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录取通知书

　　进入到九月份，有两件事成了宋家庄街谈巷议的新闻：一件是宋爽收到了杨村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另一件是杨伟将孙丽英的肚子搞大了。

　　1979年的高考是大中专一张卷，河北省的分数线，本科线是310分，专科线是290分，中专线是224分。宋爽考了288分，是全学校唯一上线考生。“唯一”就意味着赵艳霞落榜了。

　　知道考试分数的时候，爸爸主张不上中专，再补习一年争取考个大学。妈妈说：“你看考学多难啊！他们学校就考上他一个，咱们村也就考上他一个。不管怎么说，也要让他走！”

　　爷爷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作了表态发言：“宋爽妈说得在理！中专就中专吧，怎么说也解决了商品粮问题。你看咱们宋家庄也没几个吃商品粮的人！”

　　中国户籍管理制度以1958年为界分为两个时期：1958年以前属自由迁徙期；1958之后为严格控制期。

　　1958年1月9日，经全国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毛泽东签署一号主席令，颁布了新中国第一部户籍制度《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这个条例以法律形式严格限制农民进入城市，限制城市间人口流动，形成了城乡分离的“二元经济模式”。“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成了很多人与生俱来的标签，成了城市与农村之间构筑的一道高墙。“农业人口”要想变成“非农业人口”，考学和参军转干成为两条最重要的路径。

　　在爷爷的主张下，宋爽填报志愿时，首先填报的是“杨村师范”、其次是“蓟县师范”，至于“农业学校”“农机化学校”这些带有“农”字的学校，家长都没让他考虑。

　　录取通知书就是一张打印纸——

　　宋爽同学：

　　经北华地区招生办公室批准，你入我校中师班学习。请持此通知书于9月10日到学校报到。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日

　　打印纸上有两个红章，一个是北华地区招生办公室红章，另一个是杨村师范红章。

　　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份入学须知。

　　全家人反复看了很多遍这两张打印纸，最后由宋爽的妈妈放进一个小木匣里保存起来。

　　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宋爽约赵艳霞晚饭后在潮白河边见面。

　　吃过晚饭，宋爽匆匆忙忙来到潮白河边。

　　又圆又大的月亮早早地就升了上来，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潮白河里，黑黝黝的。青蛙在叫，蝈蝈在叫，不知名的虫子都在叫。

　　宋爽在潮白河大堤上一边漫步一边遐想。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该有多少美丽的梦想啊！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去杨村师范上学了。

　　杨村师范的全称是“天津市河北杨村师范”。这个名称听起来有点怪，既然是“天津市”怎么又是“河北”呢？这与区域变更有直接关系。1958年之前，天津是中央直辖市；1958年2月天津划归河北省；1967年1月又恢复直辖市。因此，河北的很多学校都在天津办学。

　　宋家庄位于京津之间，但隶属于河北省北华地区。

　　在杨村师范上学，就意味着毕业以后要回到本地区的中小学工作。宋爽今后将是一名中小学教师。

　　都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但宋爽愿意当教师。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爱是无私的，一种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另一种是教师对学生的爱。他愿意把自己的爱无私地奉献给他的学生。

　　什么是爱？爱就是对别人好。什么是好？好就是不求回报的奉献。什么是奉献呢？

　　宋爽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这些念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光亮。

　　赵艳霞还没有来。但在宋爽心里，她已经来了。他要为她写一首诗《星星和小河》：

　　天上的星星，

　　是姑娘的眼睛。

　　地上的小河，

　　是小伙子的心胸。

　　星星掉进小河里，

　　姑娘落进小伙子心中。

　　宋爽先是在心里念诗，后来就念出声音来了。

　　“谁落进你心中了？”是赵艳霞的声音。

　　宋爽一激灵，从沉浸的诗里回到现实。他说：“我刚刚为你写了一首诗。”他把《星星和小河》背诵给赵艳霞听。

　　赵艳霞说：“挺好的！就是短了点儿。”

　　宋爽问：“你想要长的吗？”

　　赵艳霞肯定地说：“是的！”

　　宋爽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太太纺线线，她纺线纺得长着呢……”

　　赵艳霞被他逗乐了，说：“长着呢是多长呢？”

　　宋爽说：“反正就是很长很长。”

　　赵艳霞问：“那你说，我们俩的爱情能有多长？”

　　宋爽被她问愣了。

　　赵艳霞认真地说：“我爸爸妈妈都说我们俩的爱情长不了。”

　　“为什么？”

　　“因为你考上学了，我没考上！”

　　“这不是理由啊？”

　　“这是理由！你都吃上商品粮了，我还是农业粮。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这是你的想法？”

　　“原来不是，今天是了！”

　　“为什么今天就是你的想法了？”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连杨伟孙丽英都这么说！”

　　“杨伟孙丽英怎么说的？”

　　“孙丽英说，除非你跟我‘那个’了，才算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孙丽英跟杨伟就已经‘那个’了。”

　　宋爽知道“那个”是什么，他被赵艳霞说得不知所措。说实话，当赵艳霞面对面跟他说话时，尤其是彼此拥抱时，他也有过冲动，也想“那个”。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那样做！不能对别人不负责任！也不能对自己不负责任！

　　月光下，赵艳霞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深水，吸引着那些想跳下去的人。

　　“今晚我想要你做出一个选择，”赵艳霞搂住他的腰，仰着脸，说，“要么我们‘那个’，要么一刀两断！”

　　宋爽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可能跟你‘那个’！”

　　赵艳霞说：“我愿意让你‘那个’！我要做你的人！”

　　宋爽斩钉截铁：“可我不愿意！”他一把推开了她。

　　赵艳霞扑通一声摔在了河滩上。

　　他没有拉她起来，是她自己站起来的。她说：“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我就知道我攀不上你这个高枝！那就一刀两断！”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宋爽追上她，问：“你今天是怎么啦？”

　　赵艳霞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分手，不如今天了断。我衷心祝你幸福，前途无量。”

　　宋爽说：“你今天是不是疯了？”

　　赵艳霞说：“我没疯！我很清醒！你考上学了，吃上商品粮了，我吃的是农业粮，我们吃不到一个锅里了。”

　　“你可以明年再考啊！”

　　“明年考不考跟你已经没关系了。我们再见吧！”赵艳霞说完这句话就跑了起来。

　　此时此刻，宋爽要想追她很快就能追上的，但他没有追。

　　他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月光下他的影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