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 蠹鱼自讼
书名:吕思勉谈读书治学作者名:吕思勉本章字数:5697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55
“臣朔犹饥,侏儒自饱,毕竟儒冠误”,这种感慨,从前读书人,是常有的,我却生平没有这一种感慨。
我觉得奋斗就是生命,奋斗完了,生命也就完了。从前文人的多感慨,不过悲哀于不遇,奋斗是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得的,根本无所谓遇不遇。况且我觉得文人和学人的性质,又有些不同。文人比较有闲,所以有工夫去胡思乱想,学人则比较繁忙,没有什么闲的工夫。我虽没有学问,却十足做了半生的蠹鱼,又何从发出什么感慨来呢?
然而我也说“被读书误了”,这又是何故?这话倒也是站在学人的立场上说的。学问之道,贵乎求真,“真的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这个道理,是容易明白的。自然,最初写在纸上的,是从空间来的,不然,他也不会有来路。然而时间积久了,就要和实际的情形不合,所描写的,不是现在的情形了;所发表的意见,也和现在不切。然而时间积久了,就使他本身成为权威,以为除书所载而外,更无问题,而一切问题,古人也都已合理地解决了,所苦者,只是我们没有能了解古人的话,或虽了解而不能实行。即有少数人,觉得书之外还有问题,古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亦未为全是的,然而先入为主,既经受了书的暗示,找出来的问题,还是和古人相类,而其所谓解决的方法,也出不得古人的窠臼,和现在还是隔着一重障壁。所以从来批评读书人的,有一句话,叫做“迂阔而远于事情”。“情”是“实”,“事情”就是“事实的真相”,“迂”是绕圈子,“阔”是距离的远,你不走近路而走远路,自然达不到目的地,见不到目的物的真相了。这一个批评,实在是不错的,读书人的作事,往往无成,就是为此。
然而不读书的人,作事也未必高明些,这又是何故?固然,他们有成功的,然而只是碰运气。运气是大家可以碰到的,就读书人也未必不能碰到。不学无术的英雄,气概是好了,也未尝不失败,就是为此。老实说:他们的作事,比读书人也高明不出什么来,甚而至于还要低劣些,因为读书人还有一个错误的计算,他们则并此而无之了。
做事情要有计算,毕竟是不错的。读书人的错误,并不在于他们的喜欢研究,而在于所研究者之非其物。研究的物件错了,自然研究的结果,无一而是了。别人我不敢说,我且说我自己。我亦不敢说得远,且说这两年来的事情。
我是半生混迹于都市之中的,近两年来,却居住和往来于乡间有一年半之久,这是我换了一个新环境了,我却得到些什么呢?
近几年来,时局大变了。时局的变化,是能给人以重大的刺激和亲切的教训的,就乡下人也该有些觉悟,然而大多数人,混沌如故。他们对于时局的认识,到底如何?感想到底如何?
离开时局说,一个人总有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有些人,以为哲学是高远绝人之物,这根本是一个误解。每一个人,总有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就是他的哲学了。哲学虽看似空虚,实在是决定人生的方向,指导他的行为的。然则他们哲学上的见地,究竟如何?自然,他们哲学上的见地,也不能一致。然则老的如何?少的如何?男的如何?女的如何?庄稼人如何?做手艺的如何?足迹不出里闬者如何?常往来于城市者如何?……
以上的话,似乎太笼统了,说得具体些。这几年来,乡间实在有一个严重的现象,那就是人口,而尤其是壮丁的减少。工资腾贵了,以今日的币价而论,或亦可说其实并没有腾贵,然而就使你真提高了工资,也还是雇不到人。事业比战前,并没有扩充,而且显著地减少了,人浮于事的现象,则适得其反,这能说是人口至少是壮丁没减少么?然而你问起人家来,人家总说并没有减少。甚而至于说还有增加。他或者看见他的亲戚、朋友、邻里,新添了一两个丁口,而老的也没有死去罢?
农产品腾贵了,乡里人的生活,究竟如何?有一个比较留心的人对我说:“最好是三十年。这时候,农产品已经比较腾贵了,别种物价的腾贵,却未至如今日之甚,税捐的剥削,也还未至如今日的厉害,币价却低落了。我们乡间,有一种‘活田’,就是名为卖,而有了钱,依然可以出原价赎回的。据说在这一年,乡下人这种田,几乎赎去了十之八九,佃农变作自耕农了,这是一个生活较好的铁证。近两年来,各种物价,都腾贵了,税捐的剥削,也更厉害了,就乡下人也大呼生活艰难,然而生活必要的资料,尤其是食料和燃料,他们手里毕竟有一些实物,和城市中人动辄要买,而且还不易买到的不同,所以他们的生活,比城市中人,毕竟要好些。”以他们向来勤俭的习惯而论,处这极其危险,而还未至于绝无可为的地位,该格外奋勉向上。然而有一部分人,却因手中货币虚伪的数量上的增多,或者交易上一时的有利,而露出骄气,其实是暮气来了。譬如,有一个佃户,找他的田主要借钱。田主道:“我借给你,也不过两三千元。”佃户便哼的一笑道:“两三千元么?我上茶馆天天带着的。”这所谓上茶馆,并不是真去喝茶,你只要午后走过市集,便可见得所谓茶馆里,并没有一个人在那里喝茶,你如走得口渴,要想泡一碗茶喝,他也可回说没有。真的,他的火炉中并没有火。然则茶馆开著做什么呢?你再一看,就可见一桌一桌的人,在那里叉麻雀了,叉麻雀还算是文气的,还有更武气的赌。茶馆里也算是比较优等的地方,劣等一些,便在人家檐宇下,安放一张桌子,或者还是凳子,四面围着些人,便在那里掷骰子,推牌九了。落在后排的,便自己带了凳子来,高高的站在上面,在人背后奋勇参加。
这还是不至于沦落的人,沦落的人,就更无从说起了。有一个佃户,因为替田主照应坟墓的关系,既不交租,又不完税,而且还住了田主的屋子。然而他穷的了不得,谷未登场,已非己有,有钱在手里就赌。近两年而且害起病来了,不能耕种,十亩倒荒掉五亩以上,那五亩不到,还是他女人勉力种的。他却天天站立在门外,负手逍遥,见有收捐的人来,便从屋后向田野中溜掉了,让他的女人去支吾。
这种人,或者可以说是生来就能力薄弱的,然亦有向来勤俭的人,在这几年中,环境也逼迫他,或者引诱他,使他堕落。有一个城市中人,在战前,是相当勤俭的。他产业的收入不多,靠亲戚贴补些,又自用缝衣机器缝衣,也还图个温饱。战时房屋烧掉了,他便把地皮卖掉,到乡间买了二十多亩田。这时候,还很有勤俭自持的样子。不知如何,忽而把毒品吸上了。从此渐渐的不像个人。一两年后,身体也衰弱得不成话了。有一天,吃了晚饭,勉强走出去过癒,竟因心脏的工作忽而发生障碍,就死在售吸之处,仅有的余款和田地契等,被和他有同嗜的人,回到他寓处掳去了。
这是乡间的情形,至于城市之中,则我在两年前回乡时,觉得大家还有些震动恪恭的意思,未忘其所处者为非常时期,今则此等人几于不可复见了。变节不会变得这么快,或者是“贤者辟地”了罢。否则“万人如海一身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自然也是不容易遇见他的。眼前数见不鲜的,则不是想发横财,就是且图享乐。再不然,就是刺激受得过度而麻木了。什么事情,也刺激他不动,正像耳朵给炮声震聋了,再也听不见什么一般。现在的环境,真能使人堕落么?然而不靠白血球和病菌苦战一番,安能使新陈代谢的作用旺盛,而收除旧布新之效呢?
迷信事项,不论在城市在乡,都见其盛行,且如现在是九秋天气,我们家乡的风俗,从旧历九月初一日起,到初九日止,是有所谓“拜斗”,亦谓之“礼斗”的一种举动的。那便是道士,或者虽非道士而著了道士的衣服,念着一种“斗坛经”,向所谓北斗星君者,磕头礼拜,求其增加寿算,或者不剋减。拜斗之处,明明是一所屋子,其名称却谓之坛。在敝处小小的一个城市中,所谓坛者,却也有好几处。最初,拜斗的人,都自以为是功德。他们有一种公款,以作开支,并不靠人家补助的。然而“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增加寿算,或者不剋减的事,岂怕没有同志?而况“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这传说业已不知其几何年,岂怕没人相信?于是有害了病,去请他们拜斗,以求不死的;也有虽然无病,而亦去请他们拜斗,以期更享高龄的。久而久之,拜斗也逐渐地商业化了,虽然抱着做功德之念者,今日亦非遂无其人。在战前,礼斗一次,不过花上二三百元,现在则起码万元,多的到万五千元以外。然而从初一到初九,应付这些主顾,还是来不及,而不得不把拜斗之期,延长到初十以后,这是眼前的即景。追想几个月前,关帝庙中的庙祝,说某日是关帝的生日了,托人四处募捐。旬日之间,所得计有二十万。一天工夫,据说都花销完了。经手的人不必说,布施的人,该是“诚发于中”,“义形于色”,必不容人家有什么不端的行为的了,然而就是关帝生日这一天,关帝庙里,就呼卢喝雉了一夜,他们竟熟视若无睹,无可如何么?或者也有之,然又何苦踊跃输将于前呢?还有所谓什么道的,所崇拜的物件,不知是什么。所讲的道理,更其非驴非马,听得要使人“冠缨索绝”。然而相信他的人,也是不远数百里而来,所捐输的款项,据说亦在数十百万以上。
堕落的为什么堕落?颓放的为什么颓放?发狂的为什么发狂?痴迷的为什么痴迷?这都各有其所以然的,断不是坐在家里,用心思去测度所能够知道。发愤骂人,总说人家不应该如此,那更可笑了。“世界上是没有一件事情没有其所以然的,即无一件事情是不合理的,不过你没懂得他的理罢了,怎样会知道许多道理呢?那就要多多和事实接触,且如今日,人口倒底减少不减少?如其减少,是怎样减少的?所减少者专在壮丁,还是连老弱都受到影响?其减少的原因,又是为何?我固然没有法子,像调查户口般逐户去调查,然使周历乡间,多和各种人物接触,难道没有机会,知道其中一些真相么?这是一端,其余可以类推。总而言之,和各种事实接触得多了,和各种人物接触得多了,自然你易于知道一切事情真相,向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自然有许多,你能够知其所以然了。这里头,一定有许多崭新的材料,为你向来所梦想不到的,使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徒能增加知识,而且还饶有趣味。
这事情难么?我是有资格可以去访问乡间的所谓乡先生的,城市中人,熟识的更多了。他们或者都以为我是一个无用之人,然亦都知道我是个老实人,别无作用,一切事情的真相,对我尽情吐露,并无妨碍。听他们的说话,或者一时不易得到要领,然而我自有法子去探问;听了他们的话,我自会推测、补充、参证、综合的。至于城市中素未认识,而又谈话比较有条理的人,乡间的农夫野老、妇人孺子,你要和他接触,而使你得到一个满望的结果,那更容易了。总而言之,只要你有决心,有耐心,去和他们接触,决不会无所得,而且所得一定很多。在交通上,周历各处,在今日或者是比较困难的,而且还冒些风险,然亦未至于不可通行。我们从前读书,不常看见乱离之时,交通困难,要避免了某种特殊势力,或者要结托了某地段的豪杰,才能够通行无阻么?在今日,正可亲历其境,以知道所谓乱离之世的真相,不但活生生的事实,不放他眼前空过,就是读书时候所见到的许多事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百思不得其解,就自以为解,其实也是误解的,也可因活事实的参证,而知道其所以然了。喜欢读说部的人,为什么多?喜欢读正书的人,为什么少?岂不以说部的叙述比较详尽,容易了解;又其材料都为现代的,亲切有味么?其实说部的内容,就使都从阅历得来,和实际的事实,总还隔着一层;也是闭门造车的,更不必说了。活生生的事实,比起说部来,又要多么易于了解,亲切有味?何况干燥无味的正书呢?
此时此地,是何等获得知识,饶有趣味的好机会?然而我竟轻易地把他放过了,我还只做了两年的蠹鱼。
我为什么如此说呢?一者,读书读得太多了,成为日常生活的习惯,就很怕和人家交接了。这实在是自己的畸形发展,倒总觉得和人家交接,浅而无味,俗而可厌。于是把仅有的外向性都消磨尽,变成极端的内向性了。二者,在书上用过一番功夫,而还无所成就,总觉得弃之可惜,于是不免赓续旧业,钻向故纸堆中。从前梁任公先生叹息于近代史的寥落,他说:“我于现代的史实,知道的不为不多,然而我总觉得对于现代的兴味,不如古代。”任公先生,现在是与世长辞了,他所知道的,甚而至于是身历其境的,怕百分之九十几,都没有能写出来。任公先生是比较能作实事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这真正的蠹鱼呢?
然而我毕竟不能不算是一个错误。
然而“往车已覆,来轸方遒”。我在乡间学校里,曾发愤,每天提出一个钟点来,和学生谈话。我所希望的,是不谈书而谈书以外的事实,有机会时,把他引到书上去,使书本和事实,逐渐地打成一片。然而来的都是喜欢读书的人,所谈的也都是书上的话。要想把他引到现实上去,因为有许多问题,离现实太远了,竟无法引而近之。不但学生,即教育者亦大多数以为“读书就是教育,教育就是读书”,家长更不必论了,到现在,中等学校教员中,还有要讲桐城家法,听得我会写语体文而惊讶的。这或者是迂儒,然我亲见实业上比较成功的人,请人在家讲《孝经》。又有一个某实业团体的会,请了两位先生,排日讲《书经》《礼记》。他们说:“这两位先生,隔日要讲一次,未免太累了。”托人致意于我,想我也去讲一种古书,“如此就每人可以隔两天”,被我笑谢了。
我们的社会,和现实相隔太远了,这未免太不摩登了罢?我并不说读书不是学问。书,自然也是研究的一种物件,然而书只可作为参考品,我们总该就事实努力加以观察,加以研究的。不但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更该如此。因为社会科学,现在所达到的程度,较之自然科学,相差得太远了,在纷纭的社会现象中,如何搜集材料?如何加以研究?一切方法,都该像现在的读书一般,略有途辙可循,略有成法可以授人,而随时矫正其谬误,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至于把书本作为物件而加以研究,这自然也是一部分的事业,也有一部分性质适宜于此的人,然而适宜于此的人,怕本不过全体中一小部分。因为人的性质,自能因关系的亲疏,而分别其兴味的浓淡的。书本较诸现实,关系当然要疏远些,感觉兴味的人,自然少了。现在把一小部分人能做的事业,强迫全体的人都要这么做,这亦是现在的教育所以困难的一个原因罢?会说读死书是无用,学问要注重现实的人,现在并非没有,而且算是较摩登的。然而这种人,往往并无所得,较诸只会读书的人,成绩更恶劣了。这是由于现在说这一类话的人,大都是没有研究性质的人,把他们来和读死书的对照,还只是以无研究的人和所研究者非其物之人相对照而已,并不能作为读死书的人的借口。
(原刊文艺春秋丛刊之三《春雷》,上海永祥印书馆,1945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