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

　　腊月二十，老板娘决定请客。去年开始，老板们都请客了，她不请客就是小气。赵二也在这里混到了腊月，本来早不想烧这个龟孙子饭了。这活儿赚不到钱又累人。煤块放在楼下，都要用桶提到楼上，拎一回不累，天天拎谁也受不了，但是梅星一点也不叫苦，他被累出了痔疮，应该不干了吧，但他不管怎么也要一年干满的。梅星说现在不烧不像话，一定要烧满一年，半路上你让老板娘到哪里去找人？这不是给老板娘出难题吗？好好好都依你你想烧就年年烧。梅星把不少不属于他干的活干了，他晚上还要住在厂里，给厂里关灯都要等到工人们走完了九点多了，他才好睡觉。这个家伙不知道好歹。随你去干吧。那天早晨赵二扛着菜，端着豆腐来了，梅星倒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音他一骨碌站起来，吓得浑身发抖。原来头一天晚上厨房火着了，把他吓坏了，他见了赵二就说，哎呀呀不得了啦，我恐怕要做班房了。赵二问何出此言，难道你做了犯法的事情。她一进到厨房就明白了。你乱扔烟头了吧，厨房被烟熏得乌七八糟，你啊该胆小的时候你比谁都胆大，该胆大的时候你比谁都胆小，不就是烧了几块劈柴吗，谁要你做班房了。要是为这个事情不要我们干了，我就烧高香了。

　　梅星明年还烧吗？不烧了。明年还是卖葱油饼，什么样的活都不是好做的，只有葱油饼是个好活。

　　老板娘吩咐赵二，当天要早点来晚点回。老板开车买了满满一车菜。车上下来两个提拎着篮子的高级厨师，篮子里放着大勺，饭铲，两把雪亮的菜刀，这些东西食堂有，但是大师傅用的厨具都是自备的多。二十多桌酒席，时间非常仓促，一帮打下手的人将菜从车子上搬到厨房。十几个盆都装满了鱼肉蛋，蛋不是鸡蛋也不是鸭蛋，是鸽子蛋，蔬菜放在筐子里。厨师分配下手们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腊月天气有点冷了，厨房里是暖和的，炉子都燃着旺火。鼓风机‘呜呜’地响着，火苗如抖动的红绸子发出‘波波’的声响，溢出到炉子外面。两个厨师都脱得只剩一件单褂，脸上还汗津津的。几个偷奸耍滑的窝在锅灶边烤火，老板娘一进来，他们跳了起来。大家都知道老板娘的脾气，见不得人偷懒，她自己就是一个不歇气的人。

　　厨师将鸭子下了锅，鸭子是清炖。清炖老鸭是大补，一只十二年的老鸭子要卖到一千块。特大号的铁锅里，放了二十多只鸭子。得先把鸭子过一次汤，去掉身上的腥味，然后才放清水煮，清水里放上料酒、冰糖、姜片、干辣椒、花椒、香叶、大烟葫芦、干香菇。锅里里面再埋着几根猪膝盖骨，先武火烧开，然后文火慢炖。猪肉是红烧，切成鸡蛋大的块；清蒸鱼头，将洗净的鱼头摆在盘子里，二十八只盘子一溜排开，然后加佐料，佐料样数很多，姜蒜末、猪肉末，料酒醋，最好别放糖，外地人不吃甜里透咸的。本地人不一样，本地厨师是不可能不放糖的，糖可去腥味又增加鲜味，有些菜适当地放点糖去掉涩味和苦味是很好的法子。

　　大菜安排好，厨师就开始做冷盘的花。冷盘里都有一朵花，这花怎么做呢，大家都围着厨师。他用雕刻刀将一只青皮红心大萝卜斩头去尾，取中间的圆心。他的手很麻利，一会功夫就雕出了很多脆生生的七星梅。

　　火候都是由主厨掌握的，副手一旁候着。调味品多的数不胜数，椒盐、白糖，鸡汁、味精、鸡精、鲜辣味粉，牛骨粉、五香粉、十三香、宾宴王，小磨麻油，蘑菇酱油，黄豆大酱，镇江陈醋，番茄沙司。这些都由副厨去添加。

　　二十八张大圆桌分排在食堂餐厅两边。桌子上铺着粉红色的台布，再放上旋转玻璃桌面。餐桌上放着打印了工人名字的单子，一桌十二个。他们都早早地下了班，洗好了人，换上干净衣服，带着孩子来了。菜都快上齐了，小炒最后。筷子迟要一点，等菜上齐了再摆。

　　这菜不怎么合这些外地人的胃口。要让他们自己烧，非得再放上五斤干红辣椒不可。何发没有来吃饭，他老早就下班了，他这是赌气，下年他不搁这里干了。他要告诉老板娘，“想我吃你的饭，我还不干呢！”

　　晚上剩下了很多菜，老板娘说让梅星跟门卫他们吃了。梅星一口也不吃。他说这个要给老板家的狗吃，他不能吃，够不是这个资格。

　　你这个人就这么犟，叫你吃你就吃，看你一年到头忙的，连块肉也没捞到吃，一个人不应该太苦了自己。

　　都是老民工油子了，大部分的人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家。孩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上学。他们才精呢，零食什么样的好吃，什么样的不好吃，价格是多少，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赵二忘记的时候，都得向他们请教。小朋友最公道了，从来不说假话。闲的时候，赵二便看书，赵二这个人就喜爱看书。孩子们也围过来，四岁的孩子问赵二认识几个字，赵二说三个。这把小朋友笑死了，“才三个，你这么大的人还没我认的多呢。”“你认识多少呢。”孩子就把书夺过去，“我手口人……”一页就认识了三百多，“哎呀小屁孩不得了啊，认识这么多字，跟你比我就差远啦。”孩子们高兴死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儿。打从背在脊梁的时候，妈妈就开始干活了，会走了就上了幼儿园。爸爸妈妈劳累中显得麻木，上学也不是为了孩子多学点知识，而是为了自己腾出时间多干活。

　　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照顾他们呢。有个贵州的，怕孩子乱跑，把三个孩子锁在租的房子里，就匆匆上班了。大人离开了，孩子们欢喜得如小喜鹊，他们在水缸里照照影子，捉迷藏。孩子们花样多，又学唱戏，把大人的衣服做戏衣，玩着玩着也没劲了。不知道哪的打火机，玩火是孩子们最乐意的事。不知道在哪儿找到煮饭的汽油——是妈妈为了省钱从工厂里偷拿回的，对着汽油一点火，就砰的一声爆炸了，屋里堆放的塑料迅速燃着了。这些塑料是从厂里拿回来的。孩子们不知道怎么灭火，眼睁睁任由火势扩散蔓延。疯狂的火焰如巨兽一样张牙舞爪地向孩子们扑去，烟雾像一张黑色的大网将他们严严实实地遮蔽了。三个小天使无处躲藏，被火势追着，被热浪烤着。门窗紧闭，三张小脸挣扎着仰望房梁，挤在一起。一直望着…

　　等到他们的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他们的肉都熟了，一碰就掉了。

　　“再见了，爸爸妈妈。别担心，在那里我们穿得好吃得好，我们有精美的玩具，我们有理想的乐园，我们唱歌跳舞做游戏。我们和别的小朋友坐过山车，我们不会成天呆在漆黑的小屋子里。”海和天是一样的颜色，穷人和富人的孩子欢聚在一起。

　　孩子是希望，是生命的另一个自己，还有什么希望比对孩子的希望殷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