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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自述

书名:吕思勉谈读书治学作者名:吕思勉本章字数:4068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55

  

  予生于中法战争之时,至甲午中日战争,年十岁。

  家世读书仕宦,至予已数百年矣。予年六岁,从先师薛念辛先生读,至九岁。其间,薛先生因事他适,曾由史幼纯先生代馆月余。十岁,薛先生服官扬州,改从魏少泉先生读。十二岁夏,魏先生赴新疆。予父生平不赞成人自教子弟。谓非因溺爱,失之宽纵,即因期望太切,失之过严。故予自入塾至此,皆延师于家。此时依予父之意,本欲再行延师,惟家庭经济状况,颇起变化。

  予家有田二十余亩,向不收租,惟俾佃户耕种,照料先茔耳。在城市中,有住宅两所,市房两所,除住宅一所自住外,余皆出租。亲丁七口,予之继祖母父母两姑一姊及予也。其后两姑皆出阁,则惟有五口。衣食粗足自给。而在予十岁时,再从伯父朗山君逝世江西。朗山君以官为家,卒后一无所有,而亲丁尚有九口。虽再从,而予家丁口少,已为最亲之一支。先君乃迎之同居。自此食指几增一倍,生活遂告拮据。故魏先生去后,未能延师,由予父自行教授。予母及姊,皆通文墨,亦相助为理。

  此时予已能作文字,予父尝命予以所作,就正于石小泉先生,后又使从族兄少木先生游;先后凡三年。惟皆未坐塾,但以文字就正耳。薛以庄老先生者,念辛先生之伯父,而予父之师也,予父尝从之学九年;清末,主芜湖中江书院。予父又使予以所作文字,邮寄请正。生平就学之经过如此。

  予自十岁以后,家境即不佳。少时尚无公私立学校,十五后稍有之,然时视外国文及技术,均不甚重;故生平未入学校。于外文,仅能和文汉读;于新科学,则仅数学、形学,尝问业于徐点撰、庄伯行两先生,略有所知而已。今亦强半遗忘矣。十五岁时,尝考入阳湖县学,名义上为旧式之县学生。然旧式学校,从无入学读书之事,实系科举之初阶而已。

  至予之学术:则初能读书时,先父即授以《四库书目提要》。此为旧时讲究读书者常用之法,俾于问津之初,作一鸟瞰,略知全体学科之概况及其分类也。此书经史子三部,予皆读完,惟集部仅读其半耳。予年九岁时,先母即为讲《纲鉴正史约编》,日数叶。先母无暇时,先姊即代为讲解。故于史部之书,少时颇亲。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录》《廿二史札记》及《经世文编》,使之随意泛滥。虽仅泛滥而已,亦觉甚有兴味。至十六岁,始能认真读书。每读一书,皆自首讫尾。此时自读正续《通鉴》及《明纪》。先父授以汤蛰仙之《三通考辑要》。予以之与元本对读,觉所辑实不完具,乃舍之而读元本。此为予能自读书之始。

  甲午战时,予始知读报,其后则甚好《时务报》。故予此时之所向往者,实为旧日所谓经济之学。于政务各门,皆知概略,但皆不深细;至于技术,尤必借他人之辅助;仅能指挥策划而已。此在今日崇尚技术之时言之,实为不切实用,但旧时以此种人为通才,视为可贵耳。予如欲治新学术,以此时之途辙言之,本应走入政治经济一路。但予兼读新旧之书,渐觉居今日而言政治,必须尊崇从科学而产生之新技术,读旧书用处甚少。初从水利工程悟入,后推诸军事,尤见为然;又予论政治利弊,好从发展上推求其所以然;亦且性好考证,故遂逐渐走入史学一路。

  自二十三岁以后,即专意治史矣。予亦略知经小学,此由在十七岁时受教于丁桂征先生而然。先生为予母从姊之夫,于经小学极深沉。但前人虚心,无著述,略有读书札记,暮年客广东时,又毁于火耳。予从先生问业后,亦曾泛滥,略有所得。但至后来,仅成为予治古史之工具耳,不足专门名家,于思想亦无大关系。

  予于文学,天分颇佳。生平并无师承,皆读书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后颇思突破之,专学先秦两汉,所作亦能偶至其境。诗少好宋诗,中年后亦好唐诗,但无功力,下笔仍是宋人境界耳。词所造甚浅,亦宗常州而薄浙派。要之,予可谓古典主义文学之正统派。予于文学,未尝用功,然嗜好颇笃;于新文学最无嗜好。读新文学书,极少极少,因总觉其繁冗而乏味,故不终卷辄弃去也。予对一切学问之顽固而拒不接受,无如对新文学者。此于予亦为一种损失。然习惯已深,恐不易改矣。此本不必与通知旧文学有关,然予自行检点,此两者似有关系。以两物相形,厚于此,不得不薄于彼也。

  予之思想,凡经三大变:成童时,最信康梁之说。予生平不喜访知名之士,人有愿下交者,亦多谢绝之,以泛泛访问,无益于问学修为也。故于康梁两先生,皆不识面。然在思想上,受两先生之影响实最深,虽父师不逮也。此时所笃信而想望者,为大同之境及张三世之说。以为人莫不欲善,世界愈变必愈善;既愈变而愈善,则终必至于大同而后已。至于大同世界,究系如何情状?当由何途以赴之?尔时年少,不知考虑也。

  年十七,始识从母兄管达如君,管君为谢钟英先生之弟子。钟英先生者,利恒君之父,予识利恒君,亦在此时也。钟英先生亦治史学,以考证名,而实好谈旧日之经济。其言治道,信法家及纵横家之学。予自达如君获闻其说。惟予与达如,均不信纵横家,只服膺法家耳。法家之说,细别之,又可分法术两派,而予所服膺者,尤为术家。此时循中国旧说,以为凡事皆当借政治之力改良之,然政治上之弊病,则皆由于在执者之自利。故非有督责之术,一切政事,皆不能行;强行之,非徒无益,而又有害。盖此时年事稍长,能就社会情状,加以观察,故其见解如此也。

  此时之见解,今加检讨,实有超阶级之思想;而异时信阶级及阶级斗争之说,亦未尝不于此伏其根源。何者?术家精义,在臣主异利四字。所谓臣者,非指一定之人,但指处一定地位之人耳。故先秦法家所谓朋党,与后世所谓朋党者,其义大异。后世所谓朋党者,皆因一时之利害,有意互相结合,先秦法家书中之朋党,则其人不必互相知,更不必有意相比,但所处之地位同,故其利害同,利害同,故其行动自然一致耳。此非今日所谓阶级之义乎?何以去此阶级?在今日,则重被压迫阶级之自行斗争,在昔时,则望有一大公无私者,立于最高之地位而制裁之。此大公无私者,何以能大公无私乎?则曰天下自有此一种人耳,故曰有超阶级之思想也。

  予因此信仰,故在政治上,流为开明专制主义,后虽闻欧美政治家言,此思想亦未曾变。以为在君主专制之国,改善政治,所希望者为贤明之君相,在立宪之国,则所希望者为有贤明之中坚阶级耳。予之以中国旧说与西方旧民主主义革命之说互相结合,其略如此。大同之希望及张三世之说,此时并未放弃,不过不暇作深远之思考,但以改善政治,为走向大同之第一步耳。此予第二期之思想也。

  马列主义初入中国,予即略有接触,但未深究。年四十七,偶与在苏州之旧同学马精武君会晤,马君劝予读马列主义之书,尔乃读之稍多。于此主义,深为服膺。盖予夙抱大同之愿,然于其可致之道,及其致之之途,未有明确见解,至此乃如获指针也。予之将马列主义与予旧见解相结合融化,其重要之点如下:

  (1)旧说皆以为智巧日开,则诈欺愈甚。智巧不开,无以战胜自然,诈欺日甚,亦将无法防治,此为旧日言大同终可致者根本上最难解决之问题。得今社会学家之说,乃知诈欺之甚,实由于社会组织之变坏,非由于智识之进步;而智识之进步,且于社会之改善,大有裨益;将根本之难题解决。

  (2)超阶级之观点,希望有一个或一群贤明之人,其人不可必得;即得之,而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两力相持,其所能改革者,亦终有一定之限度;此限度且甚小,只及于表面之一层;即其本意所求者,亦不过两阶级可以勉强相安,非真能彻底改革,求底于平;而即此区区,仍有人亡政息之惧。今知社会改进之关键,在于阶级斗争,则只要有此觉悟,善之力量,随时具足;且其改革可以彻底,世界乃真能走向大同。

  (3)国家民族之危机,非全体动员,不能挽救,而阶级矛盾存在,即无从全体动员。

  (4)目前非爱国爱民族不可,而旧时之见解,爱国爱民族,易与大同之义相龃龉。得马列主义,乃可以并行而不悖。

  (5)求诸中国历史,则自王巨公以前,言政治者本重改革制度。尔时政治,所包甚广,改革政治,亦即改革社会也。自巨公失败后,言改革者,不敢作根本之图,乃皆欲从改良个人入手,玄学时代已然,承之以佛学而益甚。宋儒虽辟佛,于此见解,亦未改变。然历史事实证明此路实为绝路。故今日之社会主义,实使人类之行动,转变一新方向也。

  予于教学,夙反对今人所谓纯学术及为学术而学术等论调。何者?人能作实事者多,擅长理论者少。同一理论,从事实体验出者多,且较确实,从书本上得来者少,且易错误。历来理论之发明,皆先从事实上体验到,然后借书本以补经验之不足,增益佐证而完成之耳。故致力于书本,只是学术中一小部分。专以此为学术,于学术实未有知也。予之宗旨虽如此,然予之性质,实近于致力书本之人。故历来教学,亦只能教人读书。此观与我亲近之旧同学,皆系好读书之人可知。予虽教人读书,并不主脱离实际。且恒戒学者: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须将经验与书本,汇合为一,知书本上之所言,即为今日目击之何等事。此点自问不致误人。然全然破除经生门面,只重知识,而于书本则视如得鱼之忘筌,则病未能也。高深之学理,以浅显之言出之,讲授时亦能之。但将所授之内容,减低程度,亦嫌不足。向持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之见。此点,实尚未适宜于大多数人也。

  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已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于余家差可肩随耳。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所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今人自诩搜辑精博,殊不知此等材料,古人既得之而后弃之者多矣,此意予亦老而后知。然后知少无名师,精力之浪费者多也。

  今后之希望。道德贵于力行而已,不欲多言。学术上:(1)欲删定旧作。(2)夙有志于将道藏之书,全读一过,未能实行。今后如有此日力,仍欲为之。所谓道教者,包括从古已来杂多之宗教;自亦有哲学思想;与佛教又有犬牙相错处;与农民豪杰反抗政府之组织,及反动道门,皆有关系,而至今无人研究。使此一部分,成为中国学术上之黑暗区域;政治史、社会史、宗教史、哲学史,亦咸留一空白。予如研究,不敢望大有成就,必能透出一线曙光,开后人研究之途径也。不知此愿能偿否?马列主义,愧未深求。近与附中李永圻君谈及。李君云:学马列主义,当分三部分:(1)哲学,(2)经济,(3)社会主义。近人多侈谈其(3),而于(1)(2)根柢太浅。此言适中予病,当努力补修。

  (此篇节录自《吕思勉遗文集》一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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