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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20519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1950年1月1日,是石寨村中院子又有一个热闹的日子。再有五天就是小寒了,这天气却没有寒冷的味道。红红的太阳早早地便飘上了雨台山。早晨有点薄雾,这时也散去了。清蓝蓝的天空静静地浮着几朵白云,村头的那几棵巨大的古树上,喜鹊们围着箩筐大的鸟巢飞飞跳跳,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今天,村里家家户户的早饭都吃得早,只有少数几家的灶屋顶上还冒着炊烟,炊烟直直地往上升,感觉一点儿风也没有。但是,整个中院的空气却充满着欢腾。

  石紫强家的院子里这时已经挤满了人,连小院外面的路上都站满了人。一帮小伢儿在人群里不断地钻着闹着。小院里,舞狮队的锣鼓钹子敲打着欢快的点子,吴圣贤的唢呐更是吹得悠扬悦耳。小院中间,两只狮子正欢腾着,时而相互嬉戏,时而绕着圈子奔跑,时而在地上打滚。狮子的眼皮一眨一眨,耳朵一扇一扇,身子扭扭,屁股摆摆,尾巴摇摇,做出种种逗人喜欢的表情。人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原来,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成立了!农会就设在石紫强的家中。

  石紫强家房屋比较宽敞。五缝四间的正屋,老两口只住了东头的一间,空余的三间都给了农会。西头的两间房设为办公室,中堂设为会议室。这两天,农会的委员们和积极分子捐了不少的桌凳。办公室里放上了条桌和高脚条凳。会议室则摆放了十几张条凳和十几张小板凳,高的高矮的矮,大的大小的小。不过,矮凳放在前边,高登放在后边,一排一排地放得倒也整齐。

  区里的干部除留下值班的,几乎全都来了。五日前,大溪区公所正式成立。区里的工作效率是极高的,才这么几天,他们就把石寨村的农民协会组织起来了。不过,这也是县里的要求。县里要求没有匪占区的三个区在1950年元旦节这一天,要各组织成立两个农民协会;有匪占区的三个区则各组织成立一个农民协会。区里领导研究,决定把这个农民协会的试点办在石寨。

  副区长吴圣明主持会议,他在在中堂门口,高声喊道:

  “请舞狮队退场了,锣鼓唢呐都停下了,乡亲们安静了。”

  吴圣明大声宣布:“大溪区石寨村农民协会挂牌仪式现在开始。”

  新辰阳县人民政府设立的大溪区辖原民国时期的清河乡(即大溪乡)、明和乡(即兵马溪乡)两乡属地,共24个保。石寨村在民国时期属清和乡五保。不过这个五保还包括石寨上游的柳湾三个自然村和下游张家人三个自然村。因为时间太仓促,张家人、柳湾还没来得及动员,放在下一步,目前的石寨村的农民协会还仅限于石寨上院、中院和下院三个自然村。

  “挂牌,奏乐,鸣炮!”

  吴圣明高声喊着。在锣鼓唢呐和鞭炮声中,石紫强和石映春两个从中堂里抬出一块牌子挂在堂门边。牌子是一块六尺长、八寸宽的杉木板子,刨得很光滑,没有油漆,上面写着“大溪区石寨村农民协会”几个黑色大字。字是区长王任遥写的,庄重的颜体楷书很有几分书法功底。

  鼓乐声停下来后,吴圣明继续宣布会议议程:

  “现在,请区财粮委员、石寨片的负责人罗有城同志宣布村农民协会组成人员名单。”

  身材单薄,皮肤白净,眉目清秀的罗友城站到中堂门口,提起尖细的嗓门,高声地宣读手里的纸片:

  “到今天为止,石寨村农民协会有会员218人,代表182家农户,人口816人。占石寨总农户数的83%,总人口的81%。经大溪区公所研究决定,任命石紫强同志为农会主席;石映春同志为农会副主席兼武装委员民兵队长;吴圣贤同志为财粮委员;石浩福同志为民政委员兼民事调解员;张从喜同志为秘书兼会计;石浩有同志为宣传委员;张开邦同志为青年委员;石桂月同志为妇女委员。希望上述同志在党的领导下,在区公所的领导下,全心全意地为石寨的全体农民谋利益,大公无私,立场坚定,团结一致,积极工作,认真执行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为全县的农民协会树立好的榜样。”

  下一个议程是区长王任遥讲话。身材高大的王任遥往堂门中间一站,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乡亲们,同志们,今天是石寨村大喜的日子,我们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成立了。本来,石寨的农民协会还应该包括原大溪乡五保的所有自然村,但由于时间仓促,其他自然村还来不及动员,暂时以石寨村为主,成立了农会。下一步我们还要动员张家人、柳湾的六个自然村加入农会。根据县工委县政府指示,今天,全县有九个农民协会同时成立。我们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是大溪区的第一个农会。农会是农民的群众组织,在基层政权尚未健全的情况下,它行使基层政权的职权,基层的一切权力归农会。”

  “石寨农会的干部是经过区公所调查研究,认真筛选上来的。他们都是石寨村有影响、有能力、根子正,自愿为大家服务的最佳人选。相信他们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积极工作,认真执行落实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把石寨的工作搞得扎扎实实、轰轰烈烈。”

  “乡亲们,同志们,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特别是我们湘西,还有剿匪的艰巨任务,形势复杂。但是,我们在党的领导下,有英勇的、百战百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彻底剿灭土匪,并且还要开展减租减息、进行土地改革,农民翻身的日子不远了!”

  几个区干部和农会干部带头鼓起掌来。农民们还没有鼓掌的习惯,只有少数人跟着鼓了掌。掌声显得不那么热烈。

  “乡亲们,农会的工作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希望大家都起来积极支持农会的工作。农会代表全体农民的利益,它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将围绕这一个中心,那就是让农民真正翻身当家做主人。我们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大家就要过上有田有地、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了!”

  这一会,下边的掌声热烈起来,掌声夹杂着人们由衷的欢声笑语。

  吴圣明宣布最后一个议程:

  “下面,请农会主席石紫强同志讲话。”

  石紫强今天显得格外精神。他穿上了自己当家的咔叽布衣服,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硬碴碴的短发也修饰得整整齐齐。他很激动,也有点紧张,厚厚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下边便有人喊道:

  “三犟公,你讲呀!”

  石紫强搓着手板,终于开口了。他的喉头有些发硬:

  “我石紫强半辈子在外漂泊,说白了就是抛下家小在外逃命。没有共产党没有解放军,我连家都不能归呀!”

  他哽咽起来,打住话说不下去了。

  区干部罗有城在前面带头喊起了口号: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解放军万岁!”

  区干部和农会干部还有一部分群众跟着他呼着口号。

  石紫强把情绪调整过来,接着说:

  “在瑞金那边,我呆过一年多,苏区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百姓们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没人敢欺压我们穷人。在共产党领导下,穷人翻身做主人,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乡亲们,你们讲,我能不激动吗!”

  他停了一下,又说:“区上信任我,要我担任这个农会主席。我给大家表个态,一定尽自己的能力干好工作。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性子急,又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请你们大家多多包涵了。”

  院子里的人们为他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会开得不长,在一阵鞭炮声中结束了。舞狮队接着又舞了一阵狮子,人们便渐渐散去了。

  安静下来以后,农会委员们便坐下来开会。会议由石紫强主持,他请区长王任遥布置第一阶段的工作。

  王任遥说,第一阶段的工作任务主要是征收公粮。因为土地田亩都还没有清理登记,根据县工委县政府的指示,1949年的公粮依然还按照民国旧政府的征收标准征收。他请大家发表意见,讨论这项工作怎么开展。他强调说,新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要吃饭,地方武装的战士们要吃饭。马上就要进入荒季,1949年辰阳遭了涝灾,荒季里断粮的人肯定不少,政府不能不管。过了年春耕生产政府也要管,有不少农户连种子谷可能都成问题,政府不给他们想办法不行。人民政府为人民不是一句空话,要办实事。办实事手里就要有钱有粮,我们不能靠上面发下来。全国解放来得这么快,解放区这么大,上面也没有能力把解放区的种种困难都包起来,要靠我们自己努力去解决。因此,征收公粮就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财粮委员吴圣贤首先发言,他说:

  “征收公粮是我财粮委员的分内职责,我一定努力去干。我想,应该首先从石祥亨那里下手,他是大户,应交的公粮最多。征到了他的公粮,我们石寨的公粮任务就完成一多半。”

  石映春不同意吴圣贤的意见。他说:“石祥亨那里征收公粮,一定阻力不小,弄不好一时半会征不上来。头一炮打不响,其他人持观望的态度,恐怕事情就麻烦了。我建议大家分一下工,编成几个小组,分头开展。特别是要摸一下底,容易征得到的户先征,打开局面。”

  从石祥亨那里辞了工的石浩福马上表示同意映春的意见。石祥亨调戏了七巧以后,七巧找到他哭着把那事告诉了他。没脾气的石浩福竟也发起猛来,找石祥亨大吵一架,就带着七巧离开了石家大院。他把七巧送回了家,自己就闲下来一时找不到事干。接着就被区里物色当了农会委员。

  秘书张从喜也赞成石映春的意见。张从喜家里有六十多担谷田,在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不愁吃穿的人家。他读过几年书,人很精明,算盘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他为人和善,循规蹈矩,在村里人缘儿也好。他表示,民国时期,他每年也要交三四百斤课谷,他第一个把公粮交上来,带个头。

  宣传委员石浩有却赞成吴圣贤的意见。他说,先把老虫打了,其他的野狗野猫就不在话下了。一个石祥亨怕他怎的。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他敢抗粮,就把他抓起来。他石祥亨都可以随便把欠租子的人抓起来,政府为什么不可以抓他?

  石浩有是个赤贫,家无一寸土地,从小随父亲跑江湖卖艺为生。他会打渔鼓,会唱傩戏,他嗓子特别好,顺口溜张嘴就来。方圆几十里有红白喜事,他都会赶去凑热闹,靠卖唱、卖嘴皮子弄点收入。每年过年后一个正月的日子是他最忙的时候。他戴着面具挨家挨户地唱土地神(一种独角傩戏)。家家户户都会给他打发糍粑、米或者铜壳子,甚至有打发银花币的,一个正月下来,就是他全家半年的糊口生计。平时里没有事做他就闲着,也不去找事干,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区干部来石寨发动群众组织农会,他便整日陪着区干部东家进西家出,帮干部们的腔。于是,便当上了农会的宣传委员。

  张开邦和石桂月没发言,王任遥点着名让他们发言,两个都说同意大家的意见,没什么说的。

  张开邦的阿娘前不久生了一场病,他向石祥太请了假回来服伺阿娘。村里人都劝他辞了祥太店上的工作,不要把他娘一个人扔在家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要种田做地,养儿子干什么。于是,他便辞工回家了。他读过书识点文化,又在县城里呆了几年,有点见识,自然成了干部们物色的对象,便当上了农会的青年委员。

  农会干部最难选拔的是妇女干部。旧社会,女人不读书,农村妇女中几乎找不到识字的。加上女人大都不参加社会活动,不显山露水,因此也不清楚谁能胜任。区干部们选来选去便选上了石桂月。一是因为她平时开朗热情,有点主见;二是她家不是石寨最穷的,却苦大仇深,对石祥亨这样的地主恨得咬牙切齿,有革命的积极性;三是她已经结婚,招郎上门,不存在出嫁,选她当妇女干部比较稳定。于是,石桂月就当上了农会的妇女委员。

  会议最后把农会委员分成三个小组。一组由石紫强领着,成员有石浩福、石浩有。这一组专攻石祥亨。二组由石映春领着,成员有张开邦。这一组负责征收其他财主大户的公粮。三组由吴圣贤领着,成员有石桂月。这一组负责征收其他在民国时期有课谷任务的农户。会计张从喜负责接收公粮入库。库房就借用石紫强家的仓库。区干部也作了分工,财粮委员负责指导石寨农会的工作,并分在石紫强小组,民政干部姜米分在石映春小组,妇女干部陈怡雅分在吴圣贤小组,与石桂月一起有个伴。

  王任遥最后强调说,少田的贫困户一律不征公粮。把石寨三个自然村的公粮征完以后,干部们再分工,要把原大溪五保张家人、柳湾两地的六个自然村的公粮也征上来。而且,一边征公粮,一边发动群众,,把这几个自然村的农民都吸收到农会里来。

  他知道,石紫强那个空仓库很小,装不了多少粮食,表示说区公所会及时派船只把公粮运到县里去。

  在石寨蹲点的三个区干部留下来不走了。区长王任遥、副区长吴圣明几个人便当即返回大溪去了。

  二

  映春散会后回到家里,他娘已经做好了中午饭。他爹和润月早已先到了家,润月正在灶屋里盛稀饭。堂屋的饭桌上已经放了一碗萝卜连叶子一起剁碎的腌菜炒干红辣子,还有一碗油炸辣子酸萝卜。浩生坐在饭桌边招呼进屋的映春坐下来。

  浩生说:“春伢,你现在既是区里的武工队员又是农会干部,家里的事你就少管,有我和润月呢。你得好好干啊。”

  映春说:“爹爹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润月端过来两碗稀饭,一碗放在浩生面前,一碗放在映春面前,说:

  “吃吧,今天稀饭煮的多,锅里还有,吃完了再去盛。阿娘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煮了鸡蛋呢,每人两个。阿娘正在剥蛋,马上就拿过来。”

  映春说:“大喜的日子,两个鸡蛋就把我们打发了?”

  润月说:“看把你馋的,中午点心哪一顿不是将就着随便吃点?晚上给你吃好的,娘说炒腌鱼、炒鸡蛋,让你跟爹爹喝一杯。”

  映春一边吹着碗里的稀饭,一边说:

  “这还差不多。”

  浩生突然想起什么,说:

  “春伢,你嘴馋,当了干部可不要随便端人家的饭碗啊。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晓得吗?”

  映春嘴里含着一口稀饭,把眼睛看着他爹,含含糊糊地应道:

  “我晓得。”

  说话间,吴白露把鸡蛋用一个碗盛着,放到了桌子上。笑着说:

  “副主席,娘今天给当官的多发一个鸡蛋,你吃三个。”

  映春一边抓起一个鸡蛋,一边说:

  “肯定是你又只吃一个吧。给,这个退给你。”

  吴白露说:“哪里,我已经吃下去一个了,还有一个是我的,放在灶屋里,不信你去看。”

  映春站起来,把手里的鸡蛋放到吴白露碗里,笑着说“您吃了一个?哪个信?您不是叫我副主席吗?我这是关心群众,不多吃多占啊。”

  大家都笑起来。徐润月端着稀饭站在堂屋门口,笑着说:

  “娘叫你副主席,是不是以后我也得叫你副主席啊?”

  映春看了润月一眼,说:

  “好啊,大概是你想让我叫你石太太吧?”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过了这顿愉快的中饭。放下碗,映春就急着出门了。

  映春到了张开邦的家里。张开邦娘儿俩个也正在吃中饭。吃的也是稀饭就腌菜。他娘柳逢翠很能干,两年前丈夫得病去世了,租石映五家的十多担谷田也没有退租,还由她耕种着。除了犁田打耙请人来做以外,其它田里的活儿全都是她自己干。她还养了两头大肥猪,养了一大群鸡。映春走到门口的小禾场坪上,家里那只大黑狗和两只老鹅便都鸣叫着拦住了他。开邦忙端着碗走过来赶开狗和鹅,把映春领进了屋。他娘就忙招呼映春吃中午饭。映春告诉她自己吃过了,对开邦说:

  “吃过饭,我们就动手吧。”

  开邦说:“区里的姜同志呢?”

  映春说:“小姜下午找张从喜,指导他造统计册。我俩先干吧。”

  开邦说:“我听你的,先从哪里开始?”

  映春说:“就先从我隔壁五哥家开始吧。”

  开邦应了一声好,三下两下喝了碗里的稀饭,跟他娘打了个招呼:

  “阿娘,我和映春哥办公事去了。油菜田里的猪屎粪还没有拉够,你可别去挑啊。等我空了再挑。”

  映春也说:“柳嬸,病刚好,要悠着点。”

  柳逢翠朝儿子挥了挥手,说:

  “忙你的去吧。”

  映春领着张开邦又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里。石映五的家与他家同在一个小院里。石映五住的是一栋五缝四间的大瓦房。东头跟映春家挨得很近,地势所限,没配横屋。西头配了三间横屋,两间是仓,一间是灶屋。正屋后面有一栋瓦房,牛栏、猪栏、鸡鸭棚、厕所都在这里,还有一间仓库。他家几代都很穷,在中院的后面坡脚下盖着一栋四间的大茅屋。几代人都靠着烧炭、砍柴为生。四十年前,袁世凯的马继增部奉命进湘西在湘贵边征讨护国军王叔文部。马继增的双枪(步枪加烟枪)部队扰民似猛虎,打起仗来却是狗熊,一败再败。袁世凯大怒,令马继增就地自裁。马继增死后,他的队伍就散了架。加之袁世凯很快就倒了,于是这些被称之为“北兵”的马继增残部,抢苦了湘西百姓,卖尽了枪支弹药之后,便自行散去,离开了湘西。就是那个时候,有一小支马继增的残部住进了石寨。其中有几个人神神秘秘地住进了石映五家的茅屋里。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半夜就尽行离去。北兵走后,石映五一家也突然不知去向。直到半年后一家人才重又回到茅屋里。那时石映五才只有三四岁。此后,他爹就开始买田买地,十多年功夫,家里就有了一百多担谷田和不少的山林。他爹也是真抠门,有了那么多的家当,却依然守着那几间茅屋不肯盖新房。他家也因此被称人们为茅屋财主。直到他爹娘都去世以后,映五自己当家作主,这才买下了映春家旁边这块宅基地,盖了大瓦房。但是,映五依然还是继承着他爹的传统,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劳作。他的田地租出去一部分,还留下五六十担谷田自己耕种,只有农忙时才请几个短工。他家的生活也一直很清苦,一年到头一碗腌菜当家,有两个时令蔬菜也都是自己种的,十天八天家里见不到荤腥。连稻田里放养的鱼他都要全部挑到龙坪镇上卖掉。因此,石寨的乡邻们又称他是腌菜财主。不过,每逢栽田打禾的农忙时他家请了短工,却都是大肉大鱼不小气的。

  映春和开邦来到石映五家,映五和他的童养媳王珍妹还在牛栏用四齿钉耙起牛屎粪。映五的堂客田腊月正站在屋角边抱着她一岁多的小女儿喊他们:

  “先吃点心,吃了点心再搞啰。”

  一岁多的小女儿也扯着尖尖的童声在喊:“爹爹,饭,爹爹,饭。”

  田腊月见映春他们来了,忙招呼:

  “春伢,有事啊?”

  映春一边往壁脚走,一边说:

  “是有点事,映五哥还在忙?该吃点心了。”

  田腊月朝后边大声说:

  “老五,叫你们吃点心,听到没有?春伢来找你了。”

  后边石映五那浑厚的声音应着:

  “就来,就来,最后一钉耙了。”

  个子不高很敦实,方头圆脸,淡眉细眼,大鼻子大嘴的石映五终于从屋后走了过来。他见了映春就说:

  “映春,该喊你副主席了吧?”

  映春说:“五哥也真是的,那多没意思。”

  映五看了开邦一眼,说:

  “邦伢也是农会的人吧?当的什么官呀?”

  开邦忙说:“什么官呀,给大家做事的。”

  田腊月端过来一盆水,让映五洗手,冲映春和开邦说:

  “两个老弟先到屋里吃块苕。我地里的苕甜得很呢。”

  映春和开邦都说吃过了。田腊月却不高兴了,说:

  “开邦老弟生分,映春你可不能生分。平常不用叫,我家有什么好吃的你抓了就吃。这回当了官,连我家一块苕你也不肯吃了?”

  映春说:“田嫂别见怪,我真的吃饱了。今天中午我阿娘给我煮了几个鸡蛋,又吃了两碗稀饭,你讲,我这肚子装得下吗?”

  映五洗了手,招呼映春和开邦进火炉屋坐下,自己也端了一土钵蒸苕进来坐下。

  映春说:“五哥,农会要开始征公粮了。就是先前民国时的课谷。现在人民政府叫公粮。”

  端着一土钵苕倚在门边,边吃边听话的田腊月抢话问道:

  “怎么个征法?”

  映五看了田腊月一眼,说:

  “妇道人家,管那么宽干么?”

  田腊月瞪了映五一眼,映五把头低下不吭声。

  映春说:“现在暂时还按民国时的标准收。”

  田腊月说:“民国时的课谷定得不公平,专门欺负我们这号老实人。人家石祥亨上万担谷田,不过万多斤课谷,一担谷田才合斤把子。我家就那么一百多担谷田,却要征千把斤课谷。新政府要主持公道,把我家的课谷减下来才合理。”

  映春说:“你讲的这情况我们都晓得。以后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的。”

  映五说:“人家石祥亨当年自己当乡长时定的标准。他有权有势,我们哪能跟他比。我是捡起石头打不破天,没办法。”

  映春说:“今后的公粮是要按田亩计算的。将来农会要挨户挨户地核算田亩,到那时自然就合理了。眼下还只能按旧标准收,五哥田嫂你们多谅解些。”

  石映五说:“反正是要交,我们是守法户,从来不敢抗命的。什么时候交你讲一声,我马上就交来。”

  田腊月瞪了映五一眼,然后把目光转过来看着映春,说:

  “老弟,我家不打头,也不落后,只要有人交了,我会交的。”

  映春说:“田嫂,先交也是交,后交也是交。就算你支持我老弟的工作,帮我带个头好吗?我上任这头一户工作就做不通,你嫂子也看着我不好过是吧?”

  田腊月迟疑了一下,说:

  “好吧,就看你老弟的大面子,这个头我带了。你说什么时候交吧?”

  映春高兴地说:“那就谢谢嫂子了。今天下午就交到三犟公的仓里去吧。从喜哥在那里等着验收进仓。我立马就通知他。”

  急性子的石映春招呼开邦站起来就往外走。在禾场碰见映五的童养媳王珍妹从屋后挑着高系筲箕装的一大担牛屎粪。王珍妹一边走一边招呼说:

  “春伢哥,不坐了?”

  站在门口的田腊月厉声喝道:

  “怎么叫哪!你总是这么没大没小,叔不叫叫哥。你是条铁棍,我吹你这十来年,也该吹通了!”

  映春忙说:“少年叔侄如弟兄,珍妹自小儿十来岁就叫我哥叫惯了。这样称呼很好的。”

  田腊月冲王珍妹说:“看看你一担牛屎粪装了许久。放到门口去,洗了手吃点心。”

  王珍妹也不应声,把牛屎粪挑到大路上,放下,走回了禾场。

  张开邦扭头看了王珍妹一眼,对映春说:

  “田嫂对珍妹好凶啊。”

  映春说:“一直都这样。田嫂那人其实不错。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对珍妹就是总端着个婆老子的架式,凶巴巴的。珍妹在她家可能干了,当得个好男劳力。你看她挑这一担牛屎粪了吧?跟她公爹一样多,有一百二三十斤。可田嫂永远都是个不满意。”

  张开邦叹口气说:“这姑娘也怪可怜了,她从小儿就没娘,爹是个抽大烟的。她十岁就被她爹卖到了映五哥家。她爹有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口破锅,几只破碗。珍妹是有家无归啊!在人家家里当牛做马。”

  映春说:“你跟珍妹沾着亲,她对你娘可好了。你不在家时,你娘生病了全靠她照顾。”

  开邦愤愤然道:“什么时候我得去把腊月修理修理,不能这样不把人当人看。”

  映春笑道:“怎么,你心痛珍妹了?老弟,讲起没用的,我都不晓得讲了田嫂多少回。她呀,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

  开邦转了个话题,问道:“下一户到哪家?”

  映春说:“石祥秋家。先把我们中院的财主搞定。”

  三

  映春这一组效率很高,当天下午就把中院的四家小财主搞定了三家。石映五和石祥秋两家还当天下午就送粮入库了。

  吴圣贤这一组工作开展得也很顺利。张从喜带了个好头,第一个把公粮送进了仓。一下午,吴圣贤也做通了三四家的工作,也有一家当即就交粮入库了。

  石紫强这个组第一天按兵不动。区干罗有城说,要等有几户送了公粮,造成一种态势再去找石祥亨。

  第二天,罗有城领着石紫强组,吃过早饭就奔下院石祥亨家去了。

  石祥亨在佛堂里接待了他们。这回他很客气,备下了糖果、瓜子、花生一大桌,满面笑容地把他们迎进了屋,亲自给他们倒茶,还给他们每人打了一包大前门香烟。

  昨天在中院成立了农民协会,石祥亨心里就开始有些紧张了。二十多年前,闹过农民运动,他是知道的,虽然没有亲历过,但耳闻了许多关于农会斗土豪劣绅,开仓放粮的事。他当时就恨得直窜火苗子。共产党就会来这一手,把穷鬼们发动起来,象潮水一样涌进大户人家的家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弄不好捆了你游街示众,开斗争大会,甚至一枪崩了你。大趋势来了,你家那几条枪顶个屁用!但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向共产党就范。章岳峰又重新树起了暂五师的大旗。这半个多月,暂二军各部乘解放军主力部队西去,都有些小动作。截杀了几股解放军留守部队的小分队;抢掠了几个较富的村庄以满足队伍的补给;还袭击了二野往四川运送军需弹药的车队。国民党的特派员到了湘西,要暂二军等湘西各部坚持游击战,保住湘西。国民党在美国的全力支持下,不久就会有大动作,反攻大陸指日可待。石祥亨现在期望的是解放军进军四川不利,拖他个一年半载,一时不能回师湘西,这台戏就好唱了。再有一段时间,暂二军恢复了元气,辰阳说不定又会回到国民党手里。但是,现在农会已经成立,眼下这道坎他就不知道怎么过。他想,还是先对农会以礼相待。农会已经开始征收公粮了,他能拖就拖,实在下不了台,就溜,好汉不吃眼前亏。

  石祥亨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接待了罗有城他们。他一边倒茶,一边主动跟石紫强套近乎:

  “师兄回家这么久了,也不来师弟我家串串门。”

  石紫强见了石祥亨,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年就是这个恶魔逼得他走投无路,背井离乡。还把他家里的大部分田地都霸占了。常德战役负伤后他被救回到家里。伤好后他找到石祥亨,要他退还霸占的田地,石祥亨又串通章岳峰四处截杀他,说他是共匪。逼得他再一次逃离家乡,在水上漂泊了多年。要不是解放军打过长江,进军湖南,给了他希望和勇气,只怕是他一辈子也回不了故土了。仇人相见,怎的不分外眼红!但是,他还是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自己现在是农会主席,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先办征收公粮这件事。私仇当在其次,日后自然要跟他算账的。

  石紫强瞪了石祥亨一眼,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这位是我们区里的罗委员。”

  石祥亨忙向罗有城点点头,说:

  “啊,罗委员,失敬失敬,才过二十吧?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区里的父母官,前途无量啊。罗委员是哪里人氏?”

  罗有城拿着架子,看了祥亨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说:

  “你给我的第一映像还不错。不像听到的那么差。石寨乡成立了农会,想必先生晓得了吧?”

  石祥亨忙点头应道:“晓得晓得,这么大的喜事,四乡八邻都晓得。”他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套近乎:“听罗委员的口音,是本县双溪人吧?我的族叔石求丰他娘也是双溪人。”

  罗有城和气了许多,说:“求丰是我的表兄,不过多年没什么来往。”

  石祥亨说:“这么讲起来,你是我们石寨人的亲戚啊。”

  罗有城收住这个话题,单刀直入说:

  “今天,我跟农会几个委员来你家是关于征收公粮的事。先生是当过公职的人,一定会鼎力支持吧?”

  石祥亨在桌子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来,说:

  “祥亨是守法之人,政府的要求自然不会不执行。只是有一事犯难,请教罗委员。”

  罗有城说:“你讲吧。”

  “国民党暂二军管辖辰阳时,把我们大溪这一片两个乡的课谷划到暂五师名下。现在暂五师依然还在刀背岭一带盘踞。前两日章岳峰还派人来找我,要我给他们交课谷。你讲我应给怎么办呢?”

  罗有城生气地说:“石祥亨你好不明事理。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国家才能征收公粮。国民党政权已经被打倒了,他章岳峰是土匪,哪来的课谷?你竟然把章岳峰的土匪队伍与国家相提并论。我看你是装糊涂吧!”

  石祥亨说:“这个理儿我晓得。公粮当然是交给国家。问题是章岳峰手里有七八千人的队伍,他拉队伍过来,我敢不交?我交了国家的,再给他们交一份,我就亏大了。”

  石紫强怒冲冲地把话接过去,说:“你还亏大了?你当乡长定下的课谷是个什么狗屁标准?你万多担谷田,只交万把斤课谷。别人百把担谷田征千把斤。田少的人十几担谷田也要要征。你那黑心肝里有一滴红血没有?”

  石祥亨心虚着,嘴却硬。他故意把话题歪到个人恩怨上,说:

  “石紫强你也别公报私仇。我当时收了你的田地,是要你认个赔偿。你砸了我十多条枪,打伤了我那么多人,财产损失、治疗费用你得出吧。我收了你的田地,用租谷抵了这么些年,看来也赔得差不多了。现在我把田退给你就是。至于你后来被县警察局缉拿,实在与我无关。你把这笔帐记在我头上就冤枉我了。浩生师兄他弟浩卿公从红军队伍回来被人告发抓去枪毙了,浩生师兄就明事理,晓得与我无关,没有怪罪我。好丑我们是同族同宗,又是师兄弟,何必这样。”

  罗有城很不耐烦地把桌子敲了敲,说:

  “石祥亨你啰嗦什么。你的那些事以后会跟你算账的。今天我们不说这些。你就给我表个态,公粮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石祥亨说:“交,交,怎么能不交呢。但是我现在有难处啊,能不能能缓几天?”

  爱说话却一直没有机会插话的的石浩有忙吧话接过去,说:

  “祥亨老孙,还有什么事比交公粮更急?你粮食多的是,交点公粮对你来说如同牛身上拔一根毛,有什么难处?”

  石浩有过去哪敢在石祥亨面前称长辈,一直都是叫亨老爷。现在他当上了农会委员,感觉自己的影子突然高大了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一声“祥亨老孙”叫出来,他觉得很解气。过去三十年在石祥亨面前低三下四、强作恭敬那心态一扫而光了。一时兴起,他的顺口溜就脱口而出了:

  “公公我这里劝一声,

  祥亨老孙你莫较劲。

  交纳公粮是本份,

  推三阻四你不聪明。

  你当乡长也催粮,

  白眼一翻就捆人。

  现在你敢抗公粮,

  石寨百姓不答应。”

  石祥亨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我岳母娘最近病得厉害,昨天报信来说,已经不行了。我今天正准备赶过去看她。说不定这一去就是给她老人家送终。这事儿是耽误不得的。还望罗委员和各位多多谅解。”

  一直没说话的石浩福忍不住说道:

  “石祥亨你别耍滑头,你肚子里那根烂肠子在绕什么道道我清楚得很。你是想躲到刀背岭去拖着不交,让你舅老倌章岳峰来给你出头吧!”

  石祥亨哭丧着脸,说:“我没讲半句假话。哪个讲假话天打五雷劈。不信你们可以现在就去问我堂客章氏。她是念佛之人,绝不会打诳语。”

  石祥亨的确是准备与他大老婆章玉荷去刀背岭走娘家。这两年兵荒马乱的,章玉荷一直没回过娘家。听说娘病得很重,她便急着要去刀背岭。其实,说她娘病了,这局子是石祥亨设的。他故意先告诉章玉荷刀背岭捎信来说她娘病的不行了。还把石求丰拉到章玉荷面前,说是他在龙坪镇上接到的口信。石祥亨见石寨成立了农会,又立即开始征收公粮,便发起慌来,于是便找了这么个借口,要离家避避风头。石浩福十几岁开始在石祥亨家做工,打了十来年的交道,他当然十分清楚石祥亨的德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鬼把戏。

  罗有城这时却意外地做出了让步,他一锤子定音,说:

  “好吧,看病人也是情理之中。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不来,我们就叫你大儿子石瑞雄到大溪镇上来开你收租院的仓。”

  罗有城站起来,离了座,招呼石紫强他们:

  “我们走吧。”

  石紫强说:“罗委员,你真信他的话?今天你放过他,怕是有麻烦在后面。依我的意见,这家伙哪儿也不能去,公粮今天必须交。交了公粮随便他去哪儿。”

  石浩福也说:“三犟公讲得对,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上一次王区长来他家动员借粮,他就硬邦邦一两没借。后来是他的两个弟弟祥迪祥太和他的儿子瑞雄三个回来逼他借出了五千斤谷。”

  罗有城很不耐烦地把手挥了挥,说:

  “走吧。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

  他转身对石祥亨说:

  “石祥亨你要是敢跟我耍滑头,看我不整死你!”

  站在佛堂门口,看着罗有城他们远去的背影,石祥亨心里恨恨地骂道:

  “阿娘匹,共产党得了天下,连狗儿猫儿都趾高气扬了,敢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你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天下到底是那个的,还说不定咧!”

  四

  时间已经过去五天了,石祥亨不见回来。石寨村公粮征收任务按户头算,还完成不到四分之一。石祥亨拖下来以后,其他人都持观望的态度,这个说没空,那个说有事,拖着不交。有的人干脆直接了当的说,只要石祥亨交了,我立马就送。大户人家的你们不催,催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干什么。

  元月六日这一天,区长王任遥来了,一来是检查一下征收公粮的情况,二来是关于石寨成立民兵队的事,他要亲自过问一下。石映春虽然已经是区上的武功队员,但石寨这全县第一个农会第一个民兵队得加强领导力量。他就把石映春放回石寨来了。石映春这小伙子是个好苗子,他喜欢。特别是在县城汽车码头上勇擒悍匪的事,县里还给他记了一功,在县领导那里都有了知名度,得好好培养。民兵队长石映春这几天一边征公粮,一边物色民兵对象,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王任遥一大早就从大溪赶过来了。他正在石映春家吃早饭,突然吴圣贤急急跑来,告诉他们上院惯匪吴廷冲回来了,还带了十来个匪徒,都背着枪呢。王任遥立即让石映春和吴圣贤两个通知所有的农会委员和民兵摸底确定对象都到农会来集合。他要宣布应对措施。

  上院子吴廷冲现在是章岳峰匪部三团的一名挂名营长,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一副书生模样,却是胸无点墨,性如烈火。他兄弟两个,自小儿死了爹,靠母亲唐甜翠纺纱织布,绣花纳鞋及乡邻们的救济把他们兄弟拉扯大。家里原本有几十担谷田,先是租给人家种,收点租谷糊半年口粮。不料吴廷冲他哥长大成人后,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把家里的田地都卖光了输光了。等到吴廷冲长大成人,已是家徒四壁了。因此,他十分痛恨他哥哥吴廷顺。有一次,他哥正抽大烟,他抓了一把杆子(长矛)扎过去,扎穿了吴廷顺的大腿。要不是旁边的人拉得快,那一杆子就把他哥当胸扎了个对穿。吓得他哥很长时间没敢归家。吴廷冲后来就去当了土匪,在彪子的手下。因为他胆大妄为,心狠手毒,性子暴躁又没脑子,匪徒们便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冲天炮。在彪子这股土匪的活动范围里,老百姓都晓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冲天炮。妇女们吓唬小伢儿时都会说:“冲天炮来了,你还敢哭!”

  张玉琳发动“三五”事变,组织“国防部第一军”时,彪子的那支土匪队伍被收编成了章岳峰的五师三团。吴廷冲当上了连长。他不甘心当这个连长,想把队伍拉大,自己当营长。于是他便去找了石祥亨,说石祥迪当了国军的副师长,他要给祥迪组织一支嫡系队伍,也给大家一个混前程的机会。石祥亨说他不管这事儿,但也不拦他。自个儿有本事拉得起多少人算多少人。有了石祥亨这话,吴廷冲便在石寨三个院子里到处游说。因为石寨自古以来很少有人当土匪,绝大多数人依然把张玉琳的“国军部队”当土匪看待。加上又是吴廷冲这个混世魔王在招兵买马,便没几个人响应。他在石寨拉到十来个人,又在柳湾、张家人等地拉到三四十人。他便把这五十来个人拉到县城,找到石祥迪,让石祥迪发给他们枪,还要求说:“祥迪哥,我现在有两个连的人了,你让我当个营长吧。”不料石祥迪大怒,骂道:

  “好你个吴廷冲,混账东西,你脑子进水了!都给我回去老老实实种田,那个也不许吃粮。”

  吴廷冲还不服气,说:

  “祥迪哥,干什么呀?由得你当师长,就由不得我当营长?”

  石祥迪沉默了一会儿,顺手拿过手下一把大刀,扔给吴廷冲,说:

  “好吧,给你一个机会。你拿起刀,上来砍我三刀,只要砍中我一刀,哪怕是砍破了我一个衣边儿,也算你赢,我就给你个营长当就是。若是砍不到我,就乖乖儿放了他们都回去种田去。”

  吴廷冲那股一点就着的冲天炮劲儿上来了,捡起大刀就冲过去砍石祥迪。祥迪不露声色,轻轻一闪,躲过了第一刀。吴廷冲转过身来,“呀呀”地叫唤着又砍第二刀。这回祥迪把身子一低,一只脚伸出去,大刀从他头上轮过,吴廷冲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扑倒在地上,牙齿也磕出了血。他爬起来看了祥迪一眼,提着刀朝祥迪走去,一边说:

  “祥迪哥,你功夫好,我砍不着你。算了,我认输。”

  祥迪摊了摊手,说:

  “认输了?好呀。”

  谁知吴廷冲走到石祥迪跟前,突然间反手就是一刀,从下斜着往上,直取祥迪的面门。石祥迪纹丝儿不动站在那里,一只手反手抓住刀背,一直手伸过去抓住吴廷冲的前胸,大喝一声,“去吧!”那吴廷冲便被腾空举起,扔出了一丈多地。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

  祥迪指着趴在地上的吴廷冲说:

  “你这个混账东西心也太狠毒了些。”

  他对吴廷冲带去的那五十来个人说:

  “兄弟们,乡亲们,你们觉得跟着吴廷冲这号人会有什么出息吗?不管他穿那家的衣服,土匪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们都是自由之身,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难道你们喜欢提着脑壳过日子?听我的话,都回去种田去吧。”

  吴廷冲带去的人全都散了回家了。吴廷冲只得还当他的连长。不过,章岳峰还另外给他封了个官儿,让他当上了石寨五保的保长,并交代说五保的课谷日后就都由他来征收了。

  这回,石祥亨去了刀背岭,把成立农会征收公粮的事儿说了。还把县里正在追查火烧县城的案子的事儿说了。章岳岭自从上一次石映河他们到石寨查线索时吓得溜回刀背岭以后,便再没敢回石寨。那次,他给石祥亨说娘病了,石祥亨还信以为真,把儿子瑞豪也派着随章岳岭到刀背岭看家婆。后来瑞豪回去,章岳岭却再也没回去。瑞豪告诉他说家婆没病。石祥亨这才知道章岳岭骗了他。章岳岭为什么要骗他?要躲他?思来想去,他猜到一定与火烧县城案有关。这一次他到刀背岭,一来是避一下农会的锋芒;二来是想见到国民党的特派员,把底细摸清楚,他好选择应对共产党的方式;三来是要问清火烧县城的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是他的舅子章岳峰安排的,章岳岭一定是参与策划了。都是亲戚,放火烧了他两个弟弟的家,他的心里终究是愤愤然。两个舅老倌这么做,也太不讲面子了,太狠了。他的亲兄弟,他自己可以对不起他们,他心安理得。可别人若是对不起他的弟弟,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他便会愤怒。石祥亨来刀背岭,特派员没见着,火烧县城的事却是问清楚了。不出他所料,果然是章岳峰奉上司的命令布置的。是章岳岭策划的这套方案。章岳岭先是要石瑞豪偷偷复制了一枚石祥迪家中的钥匙,然后交给他。他把这枚钥匙交给了章岳峰手下原三团二营营长全飞。是全飞带着吴廷冲去干的。事后,上峰通电嘉奖了全飞和吴廷冲,并提升全飞为上校团长,吴廷冲为少校营长。为此,石祥亨把章岳峰、章岳岭大骂了一通。章岳岭藏着没敢跟石祥亨见面,章岳峰则把责任尽行推到章岳岭头上。说他那时被软禁在城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偷偷把上峰的指示抽象地交代给章岳岭,要章岳岭去办,却完全不清楚操作的具体方案。不过,他也替章岳岭开脱,说只有这个方案才是最佳方案,时间、地点、效果都是最好的,还说章岳岭这是党国利益高于一切的大义之举。他答应,只要形势好转,他一定代为请命,要上面对祥迪祥太兄弟俩的损失做出适当的赔偿。事已至此,石祥亨泄了一通火,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了。

  石祥亨反映的石寨成立农会,征收公粮的事,却引起章岳峰的高度重视。现在,明和乡的半数地盘还在他手里,共产党的手伸不到这里来。清和乡是他暂五师和共产党拉锯的地方。一旦有军事行动,也是他首取的地方。清和乡不能就这样拱手让给了共产党。他决定要有所行动,要给共产党搞点麻烦出来。

  吴廷冲就是章岳峰派下来的。他的任务是阻止石寨征收公粮,杀一杀石寨农会的锐气。能收到些课谷来效果会更好。石寨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村庄。共产党看中了石寨,拿石寨开路。章岳峰说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他也拿石寨开刀。因为之前封了吴廷冲为石寨五保的保长,自然就派他去石寨闹一闹了。

  吴廷冲现在是少校营长了。不过他手下依然还只有一个四五十人的小连。这回下山,他要把他的队伍全带到石寨来,可团长彪子不让,只给了他十个人。彪子要的就是冲天炮那种不顾一切、猛打猛冲、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但又担心他行事鲁莽不动脑经。他交待说:“你是石寨人,应该晓得那是个臧龙卧虎的地方,农会主席石紫强的武功极高,还有不少人会武功。你去闹一闹,虚张一下声势就行,不要跟他们动手。只要让老百姓晓得我们暂五师还在管辖这块地方,让他们不敢听共产党的话,就达到目的了。记着,要速战速决,出其不意撞进村去,在村里呆的时间不要长,转一圈就走。找一个软柿子捏一把,象征性地收上来一点粮食更好。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怕是要进得去出不来的。”

  吴廷冲嘴上应着,心里头只觉得好笑。现在整个明和乡清和乡就没有解放军一兵一卒,全辰阳县也就那么一个团的兵力都放在西边。要是他当师长,早就领着这几千兄弟把共产党的大溪区夺了。章岳峰这师长当得实在是窝囊,硬是把这几千人困在这刀背岭做缩头乌龟。还有这个平常以威猛著称的彪子,现在也做了小脚婆娘。

  吴廷冲带着人一进石寨村,上峰交待他的话便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下了马颈坳,他就直奔上院自己的家。他要看看他娘。这两年,他娘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东西了,是他隔一段时间回来给她送点钱粮,虽然时多时少,他娘也还能生活得下去。

  吴廷冲的娘唐甜翠已经好几天没米下锅了。吴廷冲两个多月前给她送的米早吃光了,送的钱都被大儿子廷顺偷去抽大烟了。不知道吴廷顺从哪里弄来一大筐子苕。她只好每天煮苕吃。这天中午,她正在堂屋里端着一碗苕吃着,听见门口有轻轻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廷顺回来了。这个大烟鬼干什么都是有气无力,进进出出从来都是轻飘飘的。她没好气地说:

  “顺伢,剁脑壳的,一大早死哪里去了?又过龙坪抽死去了?告诉你,锅里还有一碗苕,但那是留给我自己晚上吃的。冲伢再不来送米送钱,连苕也没得吃的了。我一天吃两顿,没你的份。你活该饿死,省得祸害人!”

  进来的是吴廷冲。他把那帮兄弟安排在村口,自己一个人回家,想给娘一个惊喜。他跨进了堂屋们,轻轻地走到娘跟前,又去揭了一下锅盖。这才引起他娘说了一串气话。他知道娘就是这个脾气。明明锅里的苕是留给廷顺的,嘴上却要骂着人讲不是给他吃的。

  他娘又说道:“枪打的,你偷了我的钱,弄来那些烂苕也快吃光了,你想饿死我呀!冲伢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吴廷冲一听娘这话,一下子扑到娘跟前,哽咽着说:

  “娘,是我,我是冲伢。你饿不死的,我给你送钱来了。”

  他娘瞪着一双瞎眼,一动没动,也不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两块银花币,塞到娘手里,说:

  “娘,我升了少校营长了。这银花币是我的薪水。”

  唐甜翠把银花币握在手里,木然地说:

  “是你的薪水,土匪还会发薪水?”

  吴廷冲从来没发到过薪水,他也知道被收编成国军只是一句空话。他只能靠抢、靠分赃得些钱财。这回的银花币是他火烧县城有功,上峰奖给他的。但他必须这样骗骗他娘。他说:

  “阿娘,我们现在是国军,是正规军,不是土匪了。我这钱的确是薪水。”

  唐甜翠叹口气,说:“你给娘送钱,娘心不安哪!你把脑壳挂在腰带上过日子,尽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娘能心安吗?往后你不要给我送钱送米了。我饿死算了,一了百了,就解脱了,不用发愁,不用担心,也不用怄着气着了。”

  阿娘每次见到他,都是这些话,吴廷冲不爱听,但他不冲撞他娘,他娘就是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他爹死得早,是娘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娘不容易啊。他现在一腔怒火直冲着他哥。他居然敢把自己送给娘的养口钱偷去抽大烟!若是他哥吴廷顺在跟前,他会一杆子就将他穿一个对心通。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唐甜翠忙叫道:

  “冲伢,你别去找你哥,赶紧走吧。”

  吴廷冲边往外走,边忿忿地骂道:

  “我要去找那个狗日的!他老母亲匹,今天硬要一枪崩了他,省得祸害我娘!”

  唐甜翠站起来,面对堂门外嚷道:

  “你怎么又连我一起骂了!我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两个报应哪!你也不是一个好背时的。你别去找他,赶紧走,听到了没有!”

  听到吴廷冲重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唐甜翠哭起来,哽哽咽咽地骂道:

  “你个剁脑壳的也不听话啊。”

  五

  吴廷冲骂骂咧咧迪找遍了上院子,也没找见他哥。倒是全上院子的人都被他吓得惶惶不安。他要中院、下院一路找下去。他的那些兄弟们围上来劝他,说,营长,我们来石寨时间不短了,正事儿还没有开始呢。别找你哥了。团长交待要速战速决啊。

  众弟兄们一劝,吴廷冲终于冷静下来,说:

  “好吧,今天饶他一命,以后再找他算账。我们去中院,先到石映五家要课谷。这傢伙一挤就出油。”

  匪徒们不知从那里搞到一面锣,他们先在上院转了一圈,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地吆喝:

  “国军暂五师营长,清和乡石寨五保保长吴廷冲少校来收课谷了。课谷征收的标准不变。去年国民政府怎么收,我们就怎么收。各家各户都要做好准备。”

  他们一路吆喝着就到了中院石映五家里。石映五刚刚从田里回来,去砍田坎了,屁股上背着一把刀还没放下,又在用稻草垫牛栏。牛粪起空了以后,牛栏里要不断地添些干草。冬天冷,他很心痛牛,怕牛躺在湿地里。

  石映五一见吴廷冲领着十来个背枪的土匪进了自己家,就吓得慌了神。他站在屋角边大声地喊着他的堂客田腊月。好象田腊月能够对付得了这帮匪徒似的。

  “屋里的,来人了!”

  田腊月抱着小女儿余娥从灶屋里走出来,一眼看见是吴廷冲这一帮匪徒,也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又退回了灶屋里。

  已经到了璧脚的吴廷冲看了一眼屋角边的石映五,又看了一眼灶屋里的田腊月,说:

  “老五哥,田嫂,怎么,不认识我冲伢了?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吃人。都是乡里乡亲的,客气点。”

  田腊月站到在屋门口,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匪徒把话接过去,说:

  “我们吴营长兼任着你们五保的保长,现在,他领着我们来收课谷了。”

  田腊月说:“现在改朝换代了,新政府把我家的公粮已经征过了。哪里还有课谷?”

  吴廷冲说:“那个敢讲改朝换代了!三五事变以后,辰阳就是暂二军的天下,清和乡、明和乡是分给我们暂五师的地盘。现在,暂五师还在,怎么就改朝换代了?共产党那个大溪区公所算个卵!我们暂五师什么时候想端了他,就跟饭桌上端走一盘菜那么容易。”

  石映五从屋角犹犹豫豫地慢慢走过来,边走边说:

  “冲伢老弟,这课谷我是从来不打折扣的。农会已经收过了,你不能让我再交第二次吧。”

  吴廷冲提高了嗓门,说:

  “你两口子的意思是今天不给我这个面子,不想交是吧?那好,我面子小了,老五你跟我到刀背岭去,给我们章师长讲讲。他说免了就免了。走吧,走吧,把你的刀壳子解下来。”

  田腊月忙说:“冲伢老弟你急什么,这不还在跟你商量吗!”

  吴廷冲说:“没设么好商量的。我这个人做事你是晓得的,不喜欢啰嗦。你是出谷还是跟我走人,自己定吧。”

  一帮土匪装模作样地把肩上的枪拿下来端到手上,七嘴八舌地喊着:

  “开仓吧。”

  “要老子动手是吧?”

  “折成银花币更好,省得爷老子挑。”

  田腊月怀里的小女儿吓得大哭起来。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大声地喊道:

  “老五,你发什么楞,给他们出谷呀!”

  石映五忙接过话说:“冲伢老弟,这大老远的挑几担谷子往刀背岭走,也累人啊。”他担心一旦打开仓,怕是这一仓谷子就没了。他想拿点钱把他们打发走。“我按课谷数给你交钱吧。”

  有几个土匪马上接腔道:

  “看你还是个明白人。”

  “省得爷老子挑,拿钱吧。”

  吴廷冲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为难你,公事公办,去年你交的是多少课谷?”

  石映五打了个埋伏,说:

  “四百五十斤。”

  吴廷冲说:“你家那么多田,怎么只交这点点课谷?你莫蒙我。蒙我可没你好下场。”

  石映五说:“我哪有多少田?山多了些。早年定下的课谷数只这么多。后来留了点田,亨老爷高抬贵手没加课谷。我有十个胆也不敢欺瞒你冲伢老弟呀。”

  一个土匪过来说:“营长,还得给我们加点脚头费力资费。”

  一个土匪过来说:“这顿酒饭钱少不得。”

  吴廷冲说:“老五哥,就八块银花币了事。”

  石映五喊他堂客:“屋里的,快去拿钱,有没?”

  田腊月抱着女儿走出灶屋,哭丧着脸,说:

  “你打死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哪!”

  吴廷冲说:“田嫂,犁归犁路,耙归耙路。我身为清和乡五保保长,堂堂国军少校营长,今天不是来打劫的,是正经收课谷来的。我没向你多要。你老五讲是吧?四百五十斤课谷,我也信。一担谷一块银花币大行大市吧?来的这些兄弟们一顿酒饭钱,也没向你多要吧。爽快点,快去拿钱!”

  田腊月冲石映五骂道:“老五你个猪脑壳!你不当家也应该大概晓得个底细。我哪里有银花币?你给我屙几块来!”

  田腊月心里又是另外一个小纠结。她外头只有两块银花币,其余的都藏着呢。她担心去拿钱时露了财,怕是那百多块银花币都归飞。她愿意出谷给他们。

  石映五只好说:“那就出谷吧。”

  吴廷冲极不耐烦地说:“你们拿爷老子耍着玩是吧?开仓!”

  石映五家的五担箩筐被匪徒们全搜出来了,装了满满地五担谷。吴廷冲又强要了田腊月两块银花币和一把铜壳子。有两个土匪又跑到石映春家抓了三担空箩筐。映春和浩生父子俩都不在,到石紫强家去了。吴白露什么也没说,任他们拿了去。

  土匪们把五担谷子留下了两担满筐的,另外三担分成了六担。嘻嘻哈哈地挑着谷子出了石映五的小院。

  六

  匪徒们把两担满筐的谷挑着送到吴廷冲家里,其余六个半担的谷全都扔在中院出村的路口边,空着手敲着锣到下院转了一圈,又返回了中院。这回,他们直接就去了石紫强家,要去闹一闹农会。吴廷冲也太不把石寨农会放在眼里了。他已经在石寨大张旗鼓地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也不怕惊动农会。吴廷冲就不信那个石紫强有三头六臂。连团长彪子说起他都有点谈虎色变的味道。他那么厉害,怎么就让石祥亨逼得十多年不敢归家?他不就是怕石祥亨手里的枪吗!他寻思,我手里有十来条抢呢。他拳脚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吧!

  吴廷冲给匪徒们打气说:

  “弟兄们,我们这回来闯石寨就是给暂五师扬威来的。如果连农会我们都不敢去,岂不太没面子太怂了!农会的民兵还没组织起来,他们一条枪都没有。我们手里人人有枪,都把子弹给我上了膛。看他哪一个有子弹快。不过团长交待了,不给他们动手,别给我进院子就乱开枪,得听我号令。我叫开枪你们就打。听到了没有?”

  匪徒们七零八落地应道:“听到了。”

  他接着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农会的牌子给我砸了。速战速决。”

  土匪们一听说要去闹农会,还是都有些发怵,一个个缩头缩脑不敢向前。吴廷冲发起狠来,骂道:

  “阿娘匹!让老鼠叼了你们的胆子了?整个大溪现在都没有解放军一兵一卒,大溪的眼线说,连区武工队也到县城里集训去了。你们怕我个卵!上!”

  他带头冲进了石紫强家的小院。

  小院里,农会委员们早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见匪徒们进了院子,石映春便朝吴廷冲迎了上去,笑眯眯地问道:

  “冲伢哥,好久不见了。越来越精神了。到我们农会来有什么事吗?”

  吴廷冲也不答话。横着眼瞟了映春一眼,冲匪徒们喊了一声:

  “弟兄们,注意了!”

  匪徒们不知道吴廷冲下的是什么口令。记得“三五”事变以后,他们被编成国军,也操练过几天队列,当官的说注意了,就是整队或者原地立定的意思。他们犹犹豫豫地站成了一排。

  映春继续挨近吴廷冲,套着近乎:

  “冲哥你这是干什么?乡里乡亲的,何必呢!”

  昊圣贤手里拿着一包纸烟走过来,抽出一根递给吴廷冲,说:

  “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有话好说嘛。”

  与此同时,石紫强和石浩生师兄弟两个也一人拿一包纸烟,朝站成了一排的匪徒们走去,一边走一边套近乎:

  “来来来,抽支烟,过门是客。”

  吴廷冲没接吴圣贤的烟,拿眼睛瞟着石紫强。他见石紫强和石浩生两个在往匪徒们身边靠,急忙大声喊道:

  “这两个人有武功,别让他们靠近······”

  他的话还没说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石紫强和石浩生两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瞬间就把十来个匪徒的枪全部缴了。那边石映春也轻易地制服了吴廷冲。吴廷冲还没回过神来呢,已被石映春扑倒在地上。身上的驳壳枪也早已到了吴圣贤的手里。被缴了枪的匪徒们哪里是石紫强和石浩生的对手,分把钟的工夫,便全部成了俘虏。农会委员们一个个拿起早已备下的绳子,把他们挨个挨个地绑了起来。躲在屋里的那些民兵候选人没搭上手,一个个全都跑出院子里来看热闹了。

  原来,王任遥早就布置好了这套先缴枪后抓人的方案,并充分利用了石紫强、石浩生、石映春会武功的优势。这是吴廷冲万万没有想到的。

  石浩生一边拣起刚动手丢在地上的纸烟,一边笑嘻嘻地说:

  “冲天炮,你也太嫩了点。亏你还是石寨人,石寨是你们随便可以闹的地方吗?”

  被五花大绑的吴廷冲嘴还很硬:

  “爷老子今天大意了,我若是叫弟兄们进来就用排枪射你们,这会儿怕是你们早都被打成了烂筛子。”

  石紫强站到吴廷冲跟前,说:

  “你爹爹在生时是个大好人,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东西!我也曾劝过你,叫你不要吃这碗饭。我是看你还有点孝心才劝你。可你当耳边风。你当土匪混碗饭吃,也就罢了。麻子他老弟张兴田当了近二十年的土匪了,也没什么恶名。不放火,不杀人,女人裤带不扯,熟人手下留情,这是土匪中的好人。不料想你却是个杀人不眨眼,专吃窝边草的混账东西。你把我们石寨人的脸都丢尽了。你恶贯满盈,终有报应啊!”

  吴廷冲大笑道:“爷老子才吃了二十八年饭,就混了个少校营长当,值了!二十年后,爷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早巳走出堂屋站在一边的王任遥走过来笑着说:“我这里备着你的案呢。你应该只是个手下有四五十个喽啰的小连长吧?什么时候又升营长了?死到临头了还要吹牛!”

  吴廷冲被激怒了,拿眼瞪着他并不认识的王任遥,脱口道:

  “爷老子烧了你们的县城。怎么,这功劳不小吧?升个营长算什么。不是今天栽在你们手里,爷老子还要当团长当师长啦!”

  王任遥立即沉下脸,重重地给了吴廷冲一个耳光。大声对石映春说:

  “映春,组织人,立即把他们押到县城去!”

  这时,小院里已经挤进了许多看热闹的群众。一个叫石靠山的群众说:

  “春伢,我的柴船就靠在码头上,用我的船吧。”

  映春说:“你的船太小,装这些难招呼的土匪不安全。”

  王任遥说:“就走旱路吧。也不要过河。顺着这边走大溪,路稍远一点没关系。紫强同志,浩生叔,你们俩也辛苦一下,跟映春一起去。我也去。”

  石映春急忙点了十来个民兵候选人押解俘虏。王任遥领着押解土匪的队伍,出了小院,奔大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