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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15005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农历的庚寅年二月中旬已是公历一九五〇年的三月底了。石寨村前村后的桃树、李树、杏树早已繁花似锦,树下落英缤纷。稍迟开放的梨树也已经满树雪白了。村前观山坪上的油菜更是遍地金黄,蜂戏蝶舞。整个石寨像一个巨大的花园,到处都是嫩草的清香和鲜花的芬芳。

  在这美丽的春光里,大多数石寨人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两个多月前,土匪袭击了大溪区公所以后,石寨的百姓们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下边了。他们日夜担心着土匪会来袭击石寨。有人甚至埋怨农会不该抓了吴廷冲那一帮子匪徒,惹下了这么大的祸。土匪连区公所都敢打,还能放过石寨?尽管石祥亨从横岩峰回来后放话说,有他在石寨,土匪绝对不会来袭击石寨。可谁又能信得过他的话呢?你石祥亨跟章岳峰沾亲带故,他可以指使小喽啰们不抢你石祥亨家,别的人家能幸免吗?

  农会的干部们一边安定人心,一边也充分地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民兵队配有十来条枪,没有步枪的民兵也都备下了火枪、长矛和大刀。甚至不是民兵队成员的人,家有火枪,也都备足了火药和码子,被民兵布置了抗匪的任务。村里祖传下来的两门土炮也从祠堂的库房里抬出来,安放到土匪进村必经的路口马颈坳上。民兵队分成三个组,日夜轮值。虽说有备无患,终于成了一场虚惊。土匪袭击大溪区公所后不几天,西征四川的解放军第四十七军主力就回师湘西了。他们马不停蹄,立即开展了大规模的剿匪战斗。一月中旬,四十七军发动了第一阶段春季攻势,进剿大股土匪。负责在辰阳地盘上剿匪的一三九师首先对长田湾一带的匪暂二军头目石玉湘残部展开合围,月底即结束战斗,歼敌一千余人,石玉湘率残部三百多人再度投降。二月初,一三九师挥师向西,围攻茶田垅、西晃山一带暂二军张玉琳之嫡系匪一师、匪二师残部,歼敌二千多人,俘虏近千人,匪师长胡震等率残余五百多匪徒缴械投降。三月,一三九师掉转身来向东围攻刀背岭章岳峰之匪五师,歼匪五百余人,俘虏五百余人,投降近千人。在章岳峰的老巢横岩峰生擒了章岳峰。彪子被击毙,匪二团团长刘喜、挂名上校团长全飞等极少数顽匪漏网。到三月底,辰阳境内的大股土匪已基本被消灭。只有十来股小股土匪及一些散匪藏匿深山,与解放军捉迷藏。一三九师针对小股土匪和散匪的活动特点,将部队化整为零,分散驻村。他们在原匪占区和土匪活动范围区,一个村驻一个连或者一个排。战士们既是战斗队员,又是宣传队员,还是工作队员。他们一边发动群众防匪、清匪,查缴武器弹药;一边发动群众继续开展规劝土匪投降自首活动;一边配合地方建立农会和民兵组织,开展减租运动。石寨现在已经被列为安全区,没有解放军驻村。这意味着石寨再也不会有匪患了。你说,石寨的百姓能不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吗?

  不过,也有一部分穷苦百姓开始发愁了。由于一九四九年辰阳遭了涝灾,许多好垄田被水淹颗粒无收。一些农户才过了年关不久,家中就已经断粮了。观山坪上、沅江边上、后山的田坎地头,到处都能看得见挖野菜的人。还有一些暂时没有断粮的人家,也是大米、苕、南瓜、野菜混杂着吃,勒紧裤腰带维持日子。

  石寨村里,现在最烦恼最窝火的人是石祥亨。在横岩峰待了几天,见彪子带着千多人下山竟没能打下一个小小的大溪区公所。百多号人白白送死。他很烦躁,也很失望,就离开了刀背岭。回来以后,他被罗有城臭骂了一顿,还不得不把公粮交了。一万多斤粮食拱手送给了共产党,他心里滴血呀!不过,共产党说话还是算数的。交公粮时把他去年借出的五千斤谷抵了数。这回实际上交的只有五千多斤。儿子瑞豪被公安局抓走了,还差点把他也牵扯进县城放火案里去了。石映河说他至少是知情不报,有共谋的重大嫌疑。这实在是与他没半点关系,他还为这事窝火,生章岳峰兄弟俩的气呢!好在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瑞豪坚持说他爹爹不晓得这事,参加放火的吴廷冲也没有咬他,加之又碍着祥迪的面子,才没把他抓去。

  现在,章岳峰的队伍彻底垮了,章岳峰也做了俘虏,整个湘西被国民党收编的土匪队伍几乎全都垮掉了,大势已去。他感到很沮丧,心中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偌大一个国民党,说跨就垮了。偌大一个党国天下,手里有几百万军队,才两三年就变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就连从元朝到明朝到清朝到国民党,谁都奈何不了的湘西土匪,也被共产党一个军几个月功夫就消灭了。共产党现在又把部队化整为零,深入到每一个土匪活动的村庄,搞武力征剿和政治瓦解相结合,动员土匪家眷亲友劝降。共产党这一招是要彻底铲除湘西匪患,一劳永逸啊。说实在的,他虽然从立场上讲是反对共产党的,但是,他不得不佩服共产党厉害。

  最让石祥亨伤脑经的是共产党在搞什么挤枪运动,要把收藏在民间的枪支弹药尽数收缴。他已经把家里那几条破枪交到农会去了。可他在地下室里还藏着不少的枪支弹药和金银珠宝。这些东西他是绝对不会上交的。可是他担忧的是,地下室收藏的枪支弹药,至少有三个人是晓得的。一个是他的小舅子章岳岭,这个人现在不晓得去了哪里。一个是他的保安队长石瑞庚。这个侄子跟随他多年,是可靠的。还有一个石求丰,章岳峰那次送枪支弹药来,石求丰是参加搬运了的。这个石求丰表面上看起来很听话,也很忠心,其实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用小恩小惠拢着他办事。你给他多大的好处,他就给你使多大的劲。这个人是靠不住的。要是石求丰把这事向共产党告了密,麻烦就大了。万一有一天能东山再起,这一批枪支弹药可是要起大作用的啊!

  石祥亨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悲壮。国民党都败成这样了,还能东山再起吗?可是,作为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十几年乡长的老国民党员,他必须要这么想。他永远都跟共产党势不两立。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绝没有他的好下场。他的田地、山林,他的全部家当都将失去。石紫强、石桂月这些仇家也一定会找他报仇雪恨,甚至置他于死地。他只盼望着传闻中的美国出兵打共产党能成为现实。共产党现在抱着中国这么大个烂摊子,就好比从火堆里抢到一个滚烫的烧苕一样,说是赢了吧,手却烫得受不了,两只手来回地倒腾着热苕,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时只要有人从后边使劲推他一掌,他立马就会倒下。只要美国肯出兵,国民党夺回江山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这么想着,又觉得还有出头之日。他想了想,决定要先稳住石求丰。

  牛高马大的石求丰总是剃着个光头。一双吊角眼,肉肉的鼻头几乎没有鼻梁。没有沟的仁中下,一张嘴皮子很薄的小嘴与他那张大脸很不搭配。他说话的声音很粗,有些瓮声瓮气的。总给人一种鼻子不通顺的感觉。

  他家就在石祥亨家后院后门的对面,是一栋很旧的四缝三间木房子,与他哥求雨各住一头。他哥租种着石祥亨的二十多担谷田,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一个女儿。石求丰还没有成家。曾经有人给他做过媒,但没成。他在石祥亨家做事,长期管着收租子的事情。外面的人都背地里叫他“二地主”。凡是有石祥亨田地出租的地方,他年年都要跑。用尽了各种软办法硬办法,收得到租谷是最终目标。他也因此背上了恶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他那副尊容,讨亲就难了。穷人家恨她,富人家又瞧不起他,太差了的姑娘他又眼高看不上,于是,阴差阳错,到了二十七八岁了,还是因缘未动。

  他虽然没田没地,手头却有些钱,都是这些年石祥亨给的。依他手里的钱,买二三十担谷田是不成问题的。一年前他曾经动过心,想不再在石祥亨家做事了,买些田地,娶个堂客,安安心心过小日子算了。但石祥亨许他愿说,只要他安心在那儿做事,他帮他出资娶亲,等他成了家,还送给他三十担谷田。就这样,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石祥亨呢,离不开他石求丰。他家原先有一个管租田的伙计,帮他管了几十年的租田,自己家也做富了。他见那伙计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就物色了石求丰跟着跑了两三年,然后就让那伙计辞工回家养老去了。现在,石求丰是唯一全面掌握石祥亨家租田底细的人。离开石求丰,石祥亨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租田在哪里。

  按辈份字派,求丰是映字辈,石祥亨应该称他叔。他们同为石姓三房的后代,算起来两人是同祖第七代和第八代的叔侄,虽然出了“五服”,血缘关系还是很近的。不过祥亨年纪比求丰大得多,又是主仆关系,祥亨便一直叫他求丰,求丰则称祥亨为“老爷”。

  石祥亨出了自家后院,叩响了石求丰的房门。石求丰开门一看,见是祥亨,吃了一惊。两家虽然离得很近,可祥亨却极少到他家。他在祥亨家干了近十年,祥亨总共到他家不过三四次。他忙问道:

  “老爷,这黑天半夜的,您找我?有什么急事?”

  石祥亨笑了笑,说:“没什么事,许多日子没来你门上了,来看看你。”

  石求丰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把他扶进屋,把祥亨赏给他的平时舍不得拿出来抽的大前门纸烟打开,双手捧上,又连忙划洋火替他点上。

  石祥亨扫视了一下求丰的房里,说道:

  “求丰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守财奴。你给我当着半个家,我给你的待遇也不算薄。你呢,不嫖不赌,堂客也不娶。看看,连个洋油灯都舍不得买一个,还是灯盏窝窝点桐油,亮的象眯火虫。你这屋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留着钱干什么?”

  石求丰笑着说:“我一个人过,能凑合就行。我还要盖一栋房子,把这半栋房子卖给我哥,还要娶亲,要的是钱花啊。”

  石祥亨说:“有打算,像个男人。我虽然在大溪开烟馆,在龙坪开赌场,那是为了赚钱。你晓得我是不吸大烟不赌博的。”

  石求丰说:“我这不是跟老爷您学嘛。学不到您的真本事,学点皮毛啊。”

  “过奖过奖。”祥亨把手一摆,说:“你呀,年纪不大,能屈能伸,有主见也有心计,将来一定发迹,有大出息。我就是看上你才重用你嘛。”

  “这些年多亏了老爷您抬爱。”求丰说:“不然,我还不晓得是那块地里一根葱呢。”

  祥亨坐到屋里仅有的一张高脚长凳上,说:

  “你也坐吧。我有话要给你讲。”

  求丰退一步坐到床上,说:

  “老爷架这么大个势,说的一定是大事,可别吓着我啊。”

  祥亨说:“你跟我也有快十年了。进我家时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求丰应着:“嗯,那年满了十八岁了。”

  “这些年你功劳不小。田租上的事都是你在帮我管着。你看,现在共产党来了,要共产,我这家当也快要充公了。你呢,跟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石祥亨的声音透着一股凄凉,喉头有些发硬:

  “我也当了多年的公事,政治上也晓得些,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国民党得势了,共产党就别想活,共产党得势了,国民党也别想活,都一样。国民党得势的时候,辰阳县搞共产党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杨长宽、刘际舟、米月娥、姚本炽、文序周、刘支浩,那么多共产党分子不都死在国民党手上?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我也是他们罾网里的鱼、砧板上的肉,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他们剁了。忠臣不事二主,求丰呀,我是准备为党国尽忠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讲的是一个义字。我感谢你对我的这份忠义。”

  他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站起来,拉过石求丰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石求丰瞪大了眼睛,问道:

  “老爷,你,你这是?”

  石祥亨说:“拿着吧,我原先许你几十担谷田。到这个时候了,给你田地还有什么用?说不定还害了你。共产党很快就把田地收去了,你也会得而复失。我给你这个是一笔硬财,哪个也不晓得,不会害你的。拿着吧。”

  石求丰眼里涌出了泪水,哽咽着说:

  “老爷,这么多年你一直器重我,信任我,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知遇之恩哪。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你还······”

  “行了行了。”石祥亨打断了他的话:“莫讲那见外的话。沧海桑田,我们主仆的这份情义永远都不会变的。”

  石祥亨拍了拍石求丰的肩膀,转身走出了房门。

  石求丰手里紧紧捏着那两根金条,站在门口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石祥亨。

  二

  罗有城已经找过石求丰两次了。他有心要把这个老表培养成一名基层干部。虽然姨娘姨夫都死了,这么多年也没跟石求丰兄弟俩有什么来往,但亲情还是割舍不断的。看人家吴圣明不就把他的哥哥吴圣贤、老表石映春都培养当了干部?现在石映春调到区公所去了,当了区治安委员,竟跟他罗有城平起平坐了。他调查过了,石求丰虽然在石祥亨家做事,管收租这事得罪了不少人,但家里没有田地赤贫一个,首先从阶级上看,就是革命依靠的对象。这人不嫖不赌,不做坏事,说明他本质是好的。收租子这事虽说是替剥削阶级卖力,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说明他有能力,敬业。这种人又有点文化,培养成基层干部一定是一把做事的好手。罗有城还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下一步搞减租运动,进行土地改革,按政策退租,量田定产定公粮,都需要一个十分熟悉田产租约的人来做这项工作。石求丰就是最理想的人选。石祥亨的万余担谷田他都十分熟悉。石寨所有的田地山林的归属界线他都十分清楚。所有的佃户上交租谷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自己的这个长远用人计划很得意。觉得一个领导干部不仅要考虑当前的工作,还要想到第二步、第三步乃至第四步的工作,有预见,有打算,有人才储备。这就好比下棋,能看得到四五步棋才是高手。

  罗有城家在辰阳县城,小商家庭。县长傅佑山抗战时在辰阳做地下工作时,与罗有城他爹是朋友,看着罗有城长大。傅佑山重回辰阳后,让罗有城参加了工作,并被派到大溪区担任财粮委员。罗有城始终抱着一个信念,他是傅叔叔带出来参加革命的,绝不能给当县长的傅叔叔丢脸。他对自己这几个月在石寨办点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一月底,张家人和柳湾两个片六个自然村都进入了石寨农会。他的这个农会试点有四百多户,一千八百多口人,目前是全县最大的农会。在石寨的带动下,现在大溪全区已经办了十来个农会了。二月底,公粮征收按照县里要求的征够民国时期课谷数的百分之七十,就算完成任务,石寨已经完成了任务。这在全县也是最快的。三月份以来,主要工作是配合解放军打土匪、开展劝降和挤枪运动。这一阶段工作石寨村落到了后头。劝降工作落后是因为石寨当土匪的人少。石寨农会管辖下有人口一千八百多,总共不过二十人当土匪。象虎岩,五六百号人口就有五六十个人当土匪。石寨是百分之一的比例,虎岩是十分之一的比例。虎岩这段时间劝降回家的有二十来个。石寨有几名在三十八军入湘西后,就乘机跑回家不当土匪了,三月围剿战中又有几名投降了,劝降回家的却只有两名,一名是张家人的,一名是柳湾的。目前,全石寨农会管辖内还有五六个下落不明。这些人中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依然还藏匿在山上,其中石寨本村两人。一个叫张兴田,中院张兴麻的弟弟,是个当了十多年土匪的惯匪。有被劝降回来的人说他还藏匿在刀背岭。张兴麻父子俩被罗有城派出去找张兴田去了,几天了还没见把人找回来。还有一个是寡妇邓四婆的独生儿子石映改。这后生现在无人晓得他的消息。传说他被解放军打死了,不过还没有证实。

  石寨农会在挤枪运动中也还落后着。到现在为止,只挤出来十几条枪。区里领导说石寨绝不止这些枪支。单就石祥亨这样的大地主豪强而言,就绝不止他交出来的那几条破旧不堪的烂枪。石祥亨肯定还藏着枪支弹药。王区长要罗有城加大工作力度,尽快把石祥亨家的枪支弹药挤出来。

  这几天,罗有城想着找一个突破口把石祥亨家的枪支弹药搞出来,他又想到了石求丰。

  现在,罗有城打算第三次去找石求丰,而且把农会主席石紫强也叫上。前两回他找石求丰不过是跟他攀攀亲、叙叙旧,启发他提高对新社会、对党和政府的认识。这回,他要跟他摊牌,要他站到革命的阵营来,替党和政府做事,替农会做事。他相信,石求丰一定晓得石祥亨的枪支弹药藏在哪里,突破口就在石求丰身上。当然,他也希望自己这个老表立下功劳,让大家改变对他的看法。

  罗有城和石紫强先到下院佃户石祥猫的家中待着,然后让石祥猫去把石求丰找来。当然,石祥猫按照罗有城的吩咐,不会说是区里罗委员找他,而是找一个借口,悄悄地把他叫到家里来。

  石祥猫诨名猫子,他的三间瓦房是老态龙钟了。松松垮垮的房屋多处没有了壁板,用杉树皮子钉在上面补缺口。整个屋子往西斜得厉害,全靠着八九根长圆木打起斜撑支着,不然怕是早就倒了。房子虽是破破烂烂,却全靠它替猫子一家遮风挡雨。猫子租种着石祥亨三十多担谷好田,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不过,每年打下三十多担谷,交完租子也就剩下十几担谷,一家五口,勉勉强强糊口而已。一九四九年涝灾,他家租的全是好垄田,不怕旱只怕涝,结果总共才收的八担谷。石祥亨答应让他交往常年租的一半,欠下的等到丰年时再补交。这样交法,猫子也得把打下的谷子全部交给石祥亨。猫子不干,只给石祥亨交了五担谷,自己留了三担。石祥亨尽管不高兴,也心知肚明,拿他没办法。都是一个祠堂的,同族同宗,只好让他欠着。猫子留下的这三担谷,打从秋收起,掺合着苕、南瓜,勉强维持过了春节。春节后,他把家里的条子猪卖掉了换了些大麦、荞子。这些杂粮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堂客和两个大些的孩子天天在野地里挖野菜。

  罗有城知道这个情况后,动员石紫强借给猫子些粮食。石紫强便装了两斗米,和罗有城两个送到猫子家里。猫子一家人见石紫强主动送了粮食来,感动不已。猫子堂客抹着眼泪叫三个孩子给三犟公叩头。猫子便忙说等来年年成好了,一定还。三犟公叹口气,说:

  “我去年也只打得十几担谷,好在不要交租子。老两口两张嘴吃,还是有些余粮。但经不起张家借一斗,李家借一斗,现在也紧张了。农会摸了一下底,整个石寨三院子,现在已经断粮的就有二三十家了。还有几十家到栽田忙期也要断粮。”

  罗有城说:“下一步就要搞减租减息运动了。大户人家退些租谷到穷人手里,就会缓解一些。县里也很重视这个问题,到时候还会有点救济粮下来。”

  两斗米解了猫子一家暂时的饥荒。一家人已经很高兴了。猫子寻思,减租也减不到他头上。他全年的租谷才只交了三分之一,不可能退回来了若是上面有救济粮下来,能分给他家一点,他当然高兴。怕是轮不到他头上,他也不敢奢望。

  猫子把罗有城和三犟公留在家里坐着,就去找石求丰。不多大一会儿,他就把石求丰找来了。

  牛高马大的石求丰跟在个子矮小的猫子后边,远看着有点小孩领着大人的味道。石求丰每次到猫子家来,都说这同样的一个话题:

  “猫子,你那房屋怎么看都象要倒,是我可不敢再住在里边了。盖栋新的算了。要不,万一倒了砸着人怎么办?”

  “求丰叔你站着讲话不晓得弯着腰的人腰疼。”石求丰虽然比猫子小,但他是映字辈,猫子一直这样称呼他:“我连吃饭都没有资格了,还盖新房呢。你给我出钱呀!”

  说话间就到了石祥猫家。石求丰看了看,说:

  “你讲要支撑屋,要我把你起始,怎么没见动静?”

  原来石求丰从他当阴阳先生的姑父那里学了些咒符口诀之类的东西。村里人挖地基盖房、修猪牛栏厕所、埋死人打井坑,甚至家里有了孕妇要移动一下柜子,都要请他来烧把香纸,念一下咒语口诀,这叫起始,倘若是谁家有了三灾两难把这又归结为鬼怪作祟,也会请他来念咒烧符驱赶鬼怪,这叫起煞。请他的人自然少不了会给他打个红包,封上三五个铜壳子甚至块把银花币都有可能。猫子找了一个支撑屋子请他来起始这样的借口把石求丰叫来了。

  猫子应他说:“先到屋里坐坐你就晓得了。”

  两个人进了堂屋。罗有城和石紫强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旁边放着一张空板凳。罗有城招呼说:

  “石求丰你坐。”

  罗有城私下里叫石求丰表哥,有人在时都是以干部的口气直呼其名。

  石求丰回头看了一眼猫子,生怕人家不知道罗有城是他表弟,故意说:

  “猫子你诳我。你直接告诉我,讲我表弟找我不就行了,还编什么谎啰。”

  猫子其实知道他们之间的表兄弟关系,也明白罗有城是在避嫌,便说:

  “你在亨老爷家,不是不方便吗。”

  罗有城朝猫子挥了挥手,说:

  “你有事忙去吧。叫你堂客伢儿也都到别处去转转。”

  猫子知道这是要他一家人回避一下,他们有什么机密事要说,忙说:

  “屋里他们几娘儿都要去挖野菜,我也要去修田坎了。你们坐吧。”

  猫子一家人都离开了。石紫强有些纳闷,这罗委员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要找石求丰谈话,农会不是很好吗、。干什么要跑到猫子家里来,还把猫子一家人都撵出门去?他感到罗委员处事的方式跟王区长和圣明不一样。可他又理不出个道道来。

  罗有城今天是开门见山,劈头就问:“石求丰,你愿意替我们做事吗?”

  石求丰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信口应道:

  “愿意,愿意。”

  罗有城说:“你帮石祥亨做事做了十来年了。你得了什么好处?你呀,照样还是穷光棍一条。石祥亨眼里,你是奴才,可在百姓眼里你是狗腿子。这样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也应该觉悟了。”

  石求丰嘴上应着,“那是,那是。”脑子里却浮现着石祥亨昨天晚上给他的那两根黄灿灿的金条。

  罗有城又说:“我已经找你谈过两次话了,不晓得你听进去几句。你虽然跟着石祥亨做事,但我们认为你还是和穷人是一家人。你应该站到穷人的队伍里来。”

  石求丰嘴里依然应着“那是,那是。”心里却在说:“人家亨老爷是实实在在待我。可眼前这位老表却是假里假气的,人后表哥叫得亲甜人前那副官架子端起,真叫人不舒服。”

  罗有城看出石求丰在应付他,把口气放得严厉了,说:

  “你莫敷衍我。像你这种人,我们用你,你就是个人才,你好好干会有所作为。我们不用你,你就是个人渣,你会随着地主阶级被打倒,做他们的殉葬品,与他们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石紫强把话接过去,说:“求丰老孙,罗委员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是讲你可以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也可以是牛魔王肚子里的一坨屎。你是想做孙悟空呢,还是想做一坨屎啊?”

  石求丰对罗有城的话还真是半懂不懂,可石紫强这么一说,他就完全清楚是什么意思了。那意思是他们就要把石祥亨打倒了。我如果还跟着他,就会跟他一个下场。我现在如果象孙悟空钻在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跟他们来个里应外合,我就是功臣。他觉得,这罗老表表面上拿着官架子,心里头还是向着他,想拉他一把。他想,罗老表的这个面子不能驳,这条后路是要留的。我不能陪着亨老爷一起,象他们说的那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啊。于是他说:

  “罗委员、三犟公,我石求丰也是穷人哪。我替亨老爷做事也是没有活路找碗饭吃的。请你们相信,我一定是站在穷人这边的。有什么事你们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干好。”

  罗有城用眼睛注视着石求丰,突然问道:

  “那么,我来问你,石祥亨的枪支弹药藏在哪里?”

  石求丰一愣,把视线从罗有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挪开,看着他的脚,说:

  “你问这我还真的不晓得,真的不晓得。”

  罗有城从石求丰那游移的目光中判断,他是在说谎。他一定知道石祥亨的枪藏在哪里。当年石祥亨当乡长时,家里养着一支保安队,就有十来支枪。他跟章岳峰是姻亲,交往那么深。章岳峰不可能不给他枪支弹药。辰阳乃至湘西的豪强大户,家家都藏着枪支弹药。何况石祥亨又是习武之人,哪有习武之人不爱武器的。石求丰是他的亲信之一,这事肯定是知道的。罗有城一字一咬地问道:

  “石求丰,你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你到底晓得不晓得?”

  石求丰抬起目光,一脸无奈,说:

  “我晓得亨老爷还有枪,他交出来几条破枪,还没交完。我见过的几条新枪就没交,但真的不晓得他藏在什么地方。”

  罗有城说:“今天我叫你一声表哥。我告诉你,我是看在死去的姨娘姨父面上救你。你莫要以为我是求你。石祥亨私藏枪支弹药,拒不交待,那是大罪一桩。你知情不报,是要与他同罪的。到那时你要坐穿牢底,就别怪我不救你了。如果你主动报告了,积极配合我们监视石祥亨的一举一动,你就是在为我们工作,就是我们的同志,你就走上了阳光大道。”

  石求丰心里发起慌来。他没料到如果不把石祥亨藏枪的事讲出来,后果会那么严重。辰阳“三五”事变兵工厂被抢后,章岳峰给了石祥亨一批武器,有四五十支枪、十几箱子弹、几箱手榴弹。那天半夜里章岳岭领着一帮匪兵送到石家大院的大中堂就匆匆走了。是他和石瑞庚两个搬到密室里去的。这事纸能包得住火吗?至少石瑞庚、章岳岭是知道的呀!但是,他刚才已经说了不晓得,又怎么改口呢?这会儿他又后悔了,后悔不该替石祥亨瞒着。原来石祥亨给他金条,是收买人心封住他的口啊!那金条换了我坐一世牢,也太不划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石祥亨也确实待我不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出卖他。那样也太不地道了。共产党来了,他做财主的梦想怕是没希望了,可也不能坐一世牢啊!做不了财主也要做人上人,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他不能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石求丰正紧张而矛盾地思索着,罗有城又问他:

  “石求丰,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进去了没有?”

  石求丰抬起眼,看着罗有城,表情真诚地说:

  “表弟,你既然认我这个表哥,我就斗胆这么叫你了。我发誓,一定跟共产党走,和你们一条心。我一定尽力把石祥亨藏枪这事儿摸清楚。一旦晓得了,立马就来向你们报告。如果我是敷衍你们,我就遭九子枪翻,烂死在河滩坪。”

  石紫强到这时才知道罗有城找石求丰的目的。说实在话,他还是很佩服罗有城的,一套一套的话真是步步紧逼,句句攻心。但是,他总觉得罗有城的处事方式跟自己不对味。他也很讨厌石求丰那副嘴脸,就一幅奸臣像!

  石紫强说:“行了行了,发什么誓啰,新社会了,不兴这一套。”

  罗有城说:“下一步我们就要搞减租运动了,石祥亨放租田收租子的情况你都清楚,你愿意配合我们工作吗?”

  石求丰说:“愿意,你让我干什么?”

  罗有城说:“要你把石祥亨收租谷的帐都交给我们。”

  石求丰说:“账本不在我手里,但我知道情况。我可以帮你们的忙。”

  罗有城说:“这事儿你不能给石祥亨通风报信。如果发现你给他通风报信,你就是现行反革命。我就把你抓起来!”

  石求丰一脸的委屈:“老表,你那么信不过我?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哪!”

  罗有城说:“就这样,石求丰你可以走了。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石求丰还坐在那里不动,说:

  “表弟,枪那事儿,你给我宽限些时日,我一定立功赎罪。”

  罗有城站起来,说:

  “你有罪吗?”

  石求丰说:“我帮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得罪了不少穷兄弟,有罪啊。”

  罗有城说:“知罪就好,说明你有点觉悟。”

  罗有城招呼石紫强:“紫强同志,你去把猫子一家人叫回来,我们要走了。”

  石紫强站起来就往外走。罗有城也走出了堂屋。石求丰只好也跟着走出了堂屋。他跟在石紫强的屁股后头往大路上走,还回过头来看看罗有城。罗有城背着手,站在堂屋门口,根本就没看他。

  三

  中院张兴麻和儿子张从俄出去找张兴田,已经四天了还没见回来。眼看天又将要黑下来了,张兴麻的堂客王氏急得在屋里骂人。

  “聋剁脑壳的出去就不回来了。说是三天左右,都四天了还不见个影子。等你回来给我收尸呀!”

  也难怪她着急。她挺着个大肚子,已经有六个月了。男人却不在家,她有些害怕啊。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儿要吃要喝要伺候。女人背条肚,犹如背包土,这上上下下的女人,难产死的又不止一个两个,她的心能安吗?

  张兴麻小时候得天花,捡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一脸的麻子。都说十麻九怪,长麻子的人大都狡猾,可是张兴麻却是个脚踏硬土的实在人。都说一颗麻子一丘田,一脸麻子中状元,他的弟弟张兴田就是这个喻意下取的名字。其实,那是调笑麻脸的话。张兴麻是一个苦命的人。他十来岁上死了爹,娘拉扯着他们兄弟俩,把家里的十几担谷田卖尽了,才熬过了七八年。不料他刚刚成年,就被二丁抽一丁抓了壮丁。他这一去就是十来年。将近三十岁的他因为耳朵被炮弹震聋了,才捡得一条命回到家里。他回到家里只见家中蛛网密布,鼠屎满地,灰尘已有半寸厚。一问邻居才知道,他娘忧忧寡欢病死好几年了。弟弟兴田无路可走,被人带到山上当土匪去了。那一刻,张兴麻的心好痛,痛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背过去了。他把头使劲往柱子上撞,撞得直流鲜血啊!

  后来,张兴麻租种了石映五家的二十多担谷田过日子,又讨了一个五官很丑的女人王氏成了家。

  这王氏小张兴麻七八岁,倒八字眉下一双凶巴巴的小眼睛,奇小的耳朵,奇大的鼻子,一张大嘴里满嘴的暴牙。尤其是中间那两棵关门呀,真的如两扇大门一般,封住了那张合不拢的大嘴。王氏五官长得丑,女人味却是很浓,白白的皮肤,高耸的胸脯,翘起的屁股。老人们都说这女人是个生伢养崽的像。也确实,自从她跟了麻子以后,就不断地生儿生女。头胎生下一个儿子。这伢爱闹,月子里整日地哭,请人镇邪起煞都没用。这伢哭哑了嗓子还哭。那哭的声音变成了鹅公腔了。于是,就把他叫了个“鹅公”的乳名。长大了取大名就去了那个“鸟”字旁,添了一个“人”字旁,叫张从俄。后来,王氏接着又生了狗儿、牛儿、猫儿,都夭折了。第五胎第六胎生下的都是女儿。两口子说,用圆毛畜生给伢取乳名,都养不活,干脆,依着老大鹅公的乳名取下来,都用扁毛畜生取乳名。于是,老五乳名叫鸡婆、老六乳名叫鸭婆。鸡婆有四五岁了,鸭婆也有两岁多了。现在,王氏怀的这是第七胎。按说她已经顺生下六个伢了,这第七胎就应该跟前六胎一样,肚子一痛,往床上一躺,一柱香的功夫就生下来了。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背着这一胎,总觉得不对劲,越到日子,恐惧感就越强。

  县里发动劝降运动,许多群众都积极参加劝降活动。山上的匪徒们常常会悄悄下山接近家人和亲戚朋友。乘这个机会,家人和亲戚朋友就向他们宣传党和政府的宽大政策。不少人就不回山上当土匪了。有的人回到山上,还发动其他人一起脱离土匪队伍跑回了家。章岳峰被擒以后,打散了的匪徒多数在劝降宣传中主动交枪投降了。但还是有一些顽匪聚集成小股隐匿在山里顽抗。有些匪徒因为还不清楚宽大政策,或者有顾虑藏匿在山上不肯投降。

  石寨中院张兴麻的弟弟张兴田就还藏匿在刀背岭不肯下山。麻子两口子以为他大概是被乱枪打死了。不料那日柳湾一个下山投降的人说,张兴田没死也没伤,曾与他一起藏在刀背岭一个隐蔽的小山洞里。他们两个都在伙房当厨子,藏了不少食物在洞里。他劝张兴田一起下山投降,可张兴田不敢。他说:“你才当了不久的土匪,又没血案,投降政府不会怎么你。我可是当了十多年的土匪,说没有罪过哪个相信?降不得,降了就是死路一条。”麻子一听,就去找三犟公和映春。说他弟弟虽然当了十多年的土匪,却一直是个火头军,没参与杀人放火,也没参与抢村劫客。如果政府也能宽大他弟弟,他就去把找回来。映春已经调到区里当了区治安委员。他与分片负责石寨工作的区财粮委员罗有城一商量,便表了态,说,只要张兴田投降,一定宽大他。麻子就去找张兴田了。临走时,他十二岁的儿子鹅公非要跟着他一起去不可。鹅公说他爹耳朵聋不方便,他跟着去当他爹的耳朵。麻子说他去找柳湾那个投降了的人,让他带路,没事的,不要儿子去。王氏也不让儿子去。可鹅公这孩子人虽小,却很有主见也很犟。他要做的事他爹他娘都拦不住。于是,父子两个一起走了。说是有人带路,又晓得藏在那里,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了,王氏怎么能坐得住呢?山上还有小股土匪,若是有个不测怎么办?连儿子都搭上了啊!

  王氏正在堂屋里骂:“老剁脑壳的,把我儿子也带去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到阴间我也不会放过你!”

  她儿子张从俄突然跑到她跟前,说:

  “阿娘,你又在屋里骂人,拿骂人当饭吃啊,骂个鬼呀!我们回来了!”

  王氏一把扯过儿子搂在怀里,哽咽着说:

  “你爹呢?你叔接回了没?怎么就去了这么久?”

  鹅公说:“叔没在那个山洞里了。亏得柳湾那个人地方熟,带着我们在刀背岭找啊找,找了十几个地方才找到他。”

  王氏摸着儿子的头,止住了哭声,忙问:

  “怎么没见他们人呢?”

  鹅公应道:“爹领着叔到春伢哥家去了。”

  王氏说:“你春伢哥现在是区里的干部,哪能天天在家里,到区里去了。快去告诉你爹,到农会去找三犟公。哦,不对,你叫他们先回来吃饭嘛。我把你们的饭菜做好了。”

  精瘦的鹅公拔腿就往外跑。王氏在后边大声说:

  “快点回来吃饭!”

  张兴麻领着张兴田先到了映春家。映春不在,浩生就把他们往农会领。半路上麻子见儿子又跑过来,忙问:

  “见着你娘了?”

  鹅公点点头。

  麻子说:“你娘还好吗?”

  鹅公跟他爹说话总把嗓门提得大大的:

  “还有劲儿骂人呢。”

  麻子嘿嘿一笑,说:

  “你还跟着干什么,回去陪你娘去。”

  鹅公说:“阿娘让我来告诉你,春伢哥不在家,叫你和叔先回家吃饭。”

  麻子说:“晓得。暴牙床臭婆娘事多。吃饭急什么?”

  鹅公说:“阿娘叫你吃饭,你也骂她。你们俩骂来骂去,好玩是吧!”

  麻子没吭声。他跟王氏两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嘴就骂对方成了习惯。儿子鹅公不喜欢他们这样。可他们习惯了,反正不生气,就跟说平常话一般。倒是那天一方不骂骂咧咧了,另一方就会不自在。知道对方一定是在生闷气或者心上有什么结解不开了。

  鹅公离开他爹回家了。兴田惴惴不安地问他哥:

  “我有些害怕三犟公,每次回家一趟若是碰见他,他就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通。这回,他不会把我捆起来送政府吧?”

  麻子说:“你问三犟公家有没有狗?没狗。”

  兴田知道自己说话轻,他哥听不清。可他又不愿意大声说话,便不再开口,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麻子走。心想,反正这一关得过。自己终究是当了十多年的土匪,是捆是打都得挨了。只要留下这条命能吃饭就行。

  麻子领着兴田进了三犟公家院子。三犟公一家正在吃晚饭。最近,三犟公从板栗溪那边抱养了一个儿子。孩子七岁了,耳聋,家里兄弟姐妹多。他爹娘说养不起了,就放话说谁愿意要这个聋子儿就领了去。石紫强知道这个消息就去把这孩子领回来了。他也没花大钱,只是心里过意不去,主动给那家送了两只鸡、两只鹅、八斤肉。因小孩在生父家小名叫蒙聋子,石紫强顺着辈分字派把他取名叫石浩蒙。

  三犟公招呼麻子兄弟俩坐下来吃饭。麻子兄弟找凳子坐下,都说家里饭熟了,等着他们回去吃呢。

  三犟公也就不再客气,边吃边问:

  “田伢老侄,你的枪呢?”

  田兴说:“他们从来都没有给我发过枪。我十几岁上山,就一直在伙房,先是打杂,后来掌勺,也用不着那东西。”

  三犟公说:“你主动回来很好。当年你也是无路可走年纪又小,少不知事,让人家把你带上山。虽说你不该这么多年在山上混,不听劝说,但终究没造什么大孽。你的情况我们都晓得,政府会宽大你的。往后就老老实实在家做阳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田伢说:“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

  三犟公说:“你还不到四十岁吧?”

  田伢说:“三十六岁了。”

  三犟公说:“记得你比你哥哥要小六七岁呢。看看,在那鬼混的地方把你熬的都成个小老头了,还是单身一人。回来讨个堂客,好好过日子吧。”

  田伢说:“没想到您这样和善,这么关心我。感谢您宽大我。”

  三犟公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事儿。这是党的政策。”

  张兴田忙说:“我一定听共产党的话。”

  三犟公大声对麻子说:

  “麻子,这回你帮政府做了事,也救了你老弟一条命。”

  麻子说:“我爹娘都过世了,只这么一个亲人了。我回来这些年,他也没少往家里送钱送物。他不听我的,要在山上鬼混,那些东西肮脏,我是不愿意要他的。可也是他的一片心,说明他也有我这个哥。我不想他走绝路啊。”

  三犟公对田伢说:“听到没有?别忘了你哥的恩德。他丢下你那背着大肚子的嫂娘子,出去找你。在他心里份量有多重!我来问你,邓四婆的儿子改伢,你晓得他的下落吗?”

  田伢说:“这伢早就死了。去年秋上,解放军过烟溪时,张玉琳带队伍去拦截。改伢在葛成乾的一团,就是那一仗被打死了。”

  三犟公说:“哦,死了!这石祥亨常往刀背岭横岩峰那边走,应该晓得这事儿吧?怎么没听他说起呢?”

  田伢叹口气说:“在那个队伍里,死了比死一条狗都不如,谁会提起你?哪个又会记在心上?再说了,亨老爷他也犯不上去问这种事情。他可能也不晓得。”

  三犟公问道:“年前征公粮时,石祥亨跑到横岩峰去了。吴廷冲被抓,石瑞庚又跑到横岩峰报信去了。那次章岳峰的队伍打区公所,就是石祥亨搬的兵,可恶啊!我们会跟他算这笔帐的。”

  田伢说:“公公这你就冤枉亨老爷了,那兵不是他搬的。他到横岩峰去干什么我不晓得。庚伢去报信后章师长确实是光火了。章师长那天要打的开始不是大溪镇区公所,是石寨。正好那天我给他们做了饭菜送去,亲耳听到亨老爷跟章师长吵呢。”

  三犟公有些不耐烦地说:“别亨老爷亨老爷的,叫得难听死了。”

  田伢说:“那天章岳峰听庚伢说吴廷冲那十来个人全被石寨农会抓了,当即要点兵血洗石寨。石祥亨就拦着他,不让他出兵。章岳峰坚持要出兵。石祥亨就发火了。他讲只要他石祥亨还活着,你们就不能打石寨。你们要打石寨,先在这里把我杀了。章岳峰软了口,说姐夫你这是干什么?你护着那帮子共产党的爪牙和穷鬼干什么?石祥亨说,我是石寨百姓的族长,我有责任保护石寨。石寨都是我同族同宗的血亲。俗话讲一条好汉护一庄,连我自己住的地方都护不住,我还有脸做人吗!庚伢这奴才跑来给你们报信,不就是等于我搬的兵打的自家人吗。不如你把我先杀了,由着你们想怎么就怎么。章岳峰这才放手,没派人来打我们石寨。后来不知道怎么派兵去打了区公所,我就不晓得了。”

  三犟公静静地听着张兴田绘声绘色地讲着。张兴田停下来没再讲,三犟公沉默着不吭声。弄得张兴田又不安起来,生怕自己讲了石祥亨的好话,又得罪了三犟公。因为他也知道三犟公和石祥亨是死对头。

  三犟公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到石祥亨也能做好汉。这回的确是条好汉。他身上流的终究是我们石姓人的血哪!”

  三犟公提高了嗓门,说:“麻子、田伢你们都听着,改伢死了的事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讲。等我瞅个适当的时机告诉邓四婆。咦!孤儿寡母的,尽管改伢走了邪路,终究是她唯一的亲人哪。现在就她孤身一人了,要告诉她改伢死了,真是于心不忍啊!”

  麻子和兴田都忙点头,说:

  “我们不讲就是了。”

  三犟公又问张兴田:“你还晓得什么情况,给我讲讲。”

  田伢说:“我晓得全飞是跑回他老家宝庆去了。这人跟泥鳅一样滑。解放军围剿刀背岭的前一日,他就溜了。他丢下一封信告诉章岳峰,气得章岳峰大骂他半天。还有章岳岭,是章岳峰放他走的,才过罢大年就走了。章岳峰叫他走得越远越好,过香港、到台湾,或者去美国都行。还有刘喜,他最有钱,金条银花币都不少。他不会死的,他舍不得死。解放军围山刚一打响,他就开溜了,他那个团没人指挥,全乱了,把章岳峰气得直骂娘。”

  三犟公打断他的话,说:“田伢你讲的这些情况都十分重要。明天我领你到区里去,给王区长他们汇报吧。”

  张兴田失色道:“你讲、讲好了让我安、安心过日子,怎么又要送我到、到区里去了?”

  三犟公笑起来,说:“看把你吓的。不是要把你送到区里去关起来,是让你到区里去汇报情况,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