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 连
书名:蚁群作者名:赵林本章字数:4676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48
谁没丢过东西?赵二拿自己丢掉的东西来给考连排解。她丢过的东西是最多的了。雨伞雨披这样的小物件丢了也不值得提。那一年在上海打工回家,买了一些稀罕东西,值好多钱的。她在提的时候就丢了一包,后来赶回去找,让她窃喜的是,那个包还好好地躺在候车室的凳子下。这得感谢上帝,这得感谢文明的大上海。要是在老家安徽,一百个包都被人拿走了。她在合肥火车站买馒头的时候,把包袱往地下一放,转过身包袱不见了。包袱里只有换洗的衣服,“哪个缺德的家伙拿走了快还给我,我愿意给你几个钱。”就有一个家伙说愿意帮赵二找回包袱,要赵二先给他五块钱。赵二知道就是这个鸟人拿走了她的包袱。考连我跟你说,在很救以前,我卖饼子丢了三百多块,比你现在的一千块还多吧,但是我没有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你记住。
考连终于点了头,说他不哭了。
永胜翻砂场的老牌职工连考,在这三月十四这个不详的日子里掉了一千块,不是一般的问题了。那天考连脱了油乎乎、脏兮兮一年半没洗过的工作服,换上崭新的的确良裤子,积压在箱底里几十年的灰色中山装。他这副模样,就像文化大革命时候,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在作最高指示时的穿着。当然不能把他和林副主席相提并论,更不能说衣服是林副主席送的,他和林副主席没任何瓜葛的。他是要去参加外甥女的婚礼,总得稍微打扮一下。
考连秃顶,一颗小头如椭圆形的晒场,四周的几缕毛发如晒场边生的青草。这样的头省钱,洗头的时候,用毛巾抹一下就ok了。他左手拿几颗硬蚕豆,右手捏一瓶小高井,往食堂的餐桌上一放,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口袋,突然如失了火一样跑起来。坏了!他从老板借的一千块钱在五分钟之间不翼而飞了。
坏就坏在新买的的确良裤子,口袋打滑。考连如遭了电击,他知道无论如何钱是不会回来了。他咧开嘴就呜呜地哭起来。哪个王八羔子捡去了,还给他吧。他丢的钱不是最多,打击却是最大。他省吃俭用,半世攒钱,到头来都到了别人的口袋。
他和白眼何发负责锤生铁。十八磅的大锤握在手上,就跟握着一根鸡毛一样。褂子脱掉了,光着膀子,外裤脱掉了,只穿大裤头子。即便寒冬腊月,他们都只穿裤头子上阵,干力气活衣服穿多是累赘,少一件衣服就多一分力。一块生铁在两锤之间断为三截,几乎锤锤击中目标。他的脊梁勾子的汗水如小溪般缓缓流淌,笔直的流到屁眼勾子,顺着屁眼勾子又流到拐弯抹角的地方。他感到有点痒,他放下锤子坐到大石头上,掏出小高井,看着天空,用嘴咬开了瓶塞。“好爽啊”,他便咕咕嘟嘟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老板对他是放心的,他干活不偷懒。老板在也一样,不在也一样,他的活都是不紧不慢。他只有喝酒了,使出的锤子才有劲道。就像武松的醉拳一样,多一分酒量就多一分才气。翻砂场许多杂活是不能计件酬劳的,干杂活的人有的见老板在,就格外卖力,像老驴抢食一样。老板不在的时候,就漫不经心,焉不拉几,一个个像霜打过的茄子。过去集体农庄也是这样的,到大集体干活不卖力,就是跟人比脊梁盖子,反正看见脊梁盖子就记你的工分。现在是打卡,打了卡混混就是一天。但是老板不傻,他看得你干了多少活儿,他看得出哪个臭不要脸的耍滑头。这样的迟早要被老板一枪毙掉。如果你不想被老板枪毙还是好好干活吧。
考连工作非常投入。一瓶小高井下肚,他眼里的景象就不一样了。地下堆集如山的铁块就如一团团烂泥,他手里的锤子就是一把锋利的铡刀,铡刀切烂泥,刀随人意,势如破竹。活干到这样,他兴致也来了,他嘴里好似拉着二胡,敲着锣鼓,“钢给钢给给给钢……咚呛咚呛咚咚呛……”“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一会从京剧转到越剧。“九妹就是英台英台就是九妹。”
他的眼前五光十色,缀满流苏,大舞台上的红男绿女,姗姗而来,翩翩而去。一旁的何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他根本没注意。这时的他举起的锤子在空中稍微有点弯曲,但是在落下时仍然是不偏不斜。他的肉体和精神分处在两个平行世界,两者互不干涉,肉体在这里锤铁,精神之躯坠落了云山雾罩中。他在过去里往来驻足,又在未来里展开翅羽。
他做石匠的时候,还是个大小伙子,也攒了一点钱,却都毁在女人的手上。他在李二麻子家干活回来,有个女的拉了一板车毛竹在急转弯时,擦掉了他的三颗门牙。多亏毛竹及时逃离了作案现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那女的半旧确良褂子敞开着,两个布口袋一样的奶子耷拉到大腿根,肩膀上搭一条毛巾。她一脸凶巴巴地瞧着连考,再回头看看毛竹,完好无损,这才开口:“怎么搞的,走路在想什么?要是毛竹碰坏了,就没有这样客气了。”
按照常理,考连要让她赔牙。打掉牙的该赔牙,打掉眼珠的该赔眼珠,想赖也赖不掉。但是这个女的好像是占了上理。是毛竹碰了考连,还是考连撞了毛竹呢?考连捂着血嘴陷入了沉思,他的许多想法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比如,你打掉了别人的牙齿,你能一走了之吗,凭什么?我让你镶一副金牙,你敢不答应吗?如果你觉得金牙贵了,就改为磁牙,你看怎样。你应该有个说法,对吧。
她还是表了态:“跟我走吧,我帮你治”。
考连被带到她家。什么叫给他治,她很有经验,她从窗台上抓来一把晒干的鬼糊泡。这种东西如蘑菇一样,有不懂经的人当蘑菇食用,就要被毒死了。她把鬼糊泡揉成齑粉,按在考连淌血的牙花上,顿时血就止住了。止住了痛,考连就忘记了安牙的事,转身就要回家,女人一声断喝:“站住!”
站住就站住,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那天晚上考连在她家睡了,她还有一个精屁猴子一样的儿子,跑来跑去的。考连觉得有点吃亏,这个女人是个寡妇。她死鬼男的原来是做篾器的,搬椅子,打席子。女的下巴上一颗痣,是克夫的命,据考连不正确估计。但是考连被她染了指,破了金身,他就属于她的了,他考连不是朝秦暮楚的人。
是的,考连要不是委身于寡妇,找一个大姑娘可能性不大的。他长得实在欠佳,长期做弯腰活使他的背也有点驼,脊梁盖上像是背着一口黑锅。一指宽的脸还坑坑洼洼的,细眼小鼻子,他一点儿不受看。一个有钱的男的,要是丑一点,那叫酷。比如老板,歪鼻子,扣眼睛,身子窄斜着,脸上疙疙瘩瘩的如癞蛤蟆一样乌七八糟的,但是人家是老板就受看,不但有漂亮能干的老婆,还可以有不少姘头子。
寡妇没说要招赘他,但是他们把事情都做了。他也不东想西想了,一个榔头一个把,既然他已经有了榔头,即使再有别的好榔头来勾引他,他也不会变心了,他不想学那些坏男人。寡妇夸他的活干的不错,有劲道。她是过来人,她说不错就是不错。美中不足的是他有点臭,类似那种死蛇死蛤蟆的酸腐。这也不能怪他,他活重,汗流的多。既然寡妇都是他的人了,他就该对她好,寡妇的家就是他的家,寡妇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拿出了在文化大革命时就积攒的一笔款子,帮助寡妇盖房子,还把自己家山上松树杉树的木材,一车一车的拉来。寡妇高大的房子落成了,这个婊子马上翻脸不认人,一脚就将他踹出去了。
他被寡妇赶出门那天,他试探着再回去过。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一段,也像个家,累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他只顾帮寡妇盖房子,自己却没有房子。他那破窝子,一切都是冷冰冰的,锅灶是凉的,床铺是乱的,床铺上起码有十几斤老鼠屎,老鼠把被絮咬得满床都是碎粉,房屋是漏的,屋顶上一个筛子大的洞,把屋子照得通亮。
那天他拖着疲乏的身子,敲着寡妇家的门,寡妇没有出来,出来一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当头就一盆洗澡水浇到他头上。这是寡妇洗澡的水,有个味道,他太熟悉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自嘲地调侃,“何必太客气,鲜汤见面礼啊。”他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男的想女的想得不得了,每天都去给一个女的家干活,什么样的活都干,放牛啊割稻啊挑水啊。人家很不欢迎他,他却嬉皮笑脸地赖在人家家里干活。一天他的丈母娘阴沉着脸跟他说,要想娶她的女儿也不难,只要把她女儿洗澡水喝掉。这本来是一句气话,结果这人就真喝了。喝了之后,丈母娘就反悔,女的却被感动了。他都这样了,还要他怎样?一个大老爷们一点志气都不要了。考连摇摇头。
他心痛树,心痛钱,心痛三颗门牙。后来他死心了,不再去寡妇家了,在路上碰到寡妇,他冷着脸,让寡妇知道他考连也是个有志气的人,你一个寡妇烧个鸡巴子,少了你我考连会死了不成。
后来考连的工作有了调动,锤铁这样的工作被取消了。生产工具总是不断的翻新改造,大炉子容量是原来小炉子的几倍,减少了很多劳力。这只给老板带来便利,与工人们没有什么关系。考连被安排为焦炭工,工作之余,他还负责喂老板家的五口大猪,老板娘信任他,将大门的钥匙也给了他,他晚上不用回自己的那个破窝了,直接睡在厂里。老板娘总是温柔地交代他怎样做∶“考连啊,初一和十五要记住给我点观音烛,手要洗干净知道吗?”老板娘是个佛教徒,她在工人食堂的天平中央安放一个观音佛。老板娘是个善人,吃斋念佛,初一和十五都是斋戒日,她经常抽空去寺庙烧香磕头。
老板娘的香味儿使考连有点晕乎,他不敢往深处想。老板娘拍拍他的肩,他有点感应,但这是上下级之间团结友爱友好合作的感应,他不能节外生枝,不能惹出事端,老板和老板娘把他当作自家人,他就要做出自家人的样子。他不能让老板娘失望,因此他自告奋勇地将喂狼狗这项工作也揽来了。
考连每两个月就要除一次厕所。考连是农民,他怎么会嫌那么些脏。他年轻的时候拾粪还跟他的邻居小和子打了架,小和子硬说他拾了她家栓猪桩旁边的猪粪。那天他粪筐里确实有猪屎,这让他百口难辨。他灵机一动跟小和子:“你家的猪屎写了名字了吗,你喊它看它答应你不?”
考连挑粪时也要喝一杯子,喝了酒的考连担着粪桶,走出轿夫踩街时的步子。考连在歇息的时候,要抽根烟,那种辣嗓子的劣质烟。他从来不给别人散烟,别人给他散烟他也不要。他不能占人家的便宜,人家一根烟就抵上他一包烟。吃菜也不要好的,吃什么都一样,吃糠咽菜的同样也是人。他将钱攒着,总是攒到人家的口袋里。
王大有骗了他一万六。
王大有确实是个“钱鳖子”,什么样的钱都想赚。王大有的老丈母娘,八十多岁了,攒了几个养老钱也被他抠去了。她每天清早就在小有的厂门口哭鼻子。谁骂都没有他老丈母娘骂的精辟,她边骂变数落他的罪状。王大有就出来轰赶他的丈母娘。他拿着棍子向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一样。他丈母娘驼着背手里提着个拾破烂的蛇皮袋,袋子里有酒瓶子,老家伙就用啤酒瓶子打这个狗日的。王大有跟自己的丈母娘拉拉扯扯的,被路人看见都要耻笑他,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还做人贩子,从贵州搞来一批姑娘,一万八一个。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呱唧呱唧一个劲地煽动,给考连八折五优惠,考连又栽了。那姑娘只和考连睡了一晚上就消失了。考连眯缝着眼睛半醒不着,他的一条胳膊还垫在他那姑娘的头下。他隐隐约约看见她轻轻地把头从他的胳膊里挣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出了屋,一溜烟便不见了。
他顷刻之间成了穷光蛋。
每年杀猪的时候,老板娘总是忘不了考连。给他点什么呢?砍一刀肉吧,考连他说他是回子,不吃肉。老板娘知道考连是嫌肉太贵,猪血应该要的。老板娘吩咐下去:“称二斤猪血给考连,称头一定要足。”
考连猫着腰,捧着猪血,感到无比荣耀。全厂职工哪个能吃上老板家的猪血,他们不配,除了有他考连。
考连一连三天没来上班了,第四天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踉跄地来了。脸色蜡黄蜡黄的,肚子胀的像一匹小鼓。他得了肝腹水,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那天丢了一千块钱的时候,他为什么哭了呢。区区一千块屌毛一根,但是他已经不能轻视一千块了。
“考连来了。”
老板娘一阵惊喜,他来了就好,好些活都等着他呢。
考连干黄的小脸上挤出来一丝笑容,他是来请假的。他的病没有钱医治。
老板娘煮了一碗枸杞子汤,碗里飘着几片鸭蛋花子,端到考连面前。“吃了吧,吃了我就来把帐算给你。”考连双手接过来,他的黄眼珠里滚动着浑浊的泪。考连吃过的碗老板娘说扔掉算了,病菌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