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名:阳春作者名:傅胜必本章字数:11417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4
一
石映春领着石映河他们去了码头,就离开了他们,一个人走了。
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一个他深爱的姑娘。这姑娘名叫吴腊香,就住在上院村头靠山的那一栋茅屋里。他现在是去腊香家。
爹娘逼着他与徐润月完婚,腊香她爹娘也逼着腊香嫁到虎岩江家。日子都定在阴历的十月初八。离这个日子已经只有二十来天了,己丑年的十月初八,注定是石寨最热闹的日子。可对石映春来说,却是一个令他伤脑筋的日子。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腊香这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他,还托人捎话给他,让他安心与润月拜堂。她已经答应他爹娘嫁到虎岩去了。石映春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不知道腊香为什么会这样。病急乱投医,他只有硬着头皮到腊香家走一趟了。
腊香家是一栋较大的茅草屋。三排杉原条“人”字架支撑着屋顶,四周都盖着厚厚的丝茅草。这种草有两三尺高,指头宽的叶片,韧性很大,不容易腐烂。薄薄的小叶片你不使大劲都难得扯断它,是盖茅屋的好材料。石寨的后山上很多地方大片大片地长着丝茅草,取材很方便。茅屋前面开着两扇门,都是杉树皮钉的。一扇门开在边上,是一个小房间;一扇门开在中间,进门还有一个里间。茅屋的前后各留出三个窗户。窗户上都有一块支撑起来的杉树皮窗门。倘若下大雨,把支撑的木棍一放,窗门就关起来了。茅屋后头另搭了两个小棚子,一个是灶屋,一个是茅厕。
腊香的爹爹名叫吴良田,五十来岁,年轻时是这一带有名的打虎匠、他长得魁梧英俊,勇力过人。石家祠堂那块四百斤重的大石锁,除了石紫强以外,全石寨就他可以搬起来。1935年秋,他妻子米三妹去龙坪赶场,半路上被土匪抢上了山。情急之下,他孤身一人闯进匪巢,要救妻子,结果被打断了腰和腿骨。不是他妻子舍身救他,他就死在彪子手里了。
彪子抢了米三妹上山以后,要米三妹作他的压寨夫人。米三妹誓死不从。彪子喜欢她,不想跟她动粗,顿顿好饭好菜伺候她,一有空就去哄她。可米三妹照吃照睡,就是不理他。没想到吴良田一上山,反而把自己送进了虎口。彪子让手下人撵他下山,吴良田仗着一身蛮力又学过武功,就跟他们打起来了。你说他孤身一人在土匪窝里跟人家交了手,还能不遭毒手?彪子一枪把他的腿打断了。被他打伤了的那些土匪便往死里打他,硬是把脊柱都打断了,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这才罢手。
彪子把米三妹叫到瘫在地上的吴良田面前,说:
“三妹你想好了,如果你答应做我的压寨夫人,我就派人送他下山。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他。”
米三妹哭了半天,最后说:
“我答应作你一次压寨夫人。我把身子给了你,你放了我们夫妻。良田被打成这样,没人伺候他也是死路一条。你不放我,我们一家四口都是死,你休想得到我,我立马就死在我丈夫跟前。我们夫妻两个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彪子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抱起三妹就走。回头还给手下交待:“先给他弄点伤药,别让他死掉了。”
彪子干完那事果然依了米三妹,还真让人抬着吴良田,送他们夫妻回了石寨。
吴良田从此残废,下半身再也不能动弹了。为了治丈夫的伤,米三妹卖掉了田地,卖掉了房子,结果仅仅保住了吴良田的命。到了这步田地,米三妹只得在村后属于自己仅有的一片山地上搭下这栋茅屋栖身。她租了石祥亨家几亩田种着。石祥亨对吴良田这位师弟倒很有点人情味。租的几亩田每年只收一半的租谷。米三妹象个男人一样,犁田打耙、收粮下种什么都干。她硬是用瘦弱的身子撑起了这个家。
米三妹养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吴良田残废时儿子吴有水十岁,女儿吴腊香六岁。有水小时候得过麻痹症,是个瘸子。米三妹让儿子跟人家学做篾匠,现在总算熬出了头有了一份手艺。女儿腊香模样儿像她娘,长得十分漂亮;性格儿也像她娘,热情泼辣;干活儿也像她娘,她娘能干的活儿她都能干。
石映春跟腊香相好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两边的爹娘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映春的爹娘认定徐润月就是他们的儿媳妇。
十多年前,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拖着她双目失明的老奶奶讨饭讨到石寨。那重病在身极度虚弱的老奶奶倒在映春的家门口。映春的爹娘问起小女孩的家世,知道这小女孩已经父母双亡了,家中无田无地,只得拖着多病的老奶奶四处讨吃。不能见死不救啊!石浩生吴白露夫妇动了恻隐之心,便把这祖孙二人暂时收留下来。虽然懂得草医的石浩生精心为老奶奶治疗,但终究回天无术,老奶奶撇下孤苦伶仃的小孙女撒手西归了。石浩生带着小女孩回到他的老家溆浦。小孩的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一间破房子也被人占去了,无人肯收留她。石浩生只好又把小女孩带回家,一直把他养大成人。
这小女孩就是徐润月。她现在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十分漂亮了。她个儿高挑,皮肤白净,瓜子型脸蛋儿红红润润,月芽儿眉毛下一双略带羞涩的大眼睛,小嘴儿抿着很少看见牙齿。一旦露出那一口整齐的小米牙,便倍添了几分迷人。穷苦出身的她养成了勤劳简朴的习惯,是家里的一个好劳力。她平时话不多,说起话来很得体,从不惹大人生气。石浩生夫妇俩都很喜欢她。
自打收留她的那天起,全村人便都说石浩生夫妻俩替儿子映春收养了一个童养媳。石浩生夫妇也不否认。但小不懂事的两个孩子都始终兄妹看待。在家中,润月叫石浩生爹爹,叫吴白露阿娘。映春比她大一岁多,她叫映春哥哥。小妹妹映凤叫自己的同胞姐姐映香为大姐,叫润月为二姐。随着年龄的增长,村里人开映春和润月的玩笑,他们便在心里有了思忖,相处间感情也变得微妙起来。润月呢,映春不在时他会惦着他、想着他,映春在她身边时她又会有意躲着他的目光。映春呢,开始还大大咧咧地象小时候一样,常会对润月拍拍肩膀摸摸背,开个玩笑逗个乐什么的,后来见润月老是躲着他,他也不自在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时便客气起来,话也越来越少了。
从去年春末开始,映春跟他爹娘明确表示,只跟徐润月作兄妹,不要徐润月作堂客。事情还得从去年春天打秧草说起。
二
石寨人种田有一个好习惯,就是每年的阳春三月都要打青,俗称打秧草。把山上新发的嫩枝叶和地上新发的杂草割起来,撒到犁过的水田里,再犁一遍压到泥里,沤成肥料。用这种方法肥田又能改善土壤,效果很好。
去年春天打秧草的时候,映春爬到后山坡较远的麻栗湾,想打一担叶子肥嫰的麻栗叶。在麻栗湾,他遇到了也来这里打秧草的上院姑娘吴腊香。腊香是石寨三个院子后生们公认最漂亮的姑娘。她一条黝黑油亮的长辫子拖到了屁股上,苗条的身材杨柳腰,鹅蛋脸白里透红,细长清秀的眉毛像戏台上化妆描上去的一般,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双纯洁亮丽的眼睛。一张小嘴,一边一个小酒窝,一笑便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后生们背地里叫她“七仙女”,老人们都说她是茅屋里飞出的凤凰。同是一个村的,两个年轻人经常见面。映春每次见到腊香,心里头就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每次离开时都有一种留恋感。这种感觉,是映春有生以来唯一的。那天在这离村子很远的大山里突然遇到她,映春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感。
腊香因为太漂亮,在村里也很招人眼。她不是大家闺秀,没有守闺房的可能,她得天天干活,帮娘做各种事情,包括赶场。有一次她去赶场,一个后生跟着她一直追到石寨,要腊香嫁给他。弄得后来她娘再不敢要她去赶场了。石寨除了有一个叫“情王”的人爱“采花”以外,男人们都还规矩,风流韵事不多,特别是自己村里的姑娘,从来没有人动邪念。但石姓的后生们想娶腊香的可不少。三年前腊香还只有十六岁,就有媒人上门求亲来了。这些求亲的,腊香一个也不中意,好在他娘选女婿的条件也十分苛刻,才一直没把她嫁出去。十九岁的腊香私下里也开始注意后生家了。石寨三个院子只有一个后生令他动心,这后生就是石映春。映春人长得标致,读过几年书,会治伤病还跟他爹学了点武功。每年舞狮舞龙灯映春都是队伍里最亮的星星,他扮相俊美,斤头翻得又高又飘。谁家有红白喜事请八仙班子,映春又是八仙板子里打鼓的。每次有坐堂戏,腊香都要去看,就是去看映春的风采。你看他,四五样东西摆在跟前,敲了这个敲那个,敲出那点子极好听,敲打时的动作也很优美。他一张口唱一声高腔,那声音宏亮而有磁性,婉转而悠扬,只听得腊香心痒痒的。腊香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境,反正她喜欢看见映春,见了映春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异样的感觉。那天在麻栗湾这地方偶然与映春相遇了,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两个都很兴奋的年轻人在一起,一边割秧草一边说话,话多手也快,不知不觉就割了好多秧草。两个人回头来收拢秧草,才发现每个人都已经割了足足有两担的麻栗树枝叶。
这个麻栗湾漫山遍野都是麻栗树和映山红,却不好找捆条。腊香说下边湾里有一眼泉水,泉水流出的水沟边长着很多土檵木条子。土檵木条子是作捆条最好的材料。映春说,正好口渴了,下去喝口水,便把捆条砍回来了。于是,两个人下到湾里。水沟的两边长着齐膝高的茂密的杂草。一汪山泉从崖壁的石缝里流出来,形成涓涓细流,顺着小沟在林间穿行。映春和腊香看见了泉水,顿时便感到异常焦渴,踏着嫩草跑向崖壁。突然,走在前面的映春脚下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是一条蛇。映春还没反应过来,脚脖子已经被蛇咬了一口,映春吓得“哎呀”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草丛里。这是一条才出冬眠不久的蛇,行动还不是那么敏捷。它是被映春踩了一脚,本能地扭过头咬了他一口,然后慢慢滴溜走了。映春也顾不得去追蛇。草丛太深,他也看不清到底是一条什么蛇。他捧起脚脖子,看了看蛇在踝骨上方留下的咬痕,便松了一口气。他跟着父亲学草医,也学过治蛇伤,知道这两排细细的咬痕出血点不是毒蛇咬的。可腊香却被吓坏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捧起映春的脚就不顾一切的用嘴吸起伤口来。映春只说不打紧,她也没停下来,直吸得伤口再也冒不出血珠子了,她才罢手。她让映春原地坐着别动,告诉她去采什么药来敷。她知道映春懂蛇药。映春四面一看,便指着不远处一棵漂亮的独叶草说:
“那一棵草叫七叶一枝花,它就是治蛇伤的好药。现在才发出一片叶子,很好辨认。你去把它挖来,要连根一起挖。”
腊香赶紧用刀把那棵七叶一枝花挖出来。那一片叶子下面却有鸭蛋大的一个扁圆形的块茎。她按照映春的指点,把块茎洗净,用刀背捶烂,然后敷在映春的伤口上。她怕那敷上的药掉下来,抓起自己的衣服就撕。映春忙拦着说:
“别撕衣服,要撕就撕我的。”
“嚓”的一声,腊香已经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一条边。她一边给映春包扎着,一边说:
“我这是件破补丁衣服,不值钱。”
映春已经被感动的有些情不自禁了。他下意识地双手抓着腊香的膀子,说:
“腊香,你真好!回去我赔你一件新衣服。”
“哪个要你赔衣服。”
腊香眼里放着光彩,看着映春说。
映春也动情地看着腊香,说:
“好,好,不算赔,送你一件可以吧。”
“不要。”
“那我就送你八套,好不好?”
腊香的脸刷的红起来。她知道映春这话的意思,一对未婚夫妻订婚时,男方家才会给未来的儿媳妇送八套衣服。她垂下目光看着映春的前胸,说:
“你呀,你的八套衣服润月早定了,骗谁啊。”
映春双手捏了一下腊香的膀子,说:
“润月是我妹妹。那话是村里人开玩笑的,你当真呀?再说,我对她只有妹妹的感觉,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可是······”
映春结巴起来。他的心里打鼓一样地“嗵嗵”直跳。他现在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想把腊香拢到怀里来,亲她一下。他鼓励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腊香,你晓得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了。每次我见到你就很高兴,离开了心里就空落落的。在这个世上,只有对你才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苦于没有一个机会向你说。今天,老天把我们安排到一起了,让我有机会告诉你,我们相好吧!”
腊香早就乱了方寸,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说:
“可是我阿娘说了,我的婚是要么就招郎上门,要么就给谁家换亲。她怕我们家那个样子,我哥又那个样子,我哥讨不到亲。”
映春说:“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招郎上门我爹爹和阿娘肯定不同意。不过这没关系。我们住在一个村,你家所有的重活儿我都包了,还不行吗?”
腊香沉默了一会,嗫嚅着说:
“那,那你,那你就托媒人去试试吧。”
映春一把将腊香揽到怀里,激动地说:
“你同意啦!”
腊香安静地躺在映春的怀里,没有回答。她现在有一种兴奋的甜蜜的感觉。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揽在怀里。她觉得这是她有生意来最美好的时刻。
映春情不自禁地在腊香的头顶上吻了一下,说:
“腊香,你真好。”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腊香用手撑着映春的胸膛,要站起来,说:
“你没事吧?”
映春又把腊香搂紧了,说:
“没事,那是一条无毒蛇,看把你吓得。”
腊香再一次用手撑着映春的胸膛。映春只好把手松开。腊香站起来,说:
“我们喝口水吧。你不渴了?”
映春笑着说:“那里还记得着口渴,我现在这心里头全都是吴腊香,不要水了。”
腊香也笑起来,说:
“那你就别喝水,我可是要喝水去了。”
腊香伸手把映春拉起来,映春顺势就在腊香的脸上吻了一下。腊香躲闪着,说:
“不许动手动脚啊。”
映春吐了吐舌头,说:
“想亲亲你也不行吗?”
腊香笑着跑开了,说:
“就不行。”
映春去沟边扯了两片大叶子老君舌,洗干净了,接到崖壁上,让腊香先喝了水,自己也喝了。两个人便离开了泉水,回到砍秧草的地方,捆了秧草,挑着下山了。
这以后,映春和腊香两个便经常相邀着一块儿去打秧草,一块去砍柴。两个相爱的人粘在一起,是一件十分敏感的事情,很快村里的人们就知道了。腊香便催映春找媒人上门来提亲。
谁知道映春跟他爹娘一说,石浩生和吴白露异口同声不同意这件事。徐润月知道了这件事,也哭肿了眼皮。石浩生把映春臭骂了一顿,说:
“你这没规矩的东西,私下里跟人家女娃儿相好了。你把爹娘放在那里?这事由不得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吴白露倒是心平气和地跟儿子讲道理。她说:
“润月是我们家的儿媳妇,全村人都晓得。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你替她想一想,她怎么办?看得出来她很在乎你的,你看她伤心成什么样子了?再说了,润月那点儿比腊香差?她在家里十多年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样一个又漂亮又能干,性格也好,从不跟家里人怄气的好姑娘,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啊!过日子就得这样的女人。”
映春在娘跟前比较随便,不像在他爹面前不敢说多话,应道:
“我又没有说润月不好。可她是我妹妹。当初收留她的时候,您跟爹爹不都是说当女儿养吗?什么时候成了您儿媳妇了?儿媳妇这话是村里人笑话出来的,我不认”。
吴白露说:“你不认也得认。我跟你爹认了,你敢不认?”
映春说:“我跟她只有兄妹感情,没有半点儿那个意思。我喜欢腊香,我要跟腊香过一辈子。”
吴白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不懂事。你得前后左右都想想。有些事情是不能由着性子的。腊香是我侄女,那妹子是不错。但是她娘定下了条件,要么就让腊香招郎上门,要么就给他儿子有水换亲。这两样我们都做不到啊,是让你十三岁的妹妹映凤去换亲?不换亲,你去做上门女婿呀!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让你爹断后呀!”
吴白露说这话是有前提的。在辰阳,谁要是做了上门女婿,就等于是男嫁女了。生了孩子都得跟女方姓。难怪她要说怕绝了后代这样的话。
映春这边爹娘不同意,腊香那边又冒出一个更大的问题来。她娘米三妹的娘家虎岩有一江姓人家的儿子看上了腊香,非她不娶。江家有些财产,托媒到腊香家求亲,一来二往,一次比一次条件给得高,把腊香的爹娘说动了,定下了这门亲事。江家为娶到腊香,不惜将儿子江紫树下边19岁的妹妹江兰花换亲嫁给腊香的瘸子哥哥吴有水;还答应不要吴家一分钱的嫁妆,江家嫁女的嫁妆一样不少;额外再给吴家一百块银花币,让吴家盖房子。这么丰厚的条件,腊香她爹娘能不动心吗?腊香当然是死活不同意。可她娘米三妹就以死相逼。
一年过去了,尽管映春和腊香一直在抗争。但两边大人都铁了心要给儿女完婚,而且都把大婚的日子定在这已丑年的十月初八,按公历计算就是1949年的11月27日!
三
映春现在已经快绝望了。他知道腊香的难处,腊香是个孝顺的女儿,他知道她娘半辈子多么不容易,她不忍心把她娘逼到绝路上去。她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映春还是不死心,不管有希望没希望,他也要到腊香家去走一趟。
映春硬着头皮,甩开步子进了腊香家的门。屋子里光线不大好,窗子下边那一片亮堂些,其他地方就比较暗。屋里很干净,坛坛罐罐都放置得很整齐。进门一间的当头铺着一个木板床,是用两张高脚长凳架起来的,四角绑着四根竹竿,挂着一顶打满了补丁的蚊帐。这是吴有水睡觉的地方。里间有人说话,是腊香的爹娘。腊香不在家,她娘正在给丈夫吴良田抹身子。床边放着一盆热水。她脚上穿着草鞋,衣袖子卷起来了。她刚从地里回来。娘儿俩也跟大家一样,在忙着做油菜。农谚说九油十麦,过了霜降,到处有人在做油菜了。地里的活儿剩下不多了,腊香在地里收尾,她便先回家,要给丈夫抹个澡,然后做晚饭。丈夫的下半身不能动,连大小便都要人帮忙,十几年米三妹就是这么过来的。她脱了丈夫的裤子正在给她抹下身,听见有人进来了,便停了手,扯过单被把吴良田裸露的身子盖住。她转过身来一看,见是石映春,便不冷不热地问道:
“你来了。”
映春忙上前说:
“米嬸,给叔叔抹澡啊,我来给叔叔擦吧。”
米三妹说:“不啦,不啦。我自己来,你有什么事?”
映春说:“我想来跟您和叔叔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我跟腊香的事儿。”
“你这伢儿好不明事理。你十月初八要拜堂,我腊香十月初八也要出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讲什么!”
映春说:“我跟腊香真心相爱,婶婶,您就成全我们吧。”
米三妹把手里的粗布帕子放进床边的木盆子里,说:
“我家腊香已经决定嫁到江家去了,你现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腊香那是没办法,你这样会苦她一辈子的。”
“你讲的这是什么话!我腊香凭什么就会苦一辈子?江家大屋大舍,猪牛满栏,田多地广,对她又那样的好,她金贵着哪。”
“我晓得江家比我家富得多。她嫁过去不愁吃也不愁穿,可能连地也不要下了。可腊香苦的是心哪!”
米三妹被映春的话噎住了。这话其实也触到了她心上的痛处。她一屁股坐到床边上抽泣起来,哽哽咽咽地说:
“我管得了家事管不了她的心。命里有福自然是福。谁家的爹娘不望自己的儿女往高处走。”
床上的吴良田把话接过去,说:
“春伢,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啊。你何必难为我们呢。我家水伢是个残废人,床上还躺着我这么个累赘,又是这么个破茅屋,哪个肯嫁给他?江家求的这门亲事,把我家这所有的难处都解决了。你难道不愿意我们家过上好日子吗?”
吴良田这语气虽是平平和和的,可这话来的重啊!映春被吴良田的话塞得没有了底气,半响答不上话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眼下的日子不大好过,慢慢地会好起来的。如果腊香嫁到我家里,你们家所有的农活和重活我都包了。水伢有手艺,我和腊香攒劲干,要不了几年就会把房子盖起来。”
米三妹止住了抽泣,说:
“你说得好听。你是你家,我是我家。你家挣了良田万亩,铜钱万贯,也是你家的怎么会拿给我盖房?人家江家可是来娶亲就付盖房子的钱,不是墙上画的粑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指望得上嫁出去以后的腊香吗?”
映春再也没话说了,也不想再说什么。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就掉下来了。他转身往外走,好像是对米三妹夫妻,又好像是对自己,喃喃地说:
“拆散了,拆散了,今生今世没指望了。”
映春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出了茅屋,走出了禾场,顺着小路走向了白马岩码头。
米三妹见映春离开了她家,走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躺在床上的吴良田急得大叫:
“三妹,你怎么啦?怎么那么大的气呀?伢有伢心里的苦啊,你就谅解他吧。”
米三妹慢慢地走回到床前,扑在丈夫身上一边抽泣,一边说:
“映春是个好伢,我是硬着心肠撵他的呀。我晓得伢心里的苦。我晓得我的腊香心里更苦。女伢儿家心里那份情会比男伢儿长得多啊。他爹呀,我想成全他们,可谁让这个家是这个样子呢!我也是走投无路啊。这么多年,苦怕了,累怕了,才让我变得这么无情,这么狠心。他爹,你不怪我吧?我还像我自己吗?”
妻子的话勾起了吴良田的记忆。他想起二十三年前与三妹相爱的那段往事来。
那时,湘西山区经常有华南虎出没,辰阳一带把老虎叫做老虫。他与师傅曾先后打死过两只大老虎和一只幼虎。他们打虎的经历被人们传成了神话。有的人说,老虎匠一念咒语,老虫就乖乖儿出来,而且蹲在他跟前任由他处置。没有吃过人的老虫,老虎匠是不会伤害它的,吃了人的老虫老虎匠就一定会收拾它。有的人又说,老虎匠老了,有经验没力气,真正打虎的是小虎匠吴良田。那老虫扑过来,小虎匠一把钢叉在手,一个骑马桩,照准老虎的咽喉扎过去,三股叉中间的那一股锋利的钢刺深深地扎进老虫的咽喉里,两边的两股钢刺则紧紧地卡住老虫的脖子,老虫就没命了。还有的人说,吴良田打老虫时,一个骑马桩,把锋利的小斧子举过头顶,老虫从他头上扑过,肚皮从小斧子的锋刃上擦过,就被开膛破肚了。
那年,他与师傅在虎岩打虎,他看上了虎岩最漂亮的姑娘米三妹,米三妹也爱上了英俊魁梧的打虎英雄吴良田。吴良田家中尚未为他定亲,米三妹却已经许人。米三妹那男家在大溪小镇上,是一家生意人。米三妹的爹娘不许她退婚。米三妹硬是不顾一却就跟着吴良田回了石寨。他们堂也没拜就那么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大溪婆家到吴良田家要人,见他们已经这样了,气得屁股眼里都冒烟。只好到虎岩找米三妹的爹娘退了订婚的礼金和物品折成的现金,就那样了结了。
吴良田安慰妻子,说:
“三妹,我晓得你难,腊香也晓得你难。你也是为这个家好,为腊香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伢不会怪你的。我更不会怪你啊。你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吴良田。是我把你拖累了,把伢儿们拖累了。”
米三妹止住了抽泣,说:
“他爹你讲这种见外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她叹了口气,说:
“人哪,年少时和过来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年少时只想着喜欢不喜欢那一头,过来人就想的多了,想得更多的是一辈子过日子的事。只想着喜欢不喜欢这一头,也许好,也许就不好。只想着过日子这一头,也许日子会过好,也许那日子又过不好。世上的事哪能都随了自己的愿啊。”
吴良田说:“听天由命吧,老天早就把你安排好了。老天安排我娶上你这么好个堂客,却又安排我半辈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吴良田再有本事也拗不过天啊。”
米三妹说:“你呀,老讲这几句现话。”
吴良田说:“一想起我把你拖累成这样,我的心就不安。当初我带你回石寨时,我是想着要让你跟着我享福的。哪里晓得却让你为我苦了半辈子。”
米三妹说:“别这么讲,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呵,水都凉了,等我换盆热水来,澡还没有擦完呢。”
四
石映春走出腊香家的茅屋,走出上院,沿着小路往白马岩悬崖上爬。悬崖那一对夫妻松下,是他与腊香常来的地方。
这一对巨松是明朝永乐年间石姓人的先祖石晔公栽下的。石晔公是石姓人来辰阳定居的第二代先祖。石晔的父亲石文榜是元朝顺帝至正八年考中的二甲进士。金榜题名之后,先是被分派到辰州府做通判,后来不知何故又降为辰阳县令。元朝廷失了半壁江山以后,再也无力往湖南一带派官选官。他只好始终在任上维持局面,卸任后便定居石寨了。石晔于明洪武年间乡试中举并选为贡生,在长沙国学读书,准备参加京城会试。这期间他与一刘姓店家的女儿相爱并瞒着父母与之成亲。老县令文榜得知后大怒,责令儿子返乡与家中所订的凌家小姐完婚。石晔公从此消沉,无心仕途,终老在家。这两颗松树就是他当年怀念长沙的爱人时栽下的。这两棵相抱相拥的巨松如今已经历了五百多年的苍桑。
白马岩崖顶近山临河,高瞻远瞩。面对沅江,只见那白帆飘摇,橹歌飞扬。一挂挂从洪江下来的大木排,过了十里长潭,都会在崖下使劲地搬动大棹,调整方向,准备下十里长滩。一轮红日西斜,照得滩头上的白浪也泛着金光。码头上谁家的女人这个时候了才来洗衣服。锤衣声在悬崖下回荡,清脆而悠长。崖顶虽然离码头近,离上院子也不远,但因为没有田地,没有果树,平时很少有人上到崖顶。只有五月大端午(辰阳人习惯在农历的五月十五过端午节,并将这一天称之为大端午。)赛龙舟时,人们才会爬到崖顶上看龙舟。沅江由东向西而来,到了白马崖下,折身向北而去,在这里形成大河湾。因此,站在崖顶上,无论龙舟在那里划,都会一览无余。每到端午节前夕,村里的头人们便会组织人把从码头到崖顶的小路修一下,把崖顶上的蒿草、芭茅和荆棘砍净。到大端午赛龙舟时,崖顶上就挤满了人。
映春与腊香常来这雅静的夫妻松下。这里是不会有人打扰他们的。,他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国事家事庄稼事儿,往事故事玩笑事儿,无话不说。当然,多数时候都是映春说腊香听。腊香说她也想识字,映春就跑到石寨公立小学找校长谢志立要了本国文课本,在这里教她识字。有一回,他们说起石晔和长沙刘小姐的故事。腊香说她很同情石晔和刘小姐。两个相爱的人活生生地被拆散了,多么痛苦啊。映春却说,他只同情刘小姐,却对他自己的老祖宗石晔公不以为然。他说,石晔公既然爱上了刘小姐,为什么不跟爹娘说明白呢?没有胆量跟爹娘说,却有胆子私下里在长沙成亲。爹娘一责骂,立马就撇下了刘小姐,一个人回到了辰阳,而且,竟然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刘姑娘,甚至连前途都不要了。说到底,石晔公不过是一个始乱而终弃、不负责任、缺乏意志的男人。腊香却不同意映春的观点。她说映春太偏执了。石晔公有他的难处。别说五百多年前那个时代,就是现在,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映春一边想着与腊香相处的情形,一边往崖顶上爬。快要上顶了,他的视线够得着夫妻松下了,却突然发现腊香在树下坐着。映春快步跑到树下,见腊香面朝着沅江,不说话也不回头。他站在她身后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前面一会儿。”腊香眼睛依然看着江面上,“我回到家门口,听你在跟我阿娘说话,就没进去,到这儿来了。”
映春走到腊香面前,腊香低着头,映春捧起她的下巴,说:
“你哭啦?”
腊香本来已经忍住了眼泪,映春这么一说,又哽咽起来,说:
“你就别为难我娘了,安心跟润月成亲吧。”
映春蹲下去,面对着腊香,说:
“你怎么就变卦了?不是讲好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吗?你能放下我,可是我放不下你!”
腊香站起来,转身朝后山的小路上跑去。离崖顶不远的后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油松林。钻进林子几乎看不到天空,林地里落了厚厚的一层干松针。映春追着腊香,也跟着钻进了松林。
进了松林深处,腊香转身往回跑,一把抱住了映春,把头靠在映春的肩膀上恸哭起来。映春一时竟不知所措,只得用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腊香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只是双手抱着映春的腰,久久不愿松手。
他们俩相好了一年多,还从来没有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过。有时映春想亲近腊香,腊香总是躲闪,一再要求映春不许动手动脚。现在,腊香那热烘烘的身子,软软的胸脯紧贴着映春的胸膛,使映春身上涌流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躁动。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在体内膨胀着,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映春情不自禁地把腊香的头从肩上扶起来,在她的泪脸上吻着。吻着腊香那带着泪水的咸味的细嫩的脸蛋,映春有一种灵魂已经漂浮起来的感觉。
腊香双手紧紧地抱着映春,一股强烈的冲动和激情在她的身上奔涌。她答应娘嫁到虎岩江家去,可是她的心已经留给了映春。为了娘,为了哥,为了这个家,他只有牺牲自己。将来到虎岩江家去的只是她腊香的那具行尸走肉。她的灵魂连同她的爱,都永远地留在映春身边了。面对映春她无语,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又急又疼,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她俩相好了一年多,都守着规矩,没有越雷池半步,甚至连个啵都没打过。她想,她要把身子给了映春,也不枉相爱一场。她把嘴唇送到映春的嘴唇上。
映春一吻到腊香的嘴唇,顿时浑身一激灵,便热血沸腾起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他紧紧地抱着腊香,忘情地吻着她的嘴唇,吻着她的舌头。
腊香腾出手来,开始解映春的衣扣,他颤抖着声音说:
“映春,映春,我,我要把身子给了你。”
映春慢慢地停下来,松开了手,眼泪在他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动着。他哽咽起来:
“腊香,我不能,我不能啊!”
映春强忍着冲撞的激情,脑子里突然想起《千字文》中那句“节义廉退,颠沛匪亏”的古训来。
腊香抱住映春不肯松手:
“映春,你还犹豫什么。我腊香心里这一辈子只有你映春一个人。我把身子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无论我到哪里,我都把魂儿留给你了。”
映春再一次抱住腊香,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的说:
“腊香,我的好妹妹。腊香!腊香!腊香!!”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泪流满面地相拥着。
过了许久,映春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松开手,一边替腊香抹着眼泪,一边说:
“我不能象石晔公那样始乱终弃。你成不了我的堂客,我就不能跟你那个。我不能害了你。你应该晓得我们这地方兴验红的习惯。我要是那个你了,你今后怎么面对江家人?”
腊香软瘫下去。映春扶着她蹲下去,关切地问道:
“腊香,你没事吧?”
腊香用头擂着映春的胸膛,又哽咽起来,说:
“石映春,你的心好狠,好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