人都得好好反省一下。不过我们今天来是为腊香的事。”
老头子松了一口气,这才看见腊香也在,疑惑地问道:
“腊香什么事?”
吴圣明说:“看你们把腊香作践成什么样子了,还问我什么事?”
老头子看了一眼腊香,说:
“我们没有把腊香怎么了。她是我儿媳妇,饭有吃的,衣有穿的,没饿着也没冷着呀。”
腊香的舅妈把腊香拉过来,站到老头子跟前,说:
“你还说没把我腊香怎么样了。她浑身上下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你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瞥了她一眼,“这我就不晓得了。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吗?你外甥女儿没给你说?是上山砍柴摔伤的吧?”
腊香生气地说:“你儿子打的!你们都晓得,装痴呀!”
这时,江紫树从屋里出来,站在璧脚大声说:
“你们政府和农会管天管地,还狗拿耗子管到我的家务事来了。”
石映春一见江紫树,心中的怒火就烧起来,用手指着他,说:
“紫麻子你强三恶四、死皮赖脸把腊香娶回来,就是让你打她吗?你还是人吗?”
江紫树蹬蹬几脚跑下台阶,冲到石映春跟前,怒气冲冲地说:
“石映春你个狗娘养的,爷老子不找你就给你天大的面子了。你倒有胆找上门来。今天爷老子就给你结了这笔账。你把我堂客睡了,让我戴绿帽子,我饶不了你!”
石映春吼道:“紫麻子你不要血口喷人!”
吴圣明上去拦在石映春前边,说:
“江紫树你莫胡言乱语。我问你,你是不是打了腊香?”
江紫树说:“打了又怎么样!她是我堂客,她不学好,我打的是家教,你们管得着吗?”
吴圣明说:“就是这个月的五月一日,国家颁布了新《婚姻法》,明令规定不许虐待妇女,你这是犯法。政府怎么管不了你?”
江紫树说:“几百年几千年都没有听说过打堂客犯法,你当爷老子是三岁伢儿,吓一吓就怕了?爷老子打的就是这个不守闺门的贱货。你能把我怎么样?”
腊香怒道:“我是清清白白的,紫麻子你不要血口喷人!”
江紫树说:“两个人商量好了是吧?一个腔调呢!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娼妇,还敢犟嘴!”
他说着就朝腊香冲过去。石映春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他,吼道:
“你敢!”
江紫树血直往头上涌,见石映春拦住了她,挥拳就打过来。石映春抓住他的手腕,一个顺手牵羊,江紫树就扑倒在地上。几个农会干部见动起手来,都赶过来拦架。
江紫树从地上爬起来,瞪了一眼石映春。他刚才过了一招,知道自己不是石映春的对手,有些胆怯了,嘴里却嚷着:
“你仗着人多是吧。爷老子今天给你狗日的单挑,谁也不要插手。石映春你敢睡了我堂客,爷老子今日要你的命!”
石映春气得脸红脖子粗,吼道:
“老子正要教训你这个无法无天、信口雌黄的无赖。你过来!”
吴圣明一边抓住映春,一边大声说:
“江紫树你真想动手?我还想揍你一顿呢!我就放了他,让他替我揍你!”
农会主席江全先把抓着江紫树的手松开,说:
“紫麻子你别逞狂。石委员一个人赤手擒王癞子,你是他的对手?你仗着一身蛮力,在院子横行霸道惯了,动不动就打人,是该有人好好收拾你一顿。你真想打,我们就成全你。你上呀!”
江紫树也知道石映春赤手擒王癞子的事,更知道石寨人是不好惹的。冲天炮吴廷冲带着十来个土匪,全都有枪,眨眼功夫就被石寨农会干部全部擒翻了。他站在那里没动,嘴却还硬,吼道:
“石映春你放马过来,看爷老子今天不揍死你!”
江兴保这时走到江紫树跟前,抬手就给了儿子一耳光,骂道:
“畜生你跳什么!这么多干部在这里,你犯上作乱啊!”
老头子知道儿子真要动手,会吃大亏的。说不定挨了打,还会被抓了去。到时候就新帐老账一起算,只怕儿子会被送到县里去坐牢。他只好出面阻拦了。
这时,一直站在璧脚的李老太太也挪着小脚,一路碎步跑过来,抓着江紫树说:
“你就这个牛脾气,还不给吴区长他们陪个不是!”
老头子说:“都是你把他惯坏了!”
江紫树还嚷着:“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吴圣明松开抓着石映春的手,在石映春的手臂上捏了一下。他是在暗示石映春不要冲动。他走到江紫树跟前,说:
“我是腊香的哥哥,这你是晓得的。你接亲那天是我背着她上的花轿。你们家仗着有钱有势,生生地把腊香和石映春两个相爱的人给拆散了。实指望你能善待我妹妹,没想到你们一家人都虐待她。今天我既代表区里,也是腊香的娘屋人。我要把腊香接走,不能再在你家受你们虐待了。你听清楚了,新《婚姻法》下来了,马上就要全面展开宣传贯彻。你虐待妇女,完全可以治你的罪。退一万步讲,你这样虐待我们石寨人的女儿,我们石寨人也不会放过你。要不要我去把石寨的娘屋人都叫来,到你家来评评理?”
辰阳一带有赶娘屋人的习俗。养儿子是自家的,养女儿是众人的。如果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受了大委屈又拿着理,娘家人如果有能耐会替她出面的。到时候娘家的一大帮叔伯兄弟、族老长辈、亲戚六眷齐聚到婆家,就会让婆家人下不了台。吴圣明情急之下,也搬出这个乡俗来吓唬江家。
腊香的舅舅米四喜一听吴圣明这话就来了劲。有区里干部和农会干部这么多人在,他也胆壮气粗了,说:
“我这个舅老爷惹不起你家。我是窝着一肚子气哪!好,把石寨的娘屋人赶起来,看你们怎么交代。”
老头子忙说:“莫莫莫,吴区长,她舅舅你们高抬贵手,都是我这个畜生不好。你们大人有大量,政府就再宽大一回他吧,娘屋人也不要赶了。吴区长,你讲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江紫树还不肯示弱,嚷道:
“哪个怕你娘屋人。你们石寨人教不好女人,不守闺门,还有脸来理论?”
吴圣明怒道:“不许你胡说八道!我妹妹清清白白,你敢朝她头上扣屎盆子,让石寨人来敲掉你满嘴的牙齿!”
江紫树吼道:
“我问你,你妹妹圆房为什么不见红?没人日她,她先跟狗睡过了?”
吴圣明大怒,狠狠地给了江紫树一耳光:
“我今天就先代表石寨的娘屋人教训你!你这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女儿家不见红,可能有多种原因,你就认定她是不守闺门?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拿双,你现场抓到了哪一个?你凭空把屎盆子乱扣在区干部头上,污蔑国家干部,该当何罪!”
老头子当胸给了儿子一拳,喝道:
“畜生,你还在胡说八道!吴区长,你莫跟他一般见识。你们把腊香带走吧。”
李老太太扯着哭腔说:
“吴区长,你就饶了我儿子吧。你们把腊香带走,我给她盘缠。腊香,来,娘领着你去收拾东西,是你的东西你都带走。”
站在旁边的腊香也不吭声,折身就往自己的房里走。她舅妈和蒲有梅忙跟着她进了屋。李老太太却站在原地不动,拿眼看着腊香她们进了屋。
不一会儿,腊香就拿了个小包袱出来了。她走到江紫树的爹娘跟前,说:
“是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拿。首饰在梳妆台里。我只拿了我娘家带来的几件衣服。”
江兴保老两口没吭声,江紫树也没吭声。腊香折身就往大门外走。
李老太太看着腊香的背影,说:
“腊香,对不住了。做媳妇都得吃几年苦的。我年轻时也是这么累过苦过。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到头来这偌大的家当还不都是你的?我还指着你给我生一个孙子呢。看来是没指望了。”
腊香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大门。
吴圣明见腊香已走,也招呼农会的干部们一齐出了江家的大门。
江紫树站在庭院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着一边吼着:
“石映春,我要杀了你!江全先米运连你们农会这帮狗娘养的等着,你们出了我家的谷,还夺走了我的堂客,我要把你们全部都杀了。”
四
吴圣明他们刚刚回到区里三天,虎岩就出了大事。农会主席江全先一家三口夜里被人砍死了。
县里震惊了,区里震惊了。县公安局接到电话立即派石映河、孙运全下来破案。大溪区区长王任遥、副区长吴圣明、治安委员石映春都随同破案人员当天下午就赶到了虎岩。
虎岩农会已经把嫌疑人江紫树抓了,捆在农会里。江紫树被农会的民兵打得鼻青脸肿,一见了破案人员就大呼冤枉。但他看见石映春也来了,就把头低下了,心想这回落到他手里,是必死无疑了。
农会的治保委员冯黑狗介绍说,退租以后,江紫树多次扬言要杀人报复,有几个群众都听到过。发案那天,他又逃跑,民兵们抓他,他拘捕,还跟民兵们打起来了。民兵抓住他气不过,打了他一顿。
石映河他们看了一眼江紫树,就去了发案现场。
江全先的家在江家大院村后的山坡下,是一栋茅屋。一家三口的尸体都停放在茅屋前的禾场上。他们仔细查看了三个人的伤口。江全先面门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把头都劈开了,从右额到嘴角裂开。他的胸部也有三道长长的刀口,都是横着砍的。道口很深,胸肋被砍断,每一刀口都有尺把长。显然这是在他熟睡的状态下,被人站在床边砍的。凶手首先照头部狠狠地砍了一刀,然后迅速掀开被子,又照他的胸口砍了三刀。江全先的妻子是被匕首刺杀的。凶手是个很熟练的杀手。匕首割断了她的颈动脉,之后,也被凶手掀开被子在胸口上扎了几刀。刀口不大都很深。七岁的小女孩也是被匕首刺死的,只一刀扎在心脏上。
石映河他们进屋时,首先看了一下茅屋的门。门是杉树皮子夹的,已经被刀子划过后扯下了一块。顺着缺口,木门闩轻而易举就可以打开。
进到屋里,床上到处是血,连茅屋壁上的茅草上都溅满了血迹。被农会干部们丢到屋角的被子上都沾满了血迹。
石映河他们在屋里屋外到处看了看,没发现凶器,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丢弃物。心细的石映河还领着石映春和孙运全把家里的衣箱、橱柜、灶台、米缸仔细地看过了。
禾场上的群众一个个都非常悲愤。他们纷纷向王任遥和吴圣明诉说着:
“王区长,好惨哪,这一家三口说没就没了,绝户了呀!”
“全先家穷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等到解放了,又遭了大祸。怎不叫人心痛!”
“这紫麻子怎么就这样狠毒!不就退了他家点租谷吗!区长,你把他发落给我们虎岩人来处死他。让我们一家捅他一刀!”
王任遥和吴圣明心里也十分悲愤。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群众,表示一定严惩凶手。
看过了凶杀案现场,石映河他们又去了江紫树家。江兴保老两口一见县里区里的人来了,便双双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儿子叫冤。任由他老两口分说,石映河他们还是细细地搜查了他家的每一个角落。家里没有发现凶器,只有几把菜刀和柴刀。外面没有晾晒的衣物。家里所有衣物,包括江紫树的每一双鞋子,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江兴保家所有的田地都租出去了,自己只种点菜。家里没有请顾工。几个女儿全嫁出去了。老两口和儿子守着一栋正屋、一栋横屋、一栋仓屋,这个院里显得空落落的。石映河他们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过了,打开了所有的仓门看过,连屋后的猪栏厕所柴房也全都看过,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石映亨他们回到农会,便把检举江紫树有杀人嫌疑的几个群众都叫来一一问过。这几个人都反映说听到江紫树讲过要报复杀人的话。还有一个叫胡二妹的妇女说,她看见江紫树磨刀,还一边磨刀一边说要杀人。石映河就问得仔细一些。
石映河问她:“你在哪里见江紫树磨刀?”
胡二妹说:“我前天到他家有事,见他在磨刀,我就顺口说了一声,紫麻子,你磨刀砍柴去呀?腊香走了,又该轮到你自己砍柴了。你猜他怎么应我?他讲他磨刀要去杀人。把我吓得赶紧就走了。”
石映河又问道:“他磨的什么刀?”
胡二妹说:“是好大一把柴刀。”
映石河把民兵队长江发尚叫来说道:
“你把早上去抓江紫树的情况详细地讲给我听听。”
江发尚说:“一大早副主席米运连和我一起到江全先家,邀他到区里去开第一届区农民代表会议。这会因为我们虎岩出事了,区长副区长都赶到这里来了,一定开不成了吧?不然,我们虎岩有十来个人要去区里开会呢。”
石映河打断他的话,说:
“叫你讲详细点就别扯远了。贴着案子讲。”
江发尚说:“我俩一进门就发现他一家三口都被杀了。当时就来了好多人看,我还安排了几个民兵保护现场,不让人进屋里去呢。当时根据群众反映,江紫树嫌疑很大。农会就安排我们民兵去抓他,想把他先控制起来,等你们来了再审问。哪个晓得他一见我们民兵队就跑。我们追上了他,他就跟我们打起来了。你说不是他杀的人,他跑什么?这不是作贼心虚吗!”
石映河问:“他在哪里看见你们就开始逃跑?”
江发尚说:“我们去抓他,他当时站在他家大门口。他老远看见我们朝他家走去,他就跑了。我们追了他足有两里地才追上他。他力气大,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服他。”
情况基本弄清楚了。天也快黑了。王任遥他们吃过了晚饭,就在农会的会议室开会分析案情。开会时,把驻军的孔排长也请过来了。
孔排长早晨在案发现场待了两个小时,回到驻所就召集全排开会,深刻检讨这件事。他觉得一个正规排驻扎在虎岩,竟然出了灭门的凶杀大案,对他们来说,真是奇耻大辱。他在会上深刻地反省着,惭愧得几乎掉下了眼泪。他说他要请求上级给他处分。
王任遥安慰他说:“江全先的家孤孤单单地在村后,又是茅屋,凶手很容易得手。除非让他全家搬到村里来住。你们不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为他家站岗放哨吧?谁会预料到凶手竟然如此胆大凶残呢!”
石映河请孔排长谈谈对案情的看法。孔排长说:
“从凶手杀人的手段看,应该是熟练凶狠的杀手。而且是两个人做的案,一个拿的是大刀,一个拿的是匕首。”
石映春说:“两个人作案就不可能是江紫树了。映河兄、小孙和我仔细察看了灶屋,米缸子空了,米缸边还撒了一些米粒;油盐罐没了。橱柜下有烂莴笋叶和韭菜叶,却没有莴笋和韭菜。很显然,粮食、油盐和菜是被人一起拿走了。如果是江紫树来杀人,他只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行凶报复。他要把这些吃的东西捞去干什么?我认为这起凶杀案不是江紫树干的。我推测,应该是就在附近流窜的豹子一伙干的。豹子家被我们退租放了近两万斤粮食,又被我们打死了他一个同伙,抓了两个俘虏,加之又没有吃的,他这才铤而走险,下山来报复行凶,顺带搞些吃的东西。”
孙运全也说:“从杀人的手段看,正如孔排长所说,是非常熟练的。江全先堂客脖子上的动脉血管割得很准,孩子的心脏部位也扎得很准。如果是江紫树干的,他没有经验,下刀不会这么准。”
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基本趋于一致。虎岩农会的干部们听了分析也没什么说的。
石映河说:“大家讲了不少,分析得很准确。案情基本上是明朗的,可以说不存在另一种可能。这起案子应该是心狠手毒而又力大熟练的杀手干的。是两个人作案,一个用大刀砍死了江全先,另一个同时用匕首杀死了全先的堂客。她女儿跟她睡一头。凶手随即又用匕首杀死了孩子。可怜他们娘儿三个全都在睡梦里就被惨杀了。正如映春同志分析的,凶手应该是豹子带着一个匪徒下山来干的。豹子一定是拿大刀的那一个。他怀着满腔的仇恨,下刀才那么狠。另一个凶手就是一个职业杀手。杀过人之后,他们随即带走了米菜和油盐。这样分析才符合凶手的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段。”
他看着王任遥说:
“王区长,你来做个总结吧。”
王任遥说:“我没什么说的了。完全同意你们的意见。据实上报公安局领导和县领导吧。既然已经排除了江紫树作案的可能性,映春,你去把他放了吧。”
散了会,石映春来到关押江紫树的房间里,走到他跟前。江紫树拿眼狠狠瞪着石映春,说:
“这回落到了你手里,我晓得只有死路一条。我没事你也要整死我。爷老子吃了枪子儿也是冤死鬼一条,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石映春很厌恶地瞪着江紫树。两个人毫不相让的眼神对视着。
石映春说:“江紫树,不是你杀的人,你跑什么?”
江紫树没好气地说:“爷老子当时没想那么多,好汉不吃眼前亏。”
石映春不想跟他费口舌,过去解了他的绳子,说:
“经过我们现场勘查,认真分析案情,人不是你杀的。你可以回家了。”
解掉了绳子的江紫树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石映春。
石映春说:“看着我干什么?走呀。”
江紫树跪在石映春跟前,捣蒜一样地磕着头,流着眼泪说: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哪!石映春,你就是我的救星啊!”
石映春把江紫树扶起来,说:
“回去吧,你爹娘在家着急着呢。”
江紫树爬起来,骂着自己:
“我紫麻子不是人哪,是畜生!平时把乡里乡亲都全得罪了,才落得这个下场。”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继续骂着自己:
“都是我这张臭嘴惹的祸。我哪有胆子去杀人!我他阿娘匹就是个混蛋!”
石映春挥了挥手,说:
“行了行了,晓得错了就好。往后好好做人,别再干那欺乡霸村的事。不然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走吧,走吧!”
门口站着一大群人在看热闹。人们见江紫树自己打自己、自己骂自己那副德行,都止不住笑起来。
人们让开门口。江紫树走出屋,走到璧脚又回头对站在门口的石映春说:
“你应该恨我,怎么不整我呢?”
石映春说:“你把腊香作践的不成人样儿,我怎么不恨你!公是公,私是私,情是情,理是理。政府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的。”
江紫树扭头就往禾场走,边走边大声说了一句:
“够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