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勇士与草莽

　　很快，他们分到了让他们兴奋不已的东西。

　　后方补给受到美军的轰炸运不上来，而他们到达的地区，又基本上没有了老百姓，有的村子甚至已经被炮弹炸得连房子也没一间好的。昨天夜里停下来，炊事班长只给大家煮了一点玉米粒，大家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但是，还是饿！

　　老炊事班长眼睛都憋红了，低着头，一叠声地对战士们说：“对不起了，我老而无用！”

　　可这会儿分下来的却是饼干、方糖，甚至还有罐头。

　　连长大声说：“兄弟们，这是团长冒着被处分的可能，把缴获的东西全分给了大家！吃完咱们就出发，到美国佬手里再多缴获一点啊！”

　　一吃饱饭，大家就马上向飞虎山开拔！

　　下午，雪下了起来，整个天地间一片白色。

　　1950年11月4日4时10分。秦明扬他们作为主攻连的尖刀，开始了对敌人的进攻。

　　那是两公里的开阔地，敌人的炮弹如雨一般不断地向下落。

　　秦明扬不断地跑，炸弹不断地在周围爆炸，弥漫的硝烟堵塞了鼻孔，遮挡了他的视线，整个大地在颤抖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大海上颠簸。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四周的战友在不断地往前冲和他们不断地发出的各种各样因为受伤而产生的叫声。

　　他再一次感觉到出不得气，又接不上气，身体也开始发木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突然听到有人一声大喊：“我们的炮开火了！”

　　他这才听到身后传出了最让他激动的喀秋莎火箭炮那“嗖嗖”的声音。

　　这声音刺激着他，让他觉得有了一丝力气！

　　这次，他没有冲到最前面，等他冲到飞虎山脚下时，雪更大了。

　　或者说，不是雪更大了，而是这些雪花被双方激烈的炮火打碎了，变成了弥天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往山上爬时，只能一点点地爬，所有的土都被雪覆盖了，滑滑的，根本使不上力，只能保持一个目标——向上。

　　他无目标地射击着，根本看不清敌人，甚至也看不见自己的战友。

　　“秦教员！”李上林大声地叫起来。

　　这让秦明扬有了一丝安慰，他抓住一棵枯草大声地答应：“班长！”

　　突然一双手抓住了他：“好样的，活着就可以杀敌！据我的经验，这种天气最后就是个拼刺刀。我们这个班都是好手，你跟着我，大家在一起，没人挡得住的！”

　　秦明扬这才看清周围蠕动的“泥巴”都是自己的战友。这让他觉得力气增加了不少，身体的关节也仿佛活络了一些。

　　大家继续向山上爬去，秦明扬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把身体放得很低，几乎贴到了地面，嘴巴时不时地会啃到泥土。

　　终于到达山顶了，班长停了下来，让大家都上了刺刀。

　　好大的雪，人的面相也是模糊的，大家都没说话，只是向前摸去。突然前面的战友发出了一声闷叫。班长李上林大喝一声：“杀呀！”

　　他们一起扑了上去。

　　纷纷扬扬的雪中，只听见肉体的撞击声。

　　“给我对准前面高大的身影打！美国佬一个个像野牛！别停手啊！”班长大喝着。

　　只见他把一杆步枪当成了棍，飞轮飞扫，秦明扬挺刺刀，在后面挑那没断气的美国兵。

　　更多的战友上来了，喘息声、欢呼声，同那被刺中的闷叫声响成了一片。

　　秦明扬不知道自己摔倒了多少次。甚至有几次身子和刺刀亲密地接触了。可是，他一次次地站起来了。直到他倒在了一个炮弹坑里。不过，他没有受伤，而是累趴下了。当他再一次站起来时，面前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和自己一样裹满泥巴的战友。大家顾不得泥泞，一下子全坐在雪水里。

　　大家刚停下来不一会儿，团部的命令下来了：“就地展开防御！”

　　大家开始抢修工事。

　　但是，美军的大炮开始不断地向这边轰击。指导员冒着炮火大声地吼着：“我们的后面是什么？是一马平川！如果我们让敌人过去，他们又会进攻我们的祖国！你们说怎么办？”

　　“誓死守住飞虎山！”大家吼着。

　　战友们不怕大炮，可是，因为开始进攻时要求轻装攻击，大家几乎没有一样修工事的工具。大家只能用手、刺刀挖着，挖得双手血淋淋的，跪得双膝都破了，还是挖不出一个大坑。

　　性急的连长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16岁的司号员趴在他手指的血染红的石头上哭了：“我就是用牙，也要把你咬烂！”

　　秦明扬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去营部领工具！”

　　说完，他一头扎入了被敌人连续不断的炮击封锁着的雪海。

　　当他成功地把一捆铁锹和铁镐背上山时，他的裤子已被炮火扯掉了。

　　指导员一边开玩笑地说他影响军纪一边把他抱起来，转了一个圈。最后还忍不住往他那长满黑胡子的脸上擂了几下。

　　正好团长也冒着炮火上来了，指着他的鼻子就吼：“你这个知识分子，我听说过你！好样的！”

　　秦明扬一挺胸：“团长，我是共产党员！”

　　团长顿时笑了起来：“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开染坊！好，共产党员同志，请你找条裤子穿上！”

　　“是！”

　　所有的战友都笑了起来。

　　南朝鲜第七师在美军的配合下于11月6日早晨开始进攻了。

　　天刚亮，美军的飞机就向阵地扑来了，机关炮的炮弹像雨一般地倾泻下来，打得石头山包一片石头烟尘。接着巨大的航空炸弹呼啸着落了下来。

　　同时，美军地面炮火发射的炮弹形成了一片弹幕，整个山顶眼看着就低了几公分。在阵地上没有撤下的战友，也牺牲了很多。

　　秦明扬在山下的囤兵洞里，忍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却被连长一把按住了：“团长命令，你现在不能上去！”

　　他急呀，听到上面的杀声震天，他却只能闭上眼睛，想象班长他们如何杀敌，同时也想象战友们在炮弹下的情景。想到战友们在战火下的情景，他就开始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能在那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上面不断传来观察哨报回的消息，二排已打退了敌人五次攻击。

　　到天黑时，连长终于允许他带着战士送弹药上去。指导员严肃地对他说：“由于敌人的炮火厉害，所以，我们不能一次在山上放大量的兵力，更不能调去所有的干部！所以你送完弹药，必须马上回来！这不是个人逞英雄的时候。如果那样，就是你牺牲了，你也不是合格的战士！记住，只知道瞎拼的人，不是勇士，是草莽！”

　　秦明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现在经指导员点拨后认识得深刻。所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也从此学会了思考，而不是只顾死拼，只是他第一次作为指挥员动脑，就差点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