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名:嫂娘作者名:徐新民本章字数:5015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54
甄孝贤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
在全国的姓氏中,甄姓人口所占的比例很小。在长江以南的地区,甄姓不多。而位于鄂东南的甄家庄是一个大村落,全村有三千多口人。除一户姓颛孙的复姓外,全村人都姓甄。
在此地,方圆百里没有一个姓颛孙的复姓,显然是他祖上从外地迁移到这个村子里来的。这一家是哪个年代、从哪里迁移到这里来的?就连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
姓颛孙的这一家,人丁并不兴旺。虽然在甄家庄是单房独姓,但全村从来没有一个村民恶意欺负他们家。
甄家庄依山傍水,两边的群山连绵不断。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绿树成荫。桃花粉,梨花白,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花争奇斗艳,芬芳扑鼻,南山的阳坡上开满了映山红。站在高处向下看,地里的冬小麦、蚕豆、豌豆和油菜,在春风的吹拂与和煦的阳光下,映现出青翠的绿色。
甄家庄坐落在溪边,坐北朝南。两边重峦叠嶂,崇山峻岭中流出的泉水,日夜不停地向下流淌,形成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山溪。溪水虽然较深,但清澈见底。有的地方不时地从溪边鹅卵石缝里冒出一串串珍珠似的泉泡,泉泡从水底扶摇上升到水面上后慢慢地消失,很像济南的珍珠泉。
山溪的溪面较宽阔,但水流的速度较慢。泥鳅和小鱼在溪水下的石头缝里钻来钻去,悠闲自在,清晰可见。
水溪两岸柳丝低垂,溪底的水草随着水流左右游摆。每当晨犧的霞光映照在农田和溪面上,水色与天光交相辉映,把这个山村装扮得分外妖娆。
山溪两边是大片平坦的农田,千百年来,甄家庄的村民祖祖辈辈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山村里的地理环境虽然较好,但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由于政治腐败,军阀混战,日寇入侵,民不聊生。贪官污吏鱼肉乡民,穷苦百姓是度日如年。
整个村子有不少人家都是住在土墙、茅草屋顶、低矮阴潮的房子里。只有几户住着宽敞明亮的青砖瓦房。
甄家庄有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曾经形容旧社会村民过的日子是:“早上汤,中午糠,晚上稀饭照月亮。”
劳作了一天的男人们,晚上坐在堂屋里抽着旱烟,消除白天劳作的疲劳。女人们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做针线活,同家人叙说着家长里短。有的村民为了节省点灯的油钱,早已上床入睡。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穷困终身;有的人百事百顺,有的人厄难不断。
1934年农历四月初十,是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八个节气——小满。
二更时分,村东头一家破旧的百年老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哭声。
这个女婴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半年,女婴母亲甄方氏时年三十二岁。小生命出生在这个民不聊生的社会,这样一个不幸的家庭,注定了她这一生要比同龄人承受更多的苦难。
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按常理说会给整个家族带来欢乐,带给亲人们无尽的喜悦。但这女孩的出生,全家族的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家族中又添人增口,忧的是这女孩不知能否养活。因为她上面的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都先后夭折。即使能活下来,这孤儿寡母将来的日子不知如何度过?
这女孩出生的当天恰值小满,孩子出生几天后,三个妯娌前来看望母女俩。当几个妯娌很关心地问甄方氏,给小孩取小名了没有?甄方氏对她们说:“再过几天就要割麦子了,我好像闻到了新小麦面粉的香味,小名就叫麦香吧。”
孩子满月后,亲房的人都来到了甄方氏家。
孩子的大伯问甄方氏:“你还没有给她取名吧?”
甄方氏回答:“孩子出生的当天正好是小满,小名就叫麦香。”
小孩子的大伯对侄儿甄玉朗说:“这是个乳名,在我们家族中,只有你喝的墨水最多,你就给这个妹妹取个学名吧。”
甄玉朗思索了一会说:“我这妹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我的二叔,百善孝为先,孝是维系家庭关系的根本,我看就叫孝贤吧。她将来要孝敬我婶子,做一个有贤德的人。几位伯、叔,你们同意我取的这个名字吗?”
甄玉朗的大伯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叉开托着下巴,微微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看这个名字还可以!”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甄孝贤在母亲甄方氏含辛茹苦的抚养下,长到两岁,按当时农村风俗与梁家定下了娃娃亲。虽说不是姑舅亲,两姨亲,但与梁家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三个伯、叔虽然对这孤儿寡母时有关照,但是他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要过自己的日子,他们就是想给予较多的关照,也是力不从心。
时光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甄孝贤在母亲甄方氏的呵护下长到了五岁。在家境好的家庭里,这还是一个扑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甄孝贤却已经能帮着母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了。
农历三月,长江以南的地区正是春光明媚、大地吐绿之时。蝶飞蚯爬,草色初青,绿柳鹅黄,万物复苏。甄孝贤经常跟着村里年龄比她大的女孩手提竹篮,拿着小铲,到野外去采摘小蒜、黄花菜、苦苦菜,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可食野菜回来充饥。她采摘回来的这些野菜,只有当地称之为“小蒜”®的野菜比较好吃,它发出一种天然的香味。
甄孝贤最喜欢母亲用小蒜和玉米粉搅混在一起做成的玉米粑,别的野菜就与玉米粉搅拌成面糊糊。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只有用这种方法度过春荒,这也是娘俩度春荒时最好的食物。
甄方氏是一个持家很节俭的人,为了节省柴火,她是把玉米粑贴在锅壁四周,锅里就用玉米粉搅拌面糊糊。
尽管春荒难过,但春天还是一个给人带来希望的季节。堂屋梁上的燕子正在忙着筑巢,当布谷鸟为这个山村送来第一声问候的时候,繁忙的春耕就拉开了序幕。
甄孝贤的母亲是小脚,在坎坷不平的地上走路都困难,但为了生计,不得不去挖地准备耕种。甄方氏对女儿的疼爱只放在心里,但从不娇惯,从小就教她干一些简单的农活。
母亲在前面用锄头挖地,她跟在后面捡挖起来的草根。因为她们不但锅里缺煮的,灶里也缺烧的。这些捡起来的草根抖尽沾在上面的土,拿回家晒干后当柴烧。
甄孝贤长到六七岁时,就手拿小柴扒,肩背竹筐去野外扒树叶、枯茅草。
夏天,烈日晒着她稚嫩的脸,荆棘刺破了她的小手,扎破了小脚板。但她很懂事,从不在母亲面前叫一声苦。每当玉米收割完后,她就用小锄去挖玉米根,晒干后堆放在柴房里,为过冬做准备。
古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甄孝贤从小跟别人家的小孩就不一样,十分乖巧。村里的几个妇女在一起聊天时都赞叹:爷奶疼的是长孙子,父母喜欢的是听话儿。这孩子受人娇,真听话。她长这么大,没有见甄方氏动过她一指头,就连重话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
有一次,甄孝贤提着扁箩去挖野菜,一条蛇以很快的速度向她爬行过来。这条蛇的头呈三角形,身上是黄褐色,背部有一对黑白斑。当甄孝贤看到这条蛇时,它头部昂起,颈部扩张成了扁平状,同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甄孝贤看到这条蛇那吓人的样子,吓得丢下扁箩就跑。这条蛇爬行得很快,蛇快追上来的时候,惊不择路的她往梯地下跳,这才摆脱了蛇的追咬。
她惊魂未定地回到了家,跟母亲说了蛇追赶她的经过。甄方氏把她往身前搂了搂,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进行抚慰,一边教她:“如果碰到蛇了,你不要直着跑,要拐弯来回跑。蛇直着跑很快,但它拐弯较慢,这样蛇就追不上你了。”
甄方氏看着还处在惊吓中的女儿,随意问了她一句:“扁箩丢在什么地方了?”待女儿告诉她丢失的地方后,她接着就去将扁箩捡了回来。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自己又不会编。如果买又要花钱,不买家里就没有用的了。
长江以南大部分地区在红薯挖好后,将一部分鲜红薯进行窖藏。为了便于长时间的贮存,还会将红薯刨成薯片,抛撒在山坡的草坪上晒成红薯干。
农忙季节,农民惜时如金。大多数村民只有在白天忙完庄稼地里的活后,利用傍晚的时间去山坡的草坪上,捡回晒干了的红薯干。天色一晚,能见度差,有的小红薯干皮就没法捡干净。
在晒红薯干的季节,甄孝贤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就起床,到山坡草坪上去捡别人没有捡干净的小红薯干皮。捡回来的红薯干皮除了自己食用外,甄方氏有时拿到镇上去跟别人换盐吃。
①扁箩:一种竹编的椭圆形用具。
①小蒜:一种野蔌,外形类似于西北地区沙漠里长出来的沙葱。
为了生活,农村人是省吃苦做。当地有个说法:养鸡吃油盐,养猪变活钱。农村人只有靠养猪来维持家庭较大的开支。为了日常生计,甄方氏家里养了几只母鸡,还养了一头猪。
不知不觉间,秋天到来了。秋风凉丝丝的,橘黄的柳树叶和红色的枫树叶纷纷飘落到了地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不假。甄孝贤听到猪在圈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她知道猪一定是饿了在叫唤。她就到港边去捞一种叫“肥猪菜”的水上植物回来喂猪。
当她伸着小手去抓浮在水上面的“肥猪菜”时,不小心掉到水里。万幸的是她眼疾手快,牢牢地抓住了港边的茅草,被路过的人救起。由于她受到极度的惊吓,再加上受到了凉水的刺激,连续病了一个多月。
甄孝贤生病的那段时间,家里没有钱医治,甄方氏成天是以泪水洗面。她最担心也最害怕的是,甄孝贤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夭折。看到女儿的病不见好转,甄方氏心里已经有了要随女儿而去的念头。
几个伯、叔看到甄孝贤病得越来越重,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就找了几块旧木板钉好了一个木匣子,以防真的活不过来用于埋葬。
穷人命虽苦,但有老天保佑。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起来。看到日渐病愈的女儿,甄方氏觉得是喜从天降,那种高兴的心情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女孩子裹不裹脚,是有无家教、家规的重要标志之一。甄孝贤长到六岁时,母亲就开始给她裹脚,每次她都痛得大哭。
在旧社会,给小女孩裹脚是对她们的摧残。有人形容妇女裹脚是:“裹脚一双,泪水一缸。”由此可见,给女孩子裹脚,对她们的身心有多大的伤害。她的四叔听到甄孝贤的哭声后,就过来干涉,母亲才不给她裹脚了。在本村与甄孝贤同龄的女孩子中,像她那样有一双自由生长的大脚,在那时确实是不多见的。
甄方氏娘家的家境殷实,她上过几年的私塾。在农村同龄妇女当中,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时晚上,她会给甄孝贤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让她猜谜语。
甄方氏本人并不知道这是启蒙教育,只当是孤儿寡母用这种方式打发这漫漫长夜的寂寞时光。这些无意的行为对开发甄孝贤的心智,起到了很好的潜移默化作用。
这天晚上忙完家务活后,母亲教她猜谜语:
生在青山叶如花,
死在人间姐儿抓。
绫罗绸锻都穿过,
身上没有半根纱。
甄方氏知道女儿这么小根本猜不出来,她就进行启发。在甄孝贤实在猜不出来时,母亲告诉她,这是晾晒衣服的竹竿。接着就结合谜面,给她讲为什么是晾晒衣服竹竿的道理。
甄方氏对女儿说:“这个猜不着,我让你再猜一个:‘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并提示她,这种东西可以吃。
甄孝贤想到自己掰蒜的情形,高兴地对她母亲说:“这个我知道,是大蒜。”
有时还教她儿歌,甄孝贤天资聪明,记忆力很好。母亲教她简短的儿歌基本都能记得下来。
那时候农村人还很封建,男老汉喊女老伴不喊她的名字,而是喊“那个”,有的是喊“屋里的”。女老伴要与自己的老伴说话,先是将“哎”作为发语词,因为女人更是不能直呼自己男人名字的。
“那个”虽然是个不十分明确的指示代词,但农村人都知道“那个”特指的是什么,其他的人是不能随便喊别人女老伴“那个”的。至于喊“屋里的”,指向虽然更不明显,但从来也没有人去较真,谁都知道这是当地一个约定俗成的称谓。
女老伴对自己的男老伴,在说话前把“哎”作为发语词,那是告诉对方,我有事要给你说,起一个提示作用。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解放多年后,在农村夫妻间这种称谓几乎听不到了。只有在穷乡僻壤的山村,还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保留着这种称谓。
那时候,同村妇女之间的称谓也很奇怪。只要是没有生小孩的妇女,村里平辈的人都称她是“某某的媳妇”,有了小孩以后就自然而然地改称为“谁谁谁的妈”。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后来生了男孩后,又要以男孩为主,再改称谓,好像女孩在排次上是不算数的。总之,从称谓上就可以看出,那时候农村女人的社会地位很低。
甄孝贤的前面虽然有哥有姐,但从他们相继夭折以后,村里人就不能再称甄方氏为“谁谁谁的妈”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大多数人都称她方嫂或方婶。
从生下甄孝贤以后,村里的妇女对甄方氏的称谓又改了。只要是平辈的,不论年龄大小,都喊甄方氏“孝贤她妈”。辈分较低的大姑娘或小媳妇,一般还是喊她方婶。
民不聊生的年代,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村民们见面的问候语是:“你吃了吗?”相互交谈大多也是与吃饭有关的内容。
有一次,一位住在村东头的妇女,见到甄方氏就问她:“孝贤她妈,你还吃得来吧?”
“四日八餐饭还可以。”甄方氏回答她。
(①吃得来:当地方言,也是村民见面时一句寒暄语,意思是现时还够吃吧?)
甄孝贤由于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以为“四日八餐饭”是好吃的,回到家后要母亲给她做“四日八餐饭”吃。
母亲苦笑着说:“我的闺女啊,四日八餐饭不是什么好吃的,是每天只能吃两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