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一章:下街人物

第一章:下街人物

书名:下街往事:混世作者名:于宁(潮吧)本章字数:4332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33

  打从记事起,我住的这条街就没怎么变化过,只是在我18岁的时候,我们家的对面多了这幢米黄色的楼房。

  十八岁那年,凌乱的砖石房的房顶上忽然就多了一些电视机天线,对面楼房的天线尤其多,像连成一片的鸟窝。

  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哥们儿对住在那座楼里的人很是嫉妒,以为里面住的都是资产阶级寄生虫。

  不知什么缘故,这条街一直被称作下街,尽管它也有正式的名称——安平路。

  解放前,此地类似于城市里的贫民窟。听老人们讲,民国初年,这里是一片坟地,到处都是荆棘和茅草。因为在这里盖房子没人管,所以,城里拉洋车的穷哥们儿就聚到这儿来了。拉洋车的兄弟有的是力气,铲除荆棘和茅草,用废砖、乱石垒起了一片简易房。为了出行方便,他们在两片房子中间留了一条很宽的路,这大概就是下街的雏形了。后来,挑担子捎脚的哥们儿来了,沿街剃头的“待招”们来了,卖大炕的窑姐儿也来了……从此,这条不算大的街就有了不凡的历史。虽然经年流转,但遗风使然,街上依旧出产顽劣子弟和浮浪女子,他们使下街这个地方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声名远扬。

  我爷爷说,他拉着洋车在这里垒起属于自己的房子时,下街的西面有一条长满芦苇的河。夏天,满河都是洗澡的人,男人光屁股,女人穿大花裤衩。河水在这个季节很温柔,到了秋天就变得暴躁起来,时常卷起墙那么高的浪,猛砸河沿芦苇边的破房,然后在男人和女人们的喝骂声中狼狈远去。现在,那条河没有了,就像下街两旁的柳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60年代初,那条河的旧址上多了一个方圆几里的厂房,每天都有臭鸡蛋味道从里面飘出来,弥漫在下街的天空里。

  下街的柳树没有了,它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现在,街道两旁全是法国梧桐,梧桐叶子上落满油腻腻的灰尘。知了趴在叶子下面不时“叽”上一声。碰上“叽”声大了,街上那条著名的流浪狗便会偏着头到处乱看,像是在跳探戈舞。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杨波这个名字,突然的一声“叽”当头炸响,尿脬一下子就被“叽”胀了。我的脖子就像崴了,扭着头奔了对面的大公共厕所。提着裤子进厕所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是偏向杨波家的那扇窗户……关什么窗啊,大夏天的。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遭了枪击似的站在下街大厕所的门口,呆望一女孩家的窗户。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野心勃勃,发誓要把这个叫杨波的姑娘领回自己的家。

  那个午后,在大厕所对面,在那幢高楼下的荫凉里,在几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旁,有几帮人在下棋在打牌在吹牛。

  下棋的人里面有个腿短身子长的中年人,他叫王老八,大人们说,“文革”的时候,这家伙是下街一霸,谁的反都敢造。他下得一手好象棋,人也很江湖,可惜现在他蔫得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草。打牌的人里有个满脸麻子的三哥,比我年纪大的人都叫他屎蛋,他打得一手漂亮的“够级”。吹牛的人里就比较有货色了,兰斜眼就是这帮人里的一个牛角儿,这家伙整天被一群老青年大小伙儿骂着贬着使唤着,依然乐呵呵。他是个热心肠,就像下街人调侃的,人好,嘴臭。

  我爷爷去年去世的时候,我跟人打架受了伤,躺在医院里“洋干”(当地土话,半死不活的意思)。我爸爸哭得没了力气,我哥哥在劳教所里关着,我妈就去找了王老八。我妈说,他王八哥,我家老爷子死了。王老八没有说话,打发我妈走了,回头拖着一架板车去了我家。后来我爸爸说,你八叔混账归混账,是个好人呢,帮我发付你爷爷……我没让他多唠叨,我说,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还扒咱家的房子?我爸爸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家搞迷信活动,不扒房子不行呢。

  尽管我也有些感激王老八帮我孝敬爷爷,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感觉不爽,他扒过我爷爷亲手盖起来的房子。

  我朦胧记得,那年我爷爷在正屋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我家祖先的牌位,王老八带着一帮戴红袖标的人来了……

  我爷爷说,扒就扒了吧,三十多年的老屋了,也该翻新了,我爸爸说,这事儿不怪王老八,是街道上让他来的。

  我哥哥有一阵子跟王老八相处得很好,像一根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到处出溜。

  后来我哥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王老八就成了我哥哥的尾巴。

  再后来王老八就蔫了,我哥哥砍断了他扒我家房子的那只手。

  我这里正提着裤子张望杨波家的窗户,麻脸三哥看见我了,一个烟头嗖地弹了过来:“老二,瞎看什么看?”

  我刚回了一下头,兰斜眼就踩着地雷似的暴叫起来:“好家伙哎!大家快看,是不是一哥出来了?”

  —个光着膀子,满身都是青色文身的汉子从一辆自行车上跳下来,就势将车子冲兰斜眼一丢:“刚出来。”

  下棋的、打牌的、吹牛的全都安静下来,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齐刷刷地瞄向了他,眼神万般复杂。

  一哥将拴在裤腰上的汗衫抽下来,当空挥了一下,冲麻脸三哥一摆头:“老三,来一下。”

  三哥的脸忽地黄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一身黝黑腱子肉的一哥身后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

  不多时候,胡同里就传出三哥杀猪般的惨叫:“一哥饶命,我不敢啦!一哥,饶了兄弟啊……”

  王老八扫一眼公鸡打鸣般抻着脖子听声音的人群,晃一下脑袋,拎起马扎踱进了楼房旁边的那家小酒馆。

  兰斜眼的脸黄成了鸭子皮,两条腿哆嗦得就像车床下面挂着的鼻涕:“老天,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啊……”

  一哥名叫张毅,是我的哥哥。

  这一天,我哥刚从劳教所里出来,这一年,他24岁,一身虎威,霸气十足。

  我哥哥站在胡同深处的一抹阳光里,背后的一堆青灰色瓦砾衬托得他犹如一座铁塔。

  麻脸三哥一身血污,歪躺在我哥的脚下,嘴里不住地念叨:“一哥饶命,一哥饶命,那事儿真的不是我干的……”

  我哥不看他,冲走进来的兰斜眼一摆头:“打十斤散啤酒过来。”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兰斜眼把自行车推给我,弯腰拉起了三哥:“还不赶紧走,等着做棺材肉?”

  三哥一边的腮鼓起老髙,像含了一只乒乓球,闻声,一猫腰,冲开看热闹的人群,吱溜一声不见了。

  兰斜眼一咧嘴:“还是那个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转向我,笑了,“我说的是你哥,哈,还是那个脾气哎。”

  我说:“他让你去打酒,你就去,少罗嗦。”

  兰斜眼讪笑着摸了一把车座子:“漂亮,还是二六呢,谁的车子?”

  我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横:“老二,把车子给扬扬送过去,那是他的,他在广场卖袜子。”

  兰斜眼推我一把,回头嚷了一声:“一哥,十斤能够吗?要不来它一罐?”

  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声音从胡同口那端传了过来:“一罐!再来个猪头,老爷子要。”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广场。老远就看见了林志扬,他滑旱冰似的在广场上出溜:“南来的,北往的,日本的,香港的,路过的不要错过,错过的不要再错过,放血处理美国袜子啦!”我支下车子,冲他喊了一声:“扬扬,你的车子!”林志扬手上摇着一串袜子晃了过来:“小子,这么没礼貌?喊扬哥。”我斜了他一眼:“没喊你痒痒就不错了,还扬哥呢。你去接的我哥?”

  “不是我接的,”林志扬用袜子擦了一把汗,“谁知道他今天到期?减了三个月呢……刚才他来找过我。”

  “他不先回家,找你干什么?”

  “让我帮帮你,”林志扬甩了一下袜子,“他说你闲了好几个月了,应该找点儿事情做,让你摆摊卖袜子。”

  “不卖,我要上班去。”

  “工厂年底才招工呢,现在你可是闲着的。先从我这里拿点儿货将就着,该上班没人拦你。”

  “知道。我哥哥把三麻子打了,就在刚才。”

  “该打。”

  “我不管,”我转身就走,“以后你少去我家,我妈讨厌你。”

  林志扬快步追上了我:“小子你别瞧不起我,你妈讨厌我,你爹不讨厌,你爹现在求着我呢。”我怏怏地说:“求你个屁,你姐姐丑得跟个叫驴似的,别想好事儿了。”林志扬把嘴巴嘬得啧啧响:“丑?你没见过美女是吧?你满下街扫听扫听,哪个男人不被她‘拿’得一愣一愣的?你们老张家一窝子拉洋车的……”“滚蛋,”我横了一下脖子,“你奶奶还是卖炕的呢。”林志扬踢了我一脚:“小心我抽你的!哎,中午没人给你哥接风吧?一会儿我过去。”我抽身就走:“没人伺候你。”

  路过杨波家的那座楼时,我的心又抽了一下。抬头往那扇窗户看去,窗户大开着,那件大花格子衬衫随风摇摆,天顶上闪过一缕缕阳光。汗水冷不丁就出来了,流到嘴里,又酸又涩。盯着窗口看了一会儿,我的心忽然就空得厉害……杨波在家吗?这当口她在家里干什么呢?她不会是也在想着我吧?我笑了,人家凭什么想你?你有钱?你漂亮?屁,我除了身板儿还算直溜一些,形象基本像只螳螂,也就是眼睛还算好看,跟俩葵花子一样大。楼房黄色的墙面上刷满了大红色标语:“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到底是改革开放了,前年我哥在街上炒栗子,我爸爸还说,别搞这些了,这是违法的,这叫资本主义小尾巴,当心抓你进去坐牢。

  楼下的荫凉地方没人了,地上一片狼藉,风吹过,几片碎纸轻飘飘地滚向远处。三哥木头一样地杵在大厕所门口,见我走过来,委琐地冲我咧了咧肿成香肠的嘴巴:“大宽,你哥打我了。”

  我说:“你该打,当年他帮你出气进去了,你还在背后给他使坏。”

  三哥叹了一口气:“那事儿不怨我,谁进了局子也那样……再说,他把凤三砍成那样,能不进去蹲两年?”

  我哼了一声:“他为什么砍他?还不是为了帮你出气?”

  三哥低下了头:“这事儿我领情,可他也不是全为了我,凤三搀和咱们下街的事情,你哥不高兴才打他的。”

  我摸了摸他肿胀的脸,笑道:“这事儿就这样了。也许刚才他打你,是因为你冲我拿派头呢。”

  三哥蹲下了,翻着眼珠子瞪我:“他想要砸谁,什么理由都有。我那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刚才你在看什么?”

  我下意识地扫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看你娘。”

  走出去好远,我还能听见三哥的嘟嚷声:“老张家的俩混账不一样呢,一个‘活不好讲’,一个小流氓。”

  去年我去劳教所看过我哥一次,我说,老大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家里有我呢。我哥说,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动员他退休吧,你顶替上班。我说,我不会开车,去了也就是个修理工,我不想顶替,我想去别的单位上班。我哥问我,你是什么时候不上学的?我说,早就不上了,学校把我开除了,因为我打架。我哥说,不上了也好,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你会打个屁架。我说,你不是常说,咱们下街人不土鳖,谁欺负也不行吗?我哥说,那是我的事儿,以后你要老实,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就够了,咱爸咱妈受不起折腾了。回家以后,我对我爸爸说,我哥说你身体不好,让你退休。我爸爸说,别听他的,你爷爷拉了一辈子洋车,我接替他,开交通车,我才开了半辈子呢,没干够,不退休,干不动了再说。睡下的时候,我爸爸坐在我的床边对我妈说,咱家老二比他哥哥懂事儿,知道关心我了,他哥哥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我妈说,俩没一个好玩意儿。

  刚拐进我们家的那条胡同,我就听见了兰斜眼的粗门大嗓:“一哥,你回来就好啦,横扫全下街!”

  我爸爸说:“小兰你别胡咧咧,张毅已经学好了,在里面学了两年呢。”

  兰斜眼还在嚷:“大叔还是老脑筋,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我们这帮没文化没底子的人,不耍点儿横的哪能行?”

  我听见一声“嘭”,好像是兰斜眼躺倒了:“一哥哎,又来了,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