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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23599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火烧县城的案子公安局已经基本掌握了大概情况。根据线索的指向,案情分析的结果,大家都一致认为,作案者一定是持有石祥迪家的钥匙,用钥匙开门入室放的火。而且,这件事一定与石祥亨的小舅子章岳岭有关。不然,章岳岭为什么在石映河去石寨查案那天匆匆离开石寨躲到刀背岭再也没敢露面呢?石祥迪则一直怀疑是侄儿瑞豪配了他家的钥匙。他这个小侄儿不比在城里工作的大侄儿瑞雄。瑞雄随他娘,循规滔距,胆小怕事,为人儒弱。瑞豪则随他爹,胆大妄为不安分。何况,起火的前几天,正是瑞豪到他家住了两天。

  起火后,瑞豪一直躲着他二叔,有意回避他,不跟他打照面。祥迪住在祥太家。瑞豪到祥太家办事,也不去见见二叔。石祥亨离开石寨的第二天,犹如被放出笼子的鸟儿一般,石瑞豪便离开家到县城玩去了。晚上住到祥太家,被祥迪逮着了。祥迪把瑞豪叫到自己房里,问他:

  “豪伢,你怎么老是躲着我?”

  瑞豪说:“没有,您多心了。”

  祥迪说:“是我多心了,还是你心虚了?”

  祥迪的话让瑞豪很不安,张着嘴巴却不知道答什么话。祥迪突然把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问道:

  “县城起火前几天,你在我家住了几天,为什么要配我家的钥匙?”

  “没、没有啊。”瑞豪一听他二叔问这话,立刻就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要配钥匙干什么?”

  祥迪一看瑞豪那神态,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便诈他说:

  “你还敢不承认。配钥匙的师傅已经告诉我了。你这点子事还想瞒我?我这沅江流域洪门老大也就白当了。哪里没有我的眼线?”

  祥迪的声音变得十分严厉:

  “你为什么要配我家的钥匙,讲!”

  瑞豪一头跪倒在祥迪跟前,扯着哭腔,说:

  “是二舅章岳岭让我干的。他说是大舅要您家一把钥匙。我也不晓得他们要您家钥匙干什么。”

  “能干什么好事吗?你就不替我家的安全着想?你还是不是我的侄儿?”

  “他给我五十块银花币。我那时正欠着人家的赌债。爹爹自己不赌博,也不让我赌博,我不敢问他要钱,去找二舅借钱,结果就上了他的套子。我以为都是亲戚,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就帮他干了。”

  祥迪气得狠狠地骂道:

  “你这个畜生!他们拿了我家的钥匙是要烧我跟你二叔的家哪!你可害苦了我们,更害苦了辰阳城的百姓。你罪该万死啊!自己到公安局自首去吧,这样可能减轻一点你的罪行。”

  石瑞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把额头都磕起了包。随后,祥迪就领着瑞豪去公安局自首了。

  这回抓住了吴廷冲,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了。

  王任遥他们把俘虏送到县里,同时把吴廷冲自称是他火烧了县城的事也汇报了。当天下午,公安局局长岳正峰就来亲自主持了对吴廷冲的审讯。因为下一步还需要大溪区配合行动,岳正峰让王任遥也参加了审讯。

  狂妄而愚蠢的吴廷冲依然拉起好汉的架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斜楞着三角眼,说:

  “是爷老子烧了你们的县城。怎么样?爷老子堂堂少校营长,为党国尽忠。你们共产党里忠臣多,就不兴我国民党里出忠臣吗?爷老子就是党国的忠臣。”

  岳正峰笑了笑,说:

  “吴廷冲哪,你也真能给自己戴高帽子。逃到台湾去了的蒋介石特务机关给了你一个徒有虚名的头衔,你还当真了呢。我问你,你享受过国民党少校营长待遇吗?可怜连一套少校军服都没穿上啊。我再来问你,你是国民党员吗?”

  吴廷冲没料到岳正峰的话正好刺到了他的痛处。他正为这些事儿烦着呢!说是提拔当了少校营长,可除了奖得十块银花币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火是他去放的,可领头的全飞坐享其成,却得了二十块银花币。他心里骂过无数遍娘,阿娘匹,爷老子提着脑袋给你们卖命,这么大的功劳,就只值十块银花币?你们他妈的逛窑子一高兴,赏给娼妇都不止这十块银花币。彪子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提拔了给不了待遇也没兵带。时局一旦好转,一切都会落实的。他心里明白,这种鬼话谁也不会相信。彪子自己也不相信,也就用这话敷衍部下。国民党几百万人的队伍还有美国帮着都被解放军打的没剩下多少,逃到台湾去了。国民党还能翻身,蒋介石还能回到大陆当皇帝吗?可是,他没办法,得一条黑路走到底了。他做的坏事太多,手里的命案也多,老百姓都恨他啊。他一旦放下了这杆枪,怕是到哪里都有仇家要杀他。他这硬汉子也只能充到底了。如今被共产党抓了,横竖也是个死罪。

  吴廷冲应道:“爷老子不是国民党怎么的,就不能当国民党的忠臣了?有待遇没待遇爷老子不计较,愿意。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图个随心所欲。想喝酒不醉不放手,想吃肉牵条猪就杀,想赌博拉开架势就搞,想玩女人照喜欢的干,多痛快!”

  吴廷冲这话听得坐在旁边的石映河怒火直冲脑门。他压着没有发作,不动声色地走到吴廷冲跟前,用手指戳着吴廷冲的面门,轻轻地骂道:

  “你个王八蛋还是人吗?你把我们石寨人的脸都丢尽了!你家几代人都是善良人,国民党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吧?相反的是,你家的十几担谷田这些年全没了。你家没了田地,你才去当土匪的吧?怎么你却要做国民党的忠臣了?你哥抽大烟是个半死人,你娘做针线活儿能养活你吗?石寨的乡亲有多少人帮过你家,你还记得吗?我家就曾经借给你娘一斗米不要你娘还了。乡亲们帮你是让你长大了杀人放火吗?你娘孤苦伶仃千辛万苦守着寡把你拉扯大,现在她眼睛都瞎了。你让她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吗?”

  石映河看见吴廷冲低下了头,脸上也没有了那副无赖的样子了,接着说:

  “我承认你还有点孝心,就这一点比你哥廷顺强。可你给你娘送钱送米,你娘开过笑颜吗?绝对没有!因为那是你杀人放火、为非作歹得来的,你娘不会安心的。你要是不当土匪,做长工也能养活你娘。你却偏偏走上这条绝路。你充英雄好汉,你配吗?常言道,好汉护庄,英雄安邦。英雄好汉都是百姓的守护神。你不过是一个祸害百姓的大罪人!你死到临头了,还没有半点良心发现吗?你死了,你娘怎么办?”

  同一个村的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吴廷冲了如指掌的石映河这一席话,句句骂到了吴廷冲的灵魂深处。他终于流下了泪水。

  见吴廷冲哭起来。石映河停下话来,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岳正峰朝石映河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吴廷冲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见石映河一直站在他身边,便轻声对石映河说:

  “河伢,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石映河说:“你说吧。”

  “我荷包里有八块银花币,王区长他们搜身时拿走了。你帮我求个情,别充公。这钱由你拿着,一个多月给我娘送一块,她还能撑一年。”

  他有些哽咽:“千万别一块儿都给了我娘。阿娘手里钱多了,廷顺那个剁脑壳的要打注意。我晓得我罪孽真深重,这条命是保不住了。我人一条卵一筒,没有什么牵挂的,就是放不下我娘啊。”

  吴廷冲抽泣起来。那边王任遥说:

  “吴廷冲你身上的钱我们已经全数上交公安局了。你虽然罪大恶极,但你娘是无辜的。人民政府会管她的。”

  岳正峰接过话说:“吴廷冲,看你还真有点孝心。都说百行孝为先,孝心好的人坏不到哪里去。这话怎么到你这儿就全给颠覆了呢。看在你这点孝心的份儿上,我把你那八块银元退给王区长,让王区长安排农会去按月给你娘。这总行了吧?”

  吴廷冲呜呜地哭出声来,哽哽咽咽地说:

  “共产党这么好。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跟共产党过不去。我阿娘匹不是人哪。我混账啊!”

  吴廷冲终于竹筒子倒豆子,把他知道的一切情况全交代了。

  原来,暂五师在山塘驿投降时,实际参加投降的不过两千人,大部分匪徒还躲在刀背岭。参加受降的那些匪徒被遣散以后,大部分都回家了,只有少数又回到刀背岭。章岳峰在县城被软禁起来,躲在刀背岭的匪徒们心也都散了,又有许多人丢下抢回家去了。最后只有几百人依然集结在刀背岭不肯散去。解放军大军西进后,章岳峰逃回了刀背岭横岩峰后重新树起暂五师旗帜,召回了一些匪徒。现在有两千多人。暂五师原来四个团,共六千多人,一团在烟溪一战损失惨重,余部又在山塘驿受降被遣散,现只剩下团长葛成乾和一帮亲信,总共不到两百人。

  四团原来是石祥迪的人,这个团是张玉琳成立国防部第一军时,由地下党组织利用石祥迪的名义组建,国民党收编张玉琳部为暂二军时脱离张玉琳去了共产党的湘西纵队。现在刀背岭集结的主要是二团刘喜的近千人和三团彪子的一千余人。这两个团没有参加烟溪阻击战。刘喜的二团和葛成乾的一团是章岳峰原县保安团嫡系。彪子的三团原来只是独立的股匪。彪子和章岳峰私交甚好,故而成立暂五师时,把彪子的队伍编入了章岳峰的师。

  章岳峰在县城被软禁期间,一直有暗藏的特务与他保持着联系。特务到底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组织,吴廷冲不知道。只知道是特务传达上峰指令,要章岳峰组织人火烧辰阳城,造成震动全国,乃至震动世界的大事件。章岳峰乘他弟弟章岳岭去探望他时,将这个指令传达给了章岳岭。让他在一个指定的联络点上与暂五师三团二营的营长赛吴用全飞接头。由全飞去具体组织实施。

  被匪徒们捧为赛吴用的全飞是保庆人,与章岳峰是远亲,张玉琳发动“三五”事变后突然来投奔章岳峰,被章岳峰安插在彪子的三团任副官。此人见多识广,诡计多端,很快就得到了彪子的信任,委以二营营长。

  全飞带着吴廷冲在县城里转了两天之后,拟出了一个县城召开庆祝大会时从石祥迪家进入石祥太的油料库房放火的方案。章岳岭开始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不决。全飞说服了他。全飞说,辰阳全城都烧光了,先烧后烧又有什么区别呢?大丈夫做事看大局,妇人之仁怎能成大事?这个方案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们商定,县城召开庆祝大会,全城店铺关张,石祥迪石祥太必然全都去给共产党捧场,不会在家里和店上留一人。这时,从石祥迪的家进入石祥太的油料库,从从容容地点火。用一根延时导火索,点着火以后,让人安全地撤出来,走远了再爆燃起来。他们还预备了几个方案。石祥太店上如果有人留守,就由章岳岭出面把留守的人引开。事后章岳岭撤回刀背岭。全飞后来还在石祥太院子后面的围墙上制造一个假象,想以此来误导共产党破案人员的思路。

  吴廷冲说:“他在暗处看见石祥广进了石祥迪的家又出来之后,他才去开门进了石祥迪的家。他从石祥迪家的窗子上爬到下面的油料库,扳倒了一桶油,然后拉上导火索,点着后再从窗口爬进石祥迪家,从从容容从他家门口出来,还锁上门才离开。他和全飞章岳岭走出去很远,才看见石祥太的库房上冒起浓烟。然后就越燃越大了。”

  参加对吴廷冲审讯之前,王任遥已经先到县工委书记和县长那里把大溪的工作和土匪冲击石寨农会的情况作了汇报。他有一种预感,觉得土匪袭击大溪区公所是迟早的事。区公所和石寨农会的安全成了头等大事。成立区公所以来,他一直都在利用时间对区公所的干部进行军事训练。但是,区公所的人手太少,全部在区里也不过八九个人。他要求在县里集训的区武工队员全部回到区公所去。这样万一有事,才能应付得过来。他还要求把石寨农会缴获的那十来支枪都发给石寨民兵队,并且给他们配备一些弹药。让石寨民兵队武装起来,抓紧时间训练,以防不测。县领导同意了他的要求,还当即给他拨了一批枪支弹药,由区武工队带回区里去。

  王任遥这事办得非常顺利满意,心里很愉快。到大溪后他很少回家,这回已有十多天没回家了。他得回家看妻子一眼,跟她一起吃顿晚饭,然后,他还要赶回区公所去。

  二

  王任遥回到大溪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把他的衣服也打湿了。他跨过大溪上枯水期临时搭起的木桥,走上码头。码头上面一家中药铺的老板胡先生一把将他拉进店里:

  “王区长,下着雨呢,干淋哪!先进来躲一下,我给你拿把伞。”

  王任遥说:“胡先生怎么还没打烊?”

  胡先生说:“刚刚送走一个病人,是你区里的治安委员小刘。他发烧,咳嗽得厉害,是感冒拖久了引起肺部感染。区公所离我的药铺这么近,早不来看。”

  王任遥说:“这几天他在下乡,发动群众组织农会,早出晚归,两头见黑,太忙了。”

  “再忙也要看病,拖出大病得不偿失,反而误事。”胡先生抱怨说:“你们这些干部,工作起来都不要

  命。国民党的官要都象你们这样做人做事,那就怕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王任遥笑道:“他们是富家阔少,纨绔弟子嘛。我们呢,是穷家儿郎,得拼命创业哪。新中国刚刚建立,打了几十年仗,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不着急不行啊。”

  胡先生拿了一把油纸伞递给王任遥。王任遥边往外走便说了一声:

  “谢谢啦,明天来还给你。”

  胡先生说:“你拿着用吧。”

  王任遥打起伞,边走边想事,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区公所的防卫问题。他沿着溪街往里走,是想绕着大溪镇走一圈。

  解放军在辰阳县的一个留守团和军分区驻辰阳的一个营,都常驻西边常安坪一带,保护通往大西南的交通要道。前几天又发生匪暂二军张玉琳余部袭击二野往四川的车队。部队追击敌人到了西晃山。县大队驻城机动。整个大溪区则没有解放军一兵一卒。大溪区还有四分之一的地盘是匪占区。章岳峰的两千多人随时都有可能扑下山来。十来个匪徒就敢直闯石寨,大闹农会,说明土匪目前根本不把缺少武器的新政权放在眼里。这回抓了他们十来个人,他们一定会报复。下午在城里,李怀豫书记告诉他,四川战役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军不日就要回师湘西剿匪了。国民党特务操纵下的湘西土匪队伍,也一定知道了这个情况。在大军还没回师这段时间,可能湘西土匪要作最后的疯狂,也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咬紧牙关挺过去。

  目前的局势使得王任遥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要把大溪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仔细地看一遍。虽然没有兵力在手,镇子外围不可能设防,但他还是要心中有数。

  沿着大溪往里这条街当地叫它溪街。溪街不长,近石拱桥处有一个粮店,过来是两家小吃店,再往里有一家酒坊,一家染坊。到这里实际上就没有街了。路的一边是房屋,一边就是溪坪。每到逢五逢十赶场,溪坪上就是禽畜市场、柴炭市场和木材市场。过了木材市场,就出了镇子了,一条大路沿溪而上,通向板栗溪方向。板栗溪集市离这里有二十来里地。是大溪支流板栗溪的出口。大溪主流往北上溯,源头与兵马溪的源头相近。刀背岭就是板栗溪与兵马溪的分水岭。大溪沿溪两侧有许多坪坝,大片的良田,是辰阳县主要的产稻区之一。沿大溪这条路越走离匪占区越远,土匪不可能从这条路上来。王任遥走过木材市场,便折身上了山脚下往东走的小路。这条镇子后边的小路居高临下。站在小路上,整个大溪镇便一目了然。大溪镇象一轮饱满的上弦月,先是沿着沅江边延伸,到了大溪溪口那里便沿大溪而上。河岸与溪岸给镇子画了一个半圆。镇子靠后山这一面收拢成小弧线沿山脚排列着房屋。在山脚的东边,有两条大路进入了镇子的东头。一条是沿着沅江边向上游往石寨方向的大路;一条是往后山顶上翻过的山路。这条翻山而上的古道有千余级石阶直达山顶,不知道是那朝那代修成的,谁也说不清楚。王任遥站在千级石阶的古道口,心想,土匪要是奔袭区公所,必定从这里下来。因为这条路就是通向兵马冲、刀背岭方向的。大溪镇上还没成立农会,明天要先把民兵队组织起来,抓紧训练。千级石阶的山顶上要放暗哨。一有情况就发信号通知区公所。他又想,明天要动员镇子上的老百姓收藏好贵重物品,投亲靠友躲避几天,等到大军回湘西后让他们再回来。这样免得群众受到伤害。他着急的是,通往县里的电话说安可一直还没安上。与县里的联系是个大问题。他昨天给县长说了这事,县长答应一两天内一定派人拉线,把电话安起来。

  王任遥从古道口下来,往西走进了河街。河街是大溪镇的主街道。布匹、百货、南杂、饭店、小吃店、理发店都在这条街上。河街的最东头是邓氏铁匠铺。邓家兄弟的铁器世代相传,远近闻名。兄弟三个一年忙到头,又请了几个帮工,还是忙不过来。这个时候了,他们还在店铺上叮叮当当地打铁。他们见王任遥走过来,都停住了手里的活儿。

  老大邓其寅说:“王区长,这夜深了,又下着雨,你还转什么?”

  王任遥说:“你们兄弟几个忙呢,我来看看。”

  老二邓其申说:“找我们一定有什么事吧?”

  王任遥说:“说事儿嘛,确实有点小事,得给你们几个打个招呼,要麻烦你们了。”

  邓其寅说:“有什么事区长只管讲,莫讲麻烦那话。”

  王任遥说:“刀背岭的土匪可能要来袭击我们。这几日你们兄弟几个把耳朵放尖起,千级石阶上有什么动静,就马上来报告一声。你家离这条路最近,就拜托你们了。”

  邓其申说:“土匪来了,全镇子上的人都得遭殃,不晓得王区长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

  王任遥说:“我手里只有区武工队十几个人。土匪来得多,我也没办法。不过,他们如果来了,一定是冲着区公所来的。大家都躲在屋里,安全系数就大些。明天我还要动员大家投亲靠友离开镇子躲几天。”

  老三邓其酉说:“等解放军大军回来了,硬是要把土匪彻底消灭干净,我们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前些日子,我堂客娘家那个村被土匪抢了,惨哪。全村人的粮食、牲口都抢尽了。连鸡鸭凡是能抓到的也都抓去了。”

  王任遥说:“这一天就在不远的将来。土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明天把镇子上的民兵队成立起来。你们兄弟三个参加一个怎么样?”

  邓其寅说:“我们三个都参加,给区公所和镇子上放哨。”

  王任遥说:“难得你们这么支持我们的工作。你们忙,三个都参加了误事。还是参加一个吧。”

  邓其酉说:“那个名额肯定归我啰。我最年轻嘛。”

  王任遥一边说一边撑起伞往街上走,回头还说了一声:

  “拜托你们兄弟几个了,一定要把耳朵放尖了。”

  王任遥走到中街的丁字路口,迎面碰到镇上的剃头师傅老戴。老戴突然碰到王区长,有点吃惊的样子,一愣,定了定神,说:

  “王区长,你怎么这么晚?”

  王任遥把手里的伞偏了偏,看了一眼老戴,说:

  “戴师傅,下着雨,你也这么晚,又到区公所找李师傅玩吧?”

  “唔,下棋。”老戴说:“我好这一手,他也好这一手,臭味相投吧。听说王区长的棋着高,什么时候请教请教?”

  “好呀。”王任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等有空了吧。”

  老戴打着伞站在那里,目送着王区长走进了中街,折身往他的理发店走了。

  河街中部丁字路口与河街垂直的这条街就叫中街。区公所设在中街开明绅士黄定贺的封火墙院内。黄定贺在城里开着绸布店,举家都住在城里。偌大个封火墙院子空着没人住。他把这个院子让出来设了大溪区公所。

  王任遥进了区公所大院,先到正屋南头二楼区治安委员刘开犁的房里看望他。

  刘开犁是王任遥的保定同乡,一起南下的。他原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学生,本来要来分配他在县机关工作的。他主动要求到基层锻炼,就分配到大溪区来任了治安委员。

  王任遥进了刘开犁的房里,见副区长吴圣明和妇女干部陈怡雅两个人正在给刘开犁熬中药。便打趣说:

  “你两个是有约而来还是不约而同呀?”

  吴圣明说:“兼而有之吧。开犁病得不轻呀。高烧到40度了。”

  王任遥走到床前,说:

  “开犁呀,不行明天到县城看西医吧。这类发烧的病还是西医见效快一点。”

  刘开犁一张嘴就咳嗽,他边咳边说:

  “胡先生点的这柴胡汤头应该有效。先吃两副中药再说吧。”

  王任遥说:“你的肺部感染了,还是用盘尼西林见效。明天一早还是去城里看看。圣明早起叫人给他找个船。”

  刘开犁坚持说:“没事的,没那么严重。一两天就好了。”

  王任遥说:“就这样定了。你呀,就拼命三郎一个。前天晚上我看你咳嗽还发烧,叫你别下去了。昨天不知道什么时间你又跑了。看看,越搞越厉害了吧。到县城里去把病看好了,你再回来拼命吧。”

  王任遥转身对吴圣明说:

  “圣明,你去告诉一下朱启明,让他通知全区公所的人都到会议室集合。”

  吴圣明说:“你的衣服淋湿了,先赶紧去换一下吧。十一点了,有急事?”

  王任遥说:“在急不在缓吧。要布置一下区公所的防卫,把我们前天晚上研究的方案赶紧落实下去。你说呢?”

  吴圣明说:“好,我现在就去通知小朱。”

  吴圣明走出了房间,王任遥笑着对陈怡雅说:

  “你跟着吴副区长有两个月了吧?”

  陈怡雅应道:“唔,有了。”

  王任遥说:“我们小陈姑娘跟了这么个好师傅,连城里都不肯回去了。”

  “王区长。”陈怡雅翘起小嘴儿,说:“那是你要留下我当你的妇联主任好不好,怎么又赖到我头上了?”

  王任遥大笑,说:“看看看,心虚了不是?我又没说你们什么。”

  陈怡雅红着脸,说:“我晓得你什么意思。你呀,做大不正经。赶紧回去换衣服去吧。别像小刘一样搞感冒了。”

  王任遥笑着用手指头点着陈怡雅,说:

  “好,丫头片子你敢说我不正经,到时候可别来求我啊。”

  王任遥早就看出吴圣明和陈怡雅两个有那么点意思,他想成全他们成双成对。吴圣明这个搭档不错,很纯洁的一个人,好相处,心直口快,也很有见地,工作很负责。小陈泼辣能干,性格开朗爽快,心地又很善良。这两个人都是他很喜欢的部下,也很般配。不过,还没到火候,点一下就收住。等水到渠成时,他一定出面做这个媒人。他把话题错开了:

  “张家人片的发动工作要结束了吧?明天你们就可以确定各自然村农协小组组长和进农会领导班子人选的名单了。罗有城那个组在柳湾进度慢一些。等他们那边搞上来,石寨五保的农民协会就圆满了。”

  陈怡雅说:“你刚回来,圣明还没来得及给你汇报。张家人的积极分子们对区里只给他们分配两个农会委员名额进石寨农会班子有些意见。他们说石寨上中下三个院子千把人,有八个委员,他们张家人片三个自然村总人口也有四五百,至少应该分给他们三个委员名额。这样一个自然村一个,也好开展工作。”

  王任遥说:“他们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以原旧保为单位建立农会,每个农会领导班子原则上不能超过十一人,人口少的农会只能配九个甚至七个委员。这个规定是不能更改的。何况,选干部不能搞平均主义。坚持原定方案不变。石寨现有的八个委员将来还得减去一两个。”

  刘开犁在床上插话说:

  “减下去两个?那恐怕不好减了。”

  王任遥回头对刘开犁说:

  “调两个出来不就减掉了吗?”

  刘开犁说:“也是,你早就有预谋了吧?”

  王任遥说:“用人之际,我们现在缺的就是干部,得用点心啊”

  陈怡雅过来推王任遥一把,说:

  “区长同志,你别在这里啰嗦了。快去换衣服吧。不然马上又要开会了。”

  王任遥一边往外走,一边开玩笑说:

  “这丫头这么心疼人,谁娶了是福啊。”

  刘开犁在床上也打起精神说笑道:

  “早有人定了。”

  三

  会议开得很短。王任遥简单地讲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和区公所面临的危险。又把明天要成立大溪镇民兵队,组织暗哨和动员百姓疏散的事作了部署。接着他就让兼任着区武工队队长的吴圣明给大家介绍区公所大院的布防和人员定位的安排。吴圣明简单明了地讲了一下预定方案,就领着大家在院里边看现场边布置任务。

  黄定贺先生的这套老宅,四面的封火墙都有两丈多高。大门面朝中街,坐东朝西。东面和南面与人相邻,北面是大溪公立小学的操场坪。大门是青石板砌成,两扇木门有五寸厚,外面还包着铁皮,铆着铜钉。大门两侧各有一个阁楼,挑梁画栋很好看,却是外木内砖,朝街的三面都留有射孔,是两个实实在在的碉堡。阁楼的两侧与南北两侧的横屋二楼楼道相通。整个临街面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防御线。湘西土匪横行了几百年,大户人家修房子,大都会把宅院布置一些防御设施。

  区公所南北两侧的房屋也都是两层结构,楼上前后都有廊。虽然没有防御设施,也十分有利于布置防卫。王任遥早命人在后廊的风火墙上都打上了射击孔。南面的射孔对着沿河街临街铺面的房顶。北面的射孔对着学校的操场坪。

  坐东朝西的正屋后边与石寨村石祥亨的收租院相邻。收租院的仓库里现在都囤满了稻谷和杂粮。王任遥判断章岳峰的队伍一般不会动石祥亨的收租院。但如果急了,也有进入石家收租院向区公所东面进攻的可能。他也命人在正屋后边临时搭了一个狭长的栈道,并在风火墙上打了射击孔。

  布置完以后,王任遥让大家都去睡觉,把吴圣明、罗有城和武工队副队长杨英丹叫到自己房里,作进一步细化部署。

  四个人进一步分析了防御部署,觉得西边大门一线虽然临街,但街道不宽,街上又没有藏身的射击位置,土匪不会在大街上集结很多人。一开始他们肯定会从大门临街一线往区公所冲,这时应抓住时机,集中火力杀伤土匪的有生力量。接着,土匪会占领对街人家的房屋,向区公所射击。这一线易守难攻,安排五人,由罗有城负责,应该不成问题。

  火力最猛的应该是临学校的北面。学校的楼房、教室十分有利于土匪集结兵力,集中火力。操坪又有利于土匪机动迂回。这一面战斗会最为激烈。安排五个人都是区武工队的队员,由武工队副队长杨英丹负责。杨英丹要求给他们这一组一定要配足弹药,特别是多给他些手榴弹。他还要求把封火墙上的射击孔扩大一些,便于往操场上扔手榴弹。

  四个人正说着,刘开犁进来了,说:

  “任遥兄,你可不能把我撇开了。”

  王任遥说:“你正发着高烧呢。”

  刘开犁说:“平时这点病就是病,战时这点病就不是病了。我刚才听小陈说你们开会研究区公所防御的事,我哪里还躺得住。给我分配任务吧。”

  王任遥说:“好吧,你坐下。”

  他对吴圣明说:“就让开犁负责他住房这南边一线如何?这样没事时有利于他休息。开犁把我换下来。我就不设固定位置了,这样便于全面指挥。”

  吴圣明点点头说:“好。”

  杨英丹说:“区公所干部职工加武工队一共二十个人。四面设防安排了十六个人,你负责全面指挥,机动组只有三个人。机动组三个人要负责弹药补给,又要负责联络,又要救护伤员,还有可能随时补充,少了点。石映春在区公所,可以把他安排进来,让他在区里待一段时间。”

  王任遥说:“石映春不是从县城下午直接就回石寨了吗?什么时候到区公所来了?”

  吴圣明说:“因为他现在不是区上的人,刚才开会没通知他。我还没向你汇报,映春是天黑以后赶到区公所来的。他是来汇报一个重要情况。”

  王任遥忙问:“什么情况?”

  “他说石祥亨的保安队长石瑞庚去了刀背岭。”

  “什么时候离开石寨的?”

  “说是你们押了俘虏往县里走时间不长他就离开了石寨。”

  石祥亨、石瑞豪、石瑞庚三个人被公安局确定为重点监视对象。怀疑他们与刀背岭土匪有联系,而且可能与火烧县城有关联。石瑞豪已经投案自首,石祥亨去了刀背岭一直没回石寨,现在石瑞庚又离开石寨,王任遥分析,他一定也是去刀背岭。于是他问道:

  “监视他们的积极分子跟踪了没有?是不是去了刀背岭?”

  吴圣明说:“安排监视的积极分子一路跟踪,见他过了虎岩,确定他是去了刀背岭。他们回到石寨等石紫强和石映春从县城回去以后,才向他们报告。映春这才急忙跑到区里来汇报。”

  王任遥说:“石瑞庚是冲着石寨农会擒获了吴廷冲那帮匪徒的事去刀背岭报信去了。很有可能近几天土匪就会有行动。石寨村遭土匪袭击的可能性不比区公所遭袭击小。石映春明天一早就得赶回石寨,让他抓紧时间训练民兵队,部署应对方案。石映春我们就不要安排他了。这回我们去送俘虏,请示县里同意,把石寨农会缴获的十支步枪和一支驳壳枪都留给了石寨民兵队。他们把枪带回去了。英丹明天到石寨去,把石寨民兵队训练一下。”

  杨英丹说:“好吧,我带两个队员去。”

  王任遥接着说:“我有一个想法,先给你们通通气。我想把石映春调回区里来。现在是紧缺干部啊,选用人才才是当务之急,也是长远大计。象石映春这样根子正、品质好、有点文化、有头脑,工作积极肯干的基层干部,我们要培养重用,让他成材。发现人才、推荐人才、培养人才才是我们大家的责任哪。”

  刘开犁说:“原来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个想法点子落在这里。石映春的确不错,我同意调回来。”

  吴圣明也表态说:“我同意调回来。这样好给张家人和柳湾腾出石寨农会委员的位子。我这里正愁石寨农会的人事不好安排呢。有城同志你讲呢?”

  罗有城看了看王任遥,说:“同意区长的意见。石寨是我分管的点。我的点出人才,我也自豪啊。”

  王任遥说:“你们大家都没有意见,到时还要专门开会来决定,然后上报县工委。不过现在不行。石寨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不能抽调石寨的主要干部。过一阵子再说吧。”

  王任遥把同事们打发走,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从开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坐到桌子边,打开日记本。忙得已经有四五天没写日记了,他笑了笑,自言自语说,“日记成了周记,写几句吧。”

  五大三粗的王任遥是河北保定人,黑黑的皮肤,大大的方脸盘,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又粗又黑的头发留着寸头。大鼻子下两片厚厚的嘴唇。五六天没刮的胡子跟头发一样,硬茬茬象一圈短短的钢针。他看上去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或者是久经战场的老兵。其实他是学生出身。他喜欢读书,喜欢诗词,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楷书,是个外粗内秀的人。他与妻子陈育荷同在一个学校读书。陈育荷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两个人一同做地下工作。保定解放以后,两个人同在满城县的一个区工作。陈育荷是区委副书记,他是副区长。他们刚刚结婚不久,就双双被抽到南下干部团,分配到辰阳县来了。组织上安排陈育荷任县妇联筹委会主任,王任遥到大溪任区长。全县六个区,有三个区还是匪占区。大溪是其中之一,还有四分之一的地盘在章岳峰手里。大军西进以后,大溪的形势是比较严峻的。但是,形势再严峻,工作还得开展。按照县工委县政府的指示,公历的一月上旬要把各区的农民协会示范点办好;一月底前各区至少要办成三个农民协会,到三月底前,除匪占区以外的地方,都要成立农会。随即,全县就要开展大规模的减租减息运动。工作这么多,区里只有这么几个人,王任遥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更伤脑经的是,干部们下去开展工作,又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随时都有可能在路上遭到土匪和特务的袭击。十二月下旬,到虎岩去做办学调查的区文教委员郑绍周和县教育科的小李就遭到土匪的伏击,两个人都牺牲了。他至今想起这事还心隐隐地痛。他不该把干部派到挨近匪占区的地方去工作啊!然而,必须掌握的基本情况,不派干部下去,又怎么能了解呢?必须要开展的工作不派干部下去,又怎能完成工作任务呢。虎岩一定有土匪的眼线,甚至有暗藏在村里的匪徒。等虎岩的工作开展起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他个水落石出,为郑绍周和小李报仇!

  王任遥正写着日记,突然镇子北面发出一串巨大的响声。他先是一惊,一听是鞭炮声,随时镇定下来。他拉开房门,走到楼道上,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空中露出一点暗暗的月光。隐隐约约能看得见附近的物体。他见院里有一个人,便问道:

  “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放鞭炮?”

  “想必是谁家死人了吧。”

  下面院子里答话的是石映春。

  住在王任遥隔壁的吴圣明也拉开门走到王任遥身边,说:

  “我们这地方有个习惯,谁家死人了,一咽气就得放一挂鞭炮,一是送他上路,二是给街坊邻居报个信儿。”

  王任遥笑道:“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了。映春,你怎么还没睡?”

  石映春在下面应道:“你们折腾了这大半夜,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刚才是起来解手。”

  说话间,院里楼上楼下已有好几个人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站在楼道上和院子里。

  吴圣明大声说:“没事,大家都睡去吧。都快凌晨两点钟了,明天还要做事呢。”

  王任遥也说:“都先去睡吧。”

  王任遥自己先带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依然坐到桌子边,继续写日记。

  写完日记,他把日记本合上,抓起桌子上已经放冷了的那杯水,一口气喝干了。他走到床前想脱衣睡觉,还觉得意犹未尽,转身还坐到桌子边,凝思了一会儿,打开日记本,在后面写了几句诗:

  劲风扫过雪峰岭,

  金鸡初啼待天明。

  入湘三月感慨多,

  沅水汤汤涌豪情。

  农会英雄好身手,

  众志成城把敌擒。

  心忧匪患难成眠,

  除尽魍魉方太平。

  四

  王任遥刚刚脱了衣服躺上床,突听得有人急促地敲打区公所的大门门环,还大声地喊着:

  “王区长,王区长,快开门。”

  王任遥翻身坐起来,迅速地把裤子穿上,披着棉大衣就往外跑。等他跑到楼下,大门已经被炊事员李剩打开了。气喘喘嘘嘘的铁匠邓其寅见到王任遥,忙说:

  “王区长,土匪来了。”

  王任遥折身大喊:“大家都快起来,都快起来。”他问邓其寅:“怎么回事?”

  邓其寅说:“你走后,我们兄弟三个合计,先轮流着去山上放哨。我第一个上山。在山上站了一会儿,只见山那边的路上有一串好长好长的火把朝这边移动。肯定是土匪来了。我就急忙跑下山来报信了。”

  王任遥紧紧握住邓其寅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们兄弟几个。”

  区公所的人全都起来了,很快就集中到院子里来了。吴圣明吩咐杨英丹赶紧打开弹药库分发武器弹药。吩咐各组按照部署迅速就位。

  王任遥招呼罗有城:“有城同志,你先到镇子上转一圈,通知各家各户找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出来。快,带上几个人分头跑,动作要迅速,马上返回区公所来。”

  邓其寅忙拦着,说:“不用了,其申和其酉两个已经分头去通知了。”

  王任遥说:“有城,那就算了,赶紧就位吧。”

  石映春跑过来问王任遥:

  “区长,安排我干什么?”

  王任遥说:“你就在机动组吧。跟着我。”

  铁匠邓其寅也问道:“我呢?”

  王任遥说:“你也在机动组吧,先去找姜米,帮他们搬搬弹药。映春,去把楼梯下那两根圆木扛过来,把大门撑上。”

  他说撑大门,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门,突然发现大门竟然没有关上。是刚才炊事员李剩给邓其寅开大门时,慌乱间忘了关上。王任遥边喊了一声:“哎呀,大门没关上!”边迅速地冲向大门。站在他身边的通讯员朱启明也同时跟着冲了过去。就在他俩冲到大门边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枪声。朱启明身子晃了一下,但他稳住了身子,扑在一扇大门上,和王任遥两个把大门迅速关上了。

  王任遥转过脸来叫朱启明:

  “快往后撤!”

  可是朱启明却倒在了大门下。与此同时,门外的匪徒已经抵近了大门,直朝大门内开枪。好在大门的木板非常厚,外部又包着铁皮,子弹打不穿。大门两侧的角楼上,区公所的人开始用火力封锁大门口。抵近大门的匪徒都被打倒在大门下。这时,街道上的几个匪徒也遭到区公所火力的猛射。又有十几个匪徒倒在街道上。街道上的匪徒不得不迅速撤离。

  这时,石映春已经扛着一根木头飞奔过来,往大门上撑着。王任遥伏下身子抱起朱启明,问道:

  “小朱,你怎么啦?受伤了?”

  朱启明已经不能说话了,血水从他的鼻子里、嘴里直往外冒。石映春弯下腰,与王任遥两个抬起朱启明往屋里撤。王任遥大声地喊着陈怡雅。陈怡雅迅速跑过来。朱启明已经不行了。陈怡雅本不懂医,也不会战场救护。区里组织临战训练,让她担任救护员。她这才临阵磨枪,跑到胡先生那里学了点简单的救护常识。面对朱启明这种伤情,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朱启明是胸部中弹。陈怡雅摸了摸朱启明呼吸和脉搏,又伏下身子听了听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见过战争场面,更没有见过打死人的陈怡雅,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半响才哭出声来,说:

  “区长,小朱他,他已经牺牲了。”

  王任遥抱起朱启明,哽咽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小朱呀小朱······”

  石映春和陈怡雅两个流着泪把王任遥扶起来。

  王任遥说:“映春你先到楼下去把另一根圆木扛过来,把另一边大门也撑起来。注意隐蔽。小陈,你到罗有城那边去看看吧。现在那个组打得激烈。”

  王任遥上了二楼的楼道。吴圣明过来找他,说:

  “任遥兄,现在派人去县里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王任遥哎哟了一声:“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疏漏了呢。”

  吴圣明说:“这事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向你检讨。”

  王任遥说:“区里还没有安电话,这是最大的失误。县里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就不会来救援啊!”

  吴圣明说:“怎么办呢?”

  王任遥说:“听天由命吧。好在下午弹药要得多。能挺到天亮不成问题。”

  王任遥的声音变得凄怆:“圣明,朱启明牺牲了。”

  吴圣明一惊:“怎么回事?刚打响就······”

  王任遥说:“铁匠邓其寅来报告,他看到打火把的队伍肯定是土匪,这批土匪前边一定还有没打火把的先头小分队。不然铁匠前脚进了区公所,土匪后脚就到了呢?偏偏李剩放铁匠进来时,又没关大门。我们大家都没注意这个问题。我和小朱两个去关大门时,敌人就到了,朝我们开了枪。小朱中弹了,打在胸脯上,肯定是肺动脉打穿了。很短的时间就不行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王任遥说:

  “圣明,我们一起转一转吧。罗有城那边也不打了。看来先到的这些土匪被我们打死了不少,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的大队伍来了以后,战斗会异常激烈。今天晚上,土匪来的不少啊。”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感叹区公所选择了黄家院子真是太好了,太有利于布防了。除了东边正屋没有楼道,其他三面都是楼道相通,非常有利于相互支援,东边正屋后面那个栈道搭得也真及时。现在,敌人如果从石祥亨的收租院进攻,也不怕了。

  说话间,大批的土匪就到了。西边临街一线和北边学校一线同时遭到猛烈的攻击。

  北边学校这一线是武工队副队长杨英丹领着四个武工队员在防守。这一组的战头力最强。区武工队的正式编制名称是武装中队。王任遥、刘开犁这些南下来的同志习惯称它为武工队,大家也就都这样叫了。辰阳各区的武工队队员大部分是从原湘西纵队分派下来的。杨英丹原是湘西纵队的排长。

  站在楼道上,从射击孔望出去,暗月光下,隐隐约约能看到学校那边集结了不少的匪徒。匪徒们朝这边不停地打着枪,弹头打在封火墙上,不时撞出点点火花。有匪徒扔手榴弹过来。从低处往高处扔的手榴弹都打在封火墙上,弹回操坪去响了。草坪里留下一些匪徒的尸体,也没有匪徒敢到操坪来拖尸体,。操坪完全控制在杨英丹他们的火力之下。射孔扩大了以后,虽然对隐蔽射手不利,但由于是夜里,匪徒们看不清,隐蔽的问题不大,倒是有利于杨英丹他们往操坪里投手榴弹。武工队的队员们个人军事素质都很好,手榴弹投的又远又准。操坪留下的那些尸体大都是匪徒们开始进攻时被手榴弹炸死的。现在,匪徒们已经不敢冒险向前冲了。

  王任遥说:“原来预想你们这边会打得最激烈,没想到操坪反倒成了一道屏障,使敌人难以接近。不过你们要注意,千万不能让敌人逼近墙根。逼近了有可能把手榴弹投进我们的射孔或者扔过墙弹到瓦背上爆炸。而且,要特别防止敌人炸墙根。万一墙被炸塌了,我们就无险可守了。”

  杨英丹应道:“好的,你放心。”

  王任遥和吴圣明接着就上了大门边阁楼,观察临街一线的战况。

  大门口是匪暂五师三团团长彪子亲自在指挥。他带来了他的全部人马一千余众。章岳峰怕彪子不卖力,又把他的嫡系一团葛成乾残部二百来人也全数派上。章岳峰指定彪子为总指挥,葛成乾为副总指挥。彪子当时满不在乎,说:

  “镇上的眼线说大溪区武工队的人都在县里集训,区公所就那么八九个人,大都不会打仗。我们突然出兵,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让我带一个连去,保证一个时辰以内拿下来。”

  章岳峰说:“王任遥是抗日牌,打过仗,他就不会训练他的部下?黄家大院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你要记住,一定要速战速决。区公所没电话,他们派人去县城搬救兵,来回四十多里地,也得三个小时。你们务必在三个小时内拿下来,天亮前迅速回撤。”

  彪子这才按照章岳峰的部署带来了他的全部人马。他先派了一个连五六十人打头阵。悄悄地接近大溪镇,摸进区公所。说不定这一个连就把大溪区公所拿下了。不料这个连并没有得手,在大门外街道上丢下了二三十具尸体,却没进得了大门。现在这个仗只好由他来指挥了。他把兵力分成两股,一股由他自己带着从大门一线正面进攻;一股由葛成乾带着,从镇子后面穿过,由学校向区公所北面进攻。他还特地给他的胞弟三营营长豹子交待,派人把所有能通往县城的路都封锁了,免得有人跑出去到县城搬救兵。

  彪子在街道上丢了几十条匪徒的命,这才谨慎起来。他一边指挥匪徒占领街对面的房屋,与黄家大院对峙,一边开始向南面沿河街一线组织进攻。

  南边一线刘开犁组这时已有两名武工队员去大门一线增援了,只有他一人在监视着南线的动静。他见有匪徒爬上沿街一线的房顶,便立即开枪射击。当即就把几个并不注意隐蔽的匪徒撂倒了一个。他组里的两个武工队员见匪徒又组织了南线进攻,都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们隐隐约约看见,房顶上的匪徒越来越多。他们凭借着屋脊朝刘开犁他们的三个射孔进行密集的扫射。压得刘开犁他们抬不起头来。有的匪徒向封火墙扔手榴弹,好在都投不进射孔,滚落到封火墙外去了。

  这时,王任遥跑过来,站到刘开犁身后,问道:

  “开犁,身体顶得住吗?”

  刘开犁说:“行。你放心,这个时候没感觉了。枪一响病就好了。”

  王任遥端起手里的步枪,把身子贴到射孔后一侧,伸出枪向屋顶一个直起身来正抬手扔手榴弹的匪徒就是一枪。那匪徒应声倒下了。听得瓦背稀里哗啦地响,大概是那家伙中了弹滚下去了。

  刘开犁说:“任遥兄打过仗就是不一样。我就不行,夜里看不清不好瞄准。土匪一露头,等我瞄准了,他又趴下去了,老打不着。还有,靠东边那栋房子高,房顶上的土匪居高临下地朝我们射击,威胁很大,老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是不是把东边角上再开一个射孔?还有,我们能不能也像北边英丹他们一样,把射孔扩大一些,用手榴弹炸他们。”

  王任遥说:“行。我这就去叫一个人来帮你打射孔,然后就留在这里听你指挥。不过,射孔不要打得太大,不利于隐蔽。你这里跟北面杨英丹的情况不一样。他那里从楼道上面对学校的操坪,是居高临下,下面操坪的空旷地敌人站不住,敌人投手榴弹的距离远,能投进射孔的几率几乎是零。你这里敌人在屋顶上,与你们基本上在一个平面,距离又近。他们打你们比操场上的敌人打杨英丹容易得多。还是要注意隐蔽。你的射孔打得太大了,你能打手榴弹投出去,敌人也能把手榴弹投进来呀。”

  刘开犁说:“就听你的吧。”

  王任遥跑过北线杨英丹那里,邓其寅正扛着一箱子弹上来。王任遥便吩咐他去了南线刘开犁那里。

  北线这时已经打得不激烈了,东线目前还没有动静,吴圣明留了一名武工队员在东线监视敌情,带着另两名武工队员已经到北线来增援了。北线有一名武工队员已经负伤。不过伤不重,子弹打中了他的耳朵。他没下火线。陈怡雅给他包扎完,他又投入了战斗。

  大溪公立小学的院内有三四百匪徒集结在这里。负责指挥的匪一团团长葛成乾正气急败坏地在教室里骂街:

  “老母亲个匹,你们都是一群废物,怕死鬼!都躲在教室里打空枪玩啊!”

  匪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灯瞎火的,其实谁也看不见谁的五官,没一个吭声。操场上几十具匪徒的尸体横在那里,有几个冲到旗杆的水泥台子下边,这半天了还趴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谁还敢冲出去?匪徒们偶尔朝区公所封火墙那边放一枪,似乎也是一种应景,表示还在打仗。

  葛成乾冲着彪子的弟弟豹子说:

  “老弟,仗打成这个样子,回去怎么向师座交待?”

  豹子根本不把手里二百来人的光杆儿团长葛成乾放在眼里。他没好气地说:

  “大溪镇上那狗日的眼线一定是被共产党收买了,竟发情报讲,区公所里没有武装,只有八九个不会打仗的狗男女,连武工队也到县里集训去了。你看看,那里边没有一个连的兵力才怪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都死伤了那么多的弟兄,你还叫他们送死呀!这好差事怎么不叫刘喜的二团来,偏叫我们三团来,我们三团是后娘养的吧?”

  葛成乾大怒:“豹子你个贼日的怎么讲话?章师长哪里亏待了你们,你敢发他的牢骚!”

  豹子气乎乎地嚷道:“葛成乾你个狗娘养的敢骂老子。老子今天就在这里废了你,你信不信?有种你自己带头冲进去呀!有本事你从那封火墙上飞过去啊!”

  葛成乾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掌把讲台推倒,吼道:

  “老子就上给你看看,死了也是给章大哥尽义。来,不怕死的跟我上!”

  葛成乾的弟弟葛老六过来劝他:“大哥,你别急,从长计议嘛。怎么也轮不到你亲自上啊!”

  急红了眼的葛成乾吼道:

  “我不上,你上啊?”

  葛老六迟疑了一下,说:“我上。”

  葛老六看了看讲台,命两个匪徒把讲台抬出教室,又命几个匪徒把棉衣脱了塞在讲台里。正在那里瞎鼓捣,葛成乾过来制止说:

  “你这是过家家?都把棉衣拿回去给我穿上。快去弄几床棉被子来,打湿了。”

  有几个匪徒从后窗跳出去,不大一会儿就不知道从谁家抢了几床棉被来,都浇得湿淋淋的。葛成乾命人把湿棉被搭在讲台前面,让葛老六和另一个匪徒蹲在讲台后面,又把十几个手榴弹捆在一起让他们带着。人蹲在后面把讲台一点一点往操场坪移。果然,这一招很管用。对面射来的子弹打在湿棉被上一点都伤不着人。葛成乾交待他们,要把讲台移到抵近黄家大院封火墙很近的地方,最有利于投集束手榴弹的位置上,等葛成乾命匪徒们一齐向封火墙射孔排射时,就把集束手榴弹投到封火墙下,把封火墙给炸塌了!

  杨英丹眼看着土匪抵近了封火墙,他看出了敌人的阴谋。一旦封火墙被炸塌,区公所就无险可守了。他必须要把抵近封火墙的匪徒消灭掉。他看不清下面敌人到底依托什么东西作掩蔽过来的,但他知道现在只有用手榴弹炸才能凑效。他把仅有的两棵手榴弹捆在一起,冒着敌人的排枪射击,照准操坪下那看不清的一堆运动物体投了下去。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他重重地翻倒在楼道上。

  王任遥正领着石映春扛着一箱手榴弹上来了。王任遥一眼看见杨英丹翻倒在楼道上,急忙上去扶起他。杨英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封火墙,快,快!”就晕死过去了。王任遥急忙找一个角度隐蔽着自己往下看。快抵近封火墙的讲台已被杨英丹的手榴弹炸翻。对面有人在大喊:

  “老六,快扔手榴弹!”

  王任遥大喊:“映春,手榴弹!”石映春已经拿出了两棵手榴弹在手里,他说:

  “区长你闪开,让我来!”

  只见石映春一抬手,两颗手榴弹不偏不倚同时落在讲台边。而且把葛老六的那一捆手榴弹也引爆了。那一声巨响,震得封火墙后边的楼道都发抖。

  杨英丹那两颗手榴弹炸翻了讲台,也许同时炸伤了两个匪徒。不然他们为什么不扔集束手榴弹呢?石映春这两颗手榴弹投下去又引爆了匪徒们的集束手榴弹,葛老六就是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教室里的葛成乾见弟弟死了,一边大喊:“老六呀,我的好兄弟!”一边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教室。这边王任遥见有人影儿跑出了教室,立即瞄准了他。葛成乾跑出教室还没来得及把身子闪到楼道外侧的柱子后边,就被王任遥一枪打倒了。

  教室里的匪徒立即乱成了一团,一个个大声地喊起来:

  “团长!团长!葛团长!”

  有两个匪徒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迅速把葛成乾拖回了教室。王任遥这一枪正好打在他的头上。葛成乾已经毙命了。

  豹子一见葛成乾死了,也慌了神。他怎么向章岳峰交待!急红了眼的豹子也只能大声地骂街,泄一泄心中的火气:

  “老母亲日匹,一个个都轻敌。老子叫带一门迫击炮来,都说不用,都说难得抬。看看,要是听老子的,一炮过去,封火墙早塌了!”

  他吼起来:“打,都给我打!”

  楼道里,杨英丹躺在王任遥怀里已经牺牲了。敌人的子弹打在他的头部。王任遥哽咽着叫着“英丹,英丹!”陈怡雅流着眼泪,下意识地还在给已经牺牲了的杨英丹包扎着伤口。其他几个武工队员和石映春则流着泪坚守着射击孔。

  刘开犁这边已经打得不激烈了。沿河街临街铺面屋脊上的背面密密麻麻地趴着匪徒,与刘开犁他们对峙着。刘开犁的脸烧得发烫,浑身冒汗,却又冷得直打颤,头也昏昏沉沉的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一边躲在墙后向暴露的目标射击,一边不停地嘱咐他的组员:

  “注意隐蔽,弹药有限,不要放空枪。”

  趴在屋脊上的匪徒们有劲使不上,朝着区公所那边射击的枪声也已经稀稀拉拉。不久前因火烧县城立下功劳被提拔为上校的全飞,虽然还只是带着他原先的那个营,但他的部下都已改口称他为团长了。他的五连连长罗喜宝趴在他的身边,说:

  “团长,我们就这样耗着,劳而无功啊。”

  全飞轻声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今天这仗只有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这样耗下去,把王任遥的弹药拼光了,我们就得手了。另一种结果是打了半天,他们的援兵来了,我们捧起屁股跑,无功而返。我们不能象葛成乾、豹子和缺子他们那样,不把弟兄们的命当一回事,胡乱冲送死。缺子带的那个先锋连没能打进黄家大院,却在大街上丢了半个连的尸体。葛成乾把近百人死伤不当一回事,结果自己也搭进去了。我们就这样耗着吧,别做无谓的牺牲。”

  罗喜宝说:“还是我们团长体恤弟兄们。”

  全飞想了想,说:“我不是叫你五连带一挺机关枪吗?怎么没见用?”

  罗喜宝说:“本来安排一排带的,后来一排长那杂种又悄悄送回去了。他说晚上跑夜路,四五十里地,扛着机关枪太重。”

  全飞说:“回去给他二十鞭子!狗娘养的不听招呼。哎,你下到缺子那里把他的机关枪借来一用。”

  罗喜宝说:“他一营也只带了一挺机关枪,架在大门对面的屋顶上向大门那边扫射。这会儿听不到机关枪响了。只怕是懒得扛子弹,机关枪饿肚子了。”

  全飞叹口气说:“都他妈的是乌合之众,抢财产是英雄,打起仗来是狗熊,不守纪律也不听号令。”

  全飞扭头瞪了罗喜宝一眼,说:

  “你也一样,吩咐你带机关枪你就没带,看我回去怎么处置你!”

  罗喜宝笑嘻嘻地说:“我请你喝酒,再不然,还给你弄一个子鸡来玩玩?”

  全飞笑了,说:“你狗日的上回给我弄了一个说是没开身子的子鸡。什么子鸡,那窟窿眼儿老松了,是野鸡!”

  罗喜宝说:“那只货看样子很嫩的,也就十七八岁样子,不会吧?”

  全飞说:“不会你个脑壳,这事儿我还会骗你?”

  罗喜宝说:“下回一定给你弄个没开身子的子鸡来。”

  全飞凝视了一下对面的封火墙,想了想,说:

  “打了这半天,怕是我们一个也没打中他们。那边打死一个要有动静的。这不行,屋顶上撂下了我六七个弟兄呢,太不合算了。我得想法打他一个。”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

  “你看啊,对面的家伙很狡猾,只有我们这边有动静,他们才会爬到射孔上来打我们。打过了他又躲过去了。还有一会儿五更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乘这个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得到,我们来给他们下个套子。”

  罗喜宝说:“怎么个下法?”

  全飞附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两个人便不再说话。

  刘开犁躲在墙后,一边观察着,一边在想,这会儿敌人怎么连枪也懒得打了?莫不是要玩什么新花招?他突然看见对面屋脊上有一个人站起来了,立即爬到射孔上,瞄准那黑影就打。却不料他刚刚把子弹打出去,还没来得及退下来,自己就中了弹。子弹打在他的颈上,他觉得不是那么痛,可是那热乎乎的血却一个劲地在往外涌,他用手按住伤口,一溜屁股坐在楼道上,说:

  “我中弹了,谁去找小陈来给我包扎一下。”

  旁边的铁匠邓其寅一听,立即飞跑着去找陈怡雅了,两名武工队员连忙跑过来看他的伤情,刘开犁忙说:

  “快去坚守岗位,别让敌人钻了空子。”

  等邓其寅把陈怡雅领到刘开犁身边,刘开犁已经牺牲了。他的颈动脉被打破了,涌出来的鲜血喷到墙上、楼板上、也打湿了他的衣服。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血就流干了。

  陈怡雅哭喊着:“小刘,小刘,刘开犁!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王任遥跑过来了。他一头跪在刘开犁的身边,抱起他,哽咽着说:

  “开犁,开犁老弟!我们相邀着从保定到南方来。我们还要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哪!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五

  土匪与区公所的人就这样僵持着到了五更。

  在三面进攻都未得手的情况下,敌人果然如王任遥所料,又开始从东边石祥亨的收租院向区公所进攻。不过,彪子交待负责东面进入的一营营长缺子,不能损坏石家收租院的东西。

  石祥亨的收租院是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四合院。整个地势要比黄家大院低一丈多,往南则一直延伸到了河街,收租院的西面与黄家大院比邻。因为黄家砌着一丈多高的保坎,保坎上又是两丈高的封火墙,石家这一面就没有再修封火墙,这片土地过去前面是河街的临街铺面,后面是镇子上留传下的防火水塘,被石祥亨祖父买下后,修了这个收租院,不过,临河街依然还保留着铺面,现在是石祥亨开着烟管。

  缺子带着一个连向收租院逼近,却不料刚进大门就遭到区公所风火墙上射手的射击,当即被打倒一个匪徒。收租院靠西一侧虽然是两层楼的结构,但因地势低,院子里依然在区公所居高临下的火力控制之下。

  吴圣明刚刚回到自己分管的东线。刚才那枪是留守在这里的武功队员打的。他见吴圣明来了,忙说:

  “吴副区长,土匪向我们进攻了,我打倒了一个!不过,凭我这一条枪拦不住他们,还是让不少匪徒进了那个院子里。”

  吴圣明说:“土匪大都怕死,有火力压着没几个敢露头的。我们这么高的坎,他们奈何不得的。”

  听到东边的枪声,王任遥很快就带着人过来了。他知道敌人刚刚开始向东线进攻,一定有一阵子激烈的战斗,所以他把机动组的人大都带上了。现在,敌人四面进攻,朱启明、杨英丹和刘开犁已经牺牲,他明显地感到人手不够了。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武器库里已经没有弹药了。他把最后一点子弹让姜米分发到各组,让他交待同志们一定要尽量节省子弹,不要放空枪,却又强调不要说没有子弹了,免得大家慌了神。

  王任遥把这个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吴圣明,吴圣明却不同意他的做法,说:

  “任遥兄,这说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你得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让大家都有思想准备。”

  王任遥说:“大家慌了神怎么办?”

  吴圣明说:“会有人慌神的,但是大多数人打到这个份儿上,都视死如归了。”

  王任遥说:“那好吧,我来讲。我到其他各组去跑一趟,都讲讲。”

  王任遥一边大声地喊道:“同志们,给我瞄准了,敌人一露头就打他个脑袋开花。”一边挨个挨个地轻声告诉还不知道的人:“弹药库里已经没有弹药了。各人手里有多少子弹就是多少了。不要轻易开枪。”

  王任遥离开了东线。吴圣明指挥大家分头把守,每个射位负责一片地方。这一线开了五个射孔,他自己在中间,一边一个武工队员。后来的姜米和石映春又一边占了一个射位。炊事员李剩挨着石映春,陈怡雅背着药箱,靠在吴圣明身边。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开枪。只有下面的匪徒胡乱地放着枪,弹头打在墙上,迸发出火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五更里显得十分夺目。

  陈怡雅依偎在吴圣明的身边,用手不停地捏着吴圣明的胳膊。吴圣明抬手去摸陈怡雅的脸,脸上有泪珠子。陈怡雅将他的手拿下来,,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

  陈怡雅心里现在非常激动。其实她并不是怕死,她只是面对牺牲,心里思绪纷繁,感慨万千。

  区里领导忽略了向县里告急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使得区公所现在成了一个不可能有救援的孤岛。四面被土匪团团包围着,冲出去的可能性为零。没有了弹药就意味着走到了尽头。她只有十九岁。家在麻阳,家里有一百多担谷田。爹娘都是勤俭之人,可是有这么好的家当,却只养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就是她爹娘的全部希望。她要读书,爹娘就让她读书。她参加工作了,爹娘已经很高兴了。在县城工作的那一个多月,她与石瑞雄搭档搞借粮工作。她工作得得心应手,领导也都很满意。她看得出来,在她面前显得很拘谨和顺的石瑞雄其实是很喜欢她的。有事没事都跑去找她,一会儿给她买点这,一会儿又给她买点那。一会儿又邀她下馆子吃饭。她知道石瑞雄是个善良的老实人,但她不喜欢他这种缺少男人味的男人。她想摆脱他,正好要派遣大溪借粮小组,她就向江流源要求,到了大溪区。

  大溪区筹粮小组组长吴圣明本来就是大溪区副区长,已经先期到了大溪。陈怡雅没来大溪之前听说过吴圣明,知道他是在长沙读书,搞地下工作,带着南下工作团回到辰阳,陈怡雅以为吴圣明这样了不起的年轻人,一定是个十分严谨的领导。来大溪在一起工作一段时间才知道,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相貌英俊的吴圣明,一点领导的架子都没有,很好相处。跟他在一起工作,觉得他是领导,又是兄长,还象朋友。他性格平和却又很有个性。生活上他从不计较,可是工作上的事儿却很有主见也很较真,说话也很直率。阳历年前夕,区公所刚刚成立,县里就突然下指示要在195O年元旦节这一天,成立一个保的农民协会。吴圣明就很不高兴,发牢骚说,区公所刚刚成立,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怎么搞起命令主义来了?成立农会是充分发动群众以后水到渠成的事情,三四天时间能办好?不过他牢骚归牢骚,工作起来他还是很拼命的。那几天,他带队到石寨,白天夜里都在走访群众,驻石寨的几个区干部住在石寨不回区公所,被他安排得气都喘不过来。大家通过努力,硬是在元旦节那天把石寨农会成立起来了。

  陈怡雅很欣赏吴圣明,他喜欢这样的领导,而且跟他很投缘。于是,两个人就很近乎。区里的同事们便开他们的玩笑,这个说,吴圣明和陈怡雅两个人在一起象一对金童玉女。那个说,吴圣明和陈怡雅两个真有夫妻相呢。连区长王任遥也开他们俩的玩笑,说:“你们两个呀,工作配合很默契,人也很般配啊!”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却实在有意了。不知不觉地,吴圣明和陈怡雅两个都开始有了那么点意思。吴圣明很照顾她,也很关心她。连每天晚上打开水打热水这些事儿,吴圣明都替她做了。陈怡雅呢,先前还称呼吴圣明吴副区长,后来不经意间就改了口,直呼他圣明了。她喜欢吃零食,有了什么好吃的无论如何也要送去跟吴圣明一起分享。不过,虽然心照不宣,这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捅破。

  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用语言来表达已经没有必要了,一个小小的动作便把心迹都表明了。陈怡雅怎能不激动。能跟相爱的人死在一起,她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她才只有十九岁,她参加工作了也只有三个多月,她还是有些遗憾。她想起了疼爱她,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爹娘。爹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死了,爹娘会非常伤心的。今后,爹娘老了就无依无靠了。

  陈怡雅正在那里想着要牺牲的事,吴圣明却突然大喊道:

  “同志们注意了,对面仓屋顶上已经有土匪爬上去了,隐隐约约地看见还不少。大家都注意隐蔽!”

  陈怡雅下意识地急忙趴到射击孔上去看。就在这时,对面仓屋顶上噼噼啪啪地朝这边打过来一拍子弹。吴圣明急忙一抬手把陈怡雅从射击孔推开。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手臂。

  陈怡雅被吴圣明推了这一把,躲过了这一劫。她流着眼泪给吴圣明包扎,一边埋怨着:

  “只晓得叫人家注意隐蔽,自己就不晓得隐蔽了。”

  吴圣明说:“我这一点小伤你就扯哭腔了?这一枪刚才要是把你送到马克思哪里去了,我怎么办?”

  陈怡雅破涕为笑,说: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吴圣明:“马克思暂时不收你,我把你收了。”他压低了声音,把头挨近了陈怡雅,说:“做我的新娘好吗?”

  陈怡雅在给吴圣明包扎,两只手没空,便用膝盖撞着吴圣明的腿,流着眼泪,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吴圣明的肩膀,哽咽着说:

  “我们到马克思那里去举行婚礼!”

  黢黑的栈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任遥已经站到了吴圣明和陈怡雅跟前。他被眼前这一对恋人深深感动了。他的喉头有些发硬,一种悲壮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

  “火线定终身,革命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好啊!”

  突然,从县城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有机关枪的声音,还有迫击炮的声音。王任遥听到了,区公所的同志们都听到了。王任遥激动地大声喊着:

  “同志们,县城的救兵到了!我们坚持到最后的胜利了!”

  “救兵来了!”

  “救兵到了!”

  同志们噙着泪水,激动地喊着,诉说着:

  “我已经没有子弹了,我以为这回为新中国捐躯了!”

  “我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我不打算打出去了,准备留给我自己呢!”

  果然是县大队的人来了,不过来的不是一个大队,而是一个连加上公安局的十几位公安战士。昨天军分区有一个排的兵力在西边常安坪被张玉琳余部包围,打得很惨烈,县大队只留了一个连在县城机动,主力全拉到常安坪去了。

  这一连的救兵还在大溪镇两里地之外就打起了枪炮。他们是想用威慑的办法以少胜多,吓跑敌人,也给区公所的同志们的获救争取时间。彪子放在县城方向狙击救援部队的匪徒们听到枪声哪里还记得狙击任务,全部拼命地飞跑着撤离了。大溪镇上的匪徒们听到县城方向的枪声,以为是担负狙击任务的同伙与县城来的救援部队打起来了。还没听到撤退的命令,一个个都拼命地往石阶路方向逃跑了。只有少数胆大的亡命之徒临逃走之前砸开了老百姓的门,顺手抢了一些钱物。街道上扔下了匪徒们的一百多具尸体。天开始亮了。大溪镇区公所的同志们,以三名同志牺牲、两名同志受伤的最小代价,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全大溪的百姓乃至全辰阳县的百姓都为之振奋。大溪区公所得到了上级的高度赞扬和嘉奖。参战人员人人都立了功。

  保全了区公所不被土匪攻陷,在最后关头搬来了救兵的是镇子北面桥头边的胡天赐父子俩。当土匪分两路向大溪镇进攻时,胡医师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县城搬救兵。他把十六岁的儿子胡永熙叫上,说,万一我跑不动了,或者是半路上被土匪打死,你也要跑到县城去告急。不然,区公所完了,大溪镇也完了。父子俩在彪子的人还没有封锁道口之前就跑出了镇子,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父子俩终于用了三个小时把距大溪二十五里地之外的县城救兵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