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这钱不干净
书名:国家赔偿作者名:孙浩元本章字数:11792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10
文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家酒店,只是主宾异位,她真是心花怒放,唯一缺憾的是,这里没有舒服的沙发可以坐,没有可口冰凉的饮料供应,没有妈妈桑级的人物笑靥如花地伺候。不过,金鱼缸有了,这是最关键的。她匆匆看了一眼,一摆手说道:“换!”
1.他们当年上访过
房子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房子才有生气,哪怕住在里面的人再怎么贫穷,也会欢声笑语苦中作乐;没有灵魂的房子则是一片死气沉沉,哪怕腰缠万贯也难以掩饰房子散发出来的苍凉和寂寥。
张老汉的五间红瓦房在村子里算是中等水平,但是却少了几分生气,要不是确定这房子里的确住了人,苏镜可能都不会敲门。张老汉蹒跚着从屋里走出来,也没问是谁,径直把院门打开了,然后干巴巴地问:“你找谁?”
张老汉年纪不大,五十多岁,按说还不算老,脸上却布满了千沟万壑的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毫无光彩,空洞洞的像是两道深渊。苏镜自报家门,张老汉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但也只是一刹那,就像一扇窗户刚刚开了一条缝又立即关上了。他将苏镜领进屋,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屋里却显得阴暗,灶台上放着一堆没洗的碗,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桌子上茶壶、茶杯随意摆放,椅子上也堆着几件衣服,张老汉收拾出一把椅子,招呼苏镜坐下,然后哆嗦着手掏出了一根烟,颤巍巍地点上。他没有多看苏镜一眼,仿佛这人根本就不存在。
苏镜端详片刻,终于说道:“张大爷,我想问一下张苇苇的事情。”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他依然没看苏镜。
“他当年入狱一个月就出事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喝开水能喝死吗?”张老汉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我们才要重新调查,”苏镜说道,“当年你们难道没有提出异议?”
张老汉冷笑一声。“异议?啥个异议?当年我们到处上访,最后成了上访钉子户,你说我们还敢有啥异议?孩儿他娘最后哭死了,我又能怎么样?”他随后从桌上捏起一颗螺丝钉,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螺丝钉!我们他妈的就是一颗螺丝钉,有谁关心一颗螺丝钉的死活?”
“我关心!”苏镜说道。
张老汉沉默了,看着苏镜,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眼眶也湿润了,然后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苏镜面前,哽咽着说道:“求你了,给我儿子做主啊!”
苏镜慌地赶紧起身搀扶张老汉,说道:“大爷大爷,您别这样,我今天来找您,就是想把这事查清楚。”
“苇苇这孩子是有罪,他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贩毒啊!可是,他罪不及死啊,怎么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呢?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是他们老板的司机,你说一个司机能犯多大的事啊?”
“司机跟老板走得近,可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
张老汉眼睛又是一亮:“他就是为这个被杀了?”
“大爷,我们还不能下结论,而且现在也没有证据说他是被杀的。”
“我跟他娘一直相信他是被人杀的,喝开水!喝开水能喝死人吗?”
“大爷,张苇苇被捕前后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对了,对了,你等等。”张老汉说完走到一面五斗柜前,将外面的衣服全扒拉到地上,从最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本来是白色的,由于年深日久已经泛黄,他哆嗦着手打开信封,露出了一沓厚厚的人民币。“你看,你看,这是十九万,本来有二十万,我们花了一万,自从苇苇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们就再也没动过这里面的一分钱。”
“这是哪儿来的?”
“苇苇被抓后,有个人送给我们的,说是苇苇留给我们的钱。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孩子怎么被捕了还有钱给我们?第二天,又接到儿子电话,问我们有没有收到钱。我们说收到了,他说那我知道了。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让我们别管。”
“你还记得送钱那人长什么样吗?”
“那人是晚上来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张老汉说道,“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样子实在记不清了。”
“他是怎么来的?开车?”
“骑摩托车。”
“车牌号码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苏镜心中已经了然,肯定是有人想封住张苇苇的口,让他不要乱攀乱扯。张苇苇入狱后,那人还是不放心,觉得夜长梦多,干脆痛下杀手。
跟张老汉一样,郭君的遗孀杨红也收到了二十万,也是在深夜时分,一个年轻人送来的,同样骑的是摩托车。杨红跟张老汉不同,她住在城里,借着路灯,她看清了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国字脸、扇风耳、浓眉大眼、鼻梁塌陷、鼻孔朝天、阔嘴厚唇。
“他说这钱是郭君留给我的,还让我放心,说郭君肯定没事,”她越说越气,“可是他进去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还被诬陷说什么手淫死的!”
“当年你就觉得奇怪了?”
“我觉得奇怪有什么用?”杨红说道,“如果这事放在现在,我肯定找媒体投诉了,可那时候哪有媒体啊?”
“我找过张苇苇的父亲,他说当年他们老两口还上访过。”
“我没上访,我知道根本没用。”
苏镜刚想问为什么觉得没用,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用,有些事情是不需要问为什么的。
2.关起门我们是一家
苏镜回到局里的时候,邱兴华已经在等他了。
“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这两人很难找,不过还是被我挖出来了,”邱兴华说道,“先说朱雪泉,他当年辞职后,下海经营一家服装厂,你肯定想不到他卖的是什么服装。”
“校服?”
“不是,比那还牛逼,”邱兴华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卖的是警服,现在顺宁每个警察穿的警服都是他做的,定点加工!”
苏镜吃惊之余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笑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包括你的衣服,都是他做的。”
“他父母有钱吗?还是老婆有钱?”苏镜问道,“以他当狱警那点工资,想开服装厂可不容易啊!他的启动资金哪儿来的?”
“我也问过他了,”邱兴华说道,“他说他老婆家有钱,老丈人当年是开煤矿的。”
“其他呢?”
“我问张苇苇和郭君到底怎么死的,他坚持说两人一个是喝开水死的,一个是手淫死的。头儿,这事很难查,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干了什么,但是我们没法找到证据。”
“警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拿到订单的?”
“我也问了,他说拒绝回答,拽得很,还警告我呢,说顺宁水很深,走路要小心。”邱兴华说着递来一张照片,“这是他的近照。”
照片上的男人英姿勃发,眼神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狡狯,嘴角轻轻上挑,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万光辉呢?”
“他现在是国色香夜总会的保安队长,昼伏夜出,我找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了,他还在睡觉。当我提起张苇苇和郭君的时候,他明显很紧张,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事。我说怀疑这两人被杀人灭口了,他说不可能,说我胡说八道。我问他张郭二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跟朱雪泉一样,一口咬定是喝开水死和手淫死。”邱兴华又递来一张照片,“这就是万光辉。”
苏镜一看那照片,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见过他!”
“你认识他?”
苏镜惊喜地看着邱兴华:“你知道我在哪儿见过他吗?我在世纪华府见过他,他要去杨爱民家,见到我的时候,走路都快了。”
“还有一点,万光辉说话L、N不分,”邱兴华说道,“还有那个监狱长周伟勤,我一直打他电话,老是关机。去他家找他,家里也没人。”
“他家里都有哪些人?”
“除了老婆,还有一个儿子,不过出国了,有一个女儿,前几年嫁人了,嫁给一个日本人,现在定居在日本。”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镜看看时间说道:“也许他们现在回家了,我们再走一趟。”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见是两个年轻的警察,老太太立即笑呵呵问道:“找我们家老头子是吧?”
“是的,阿姨,我们来找周叔叔。”邱兴华抢先说道。
“哎呀,他不在家,打牌去了,快进来坐。”
“不用了不用了,阿姨。周叔叔去哪儿打牌?”
“世纪华府附近有个金雀棋牌室,他一般都去那儿。”
又是世纪华府!两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打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离开周伟勤家,邱兴华嘿嘿地笑:“头儿,这一招果然管用啊!你看,我叫一声阿姨,老太太立马热情得不得了。”
金雀棋牌室就在世纪华府东门对面,隔一条马路,七彩的霓虹在夜色中招摇,门口一个亭亭玉立的唐装姑娘,见到两人立即屈膝弯腰:“老板,里边请,有位吗?”
“没有,找人的。”
“知道在哪个房吗?”
“不知道。”
“那给您的朋友打个电话吧。”
“关机了。”
“您朋友贵姓啊?”
“周。”
唐装姑娘将二人迎到柜台前,对柜台姑娘说:“帮忙查一下,有没有周先生……是先生吧?”
“是。”
“有没有周先生订的房。”
柜台姑娘查了一番说道:“没有。”
苏镜说道:“再帮我查查有没有杨先生订的房。”
柜台姑娘摇摇头:“也没有。”
邱兴华说道:“也许今天他们没来?”
苏镜说道:“我们挨个房间找找。”
“先生,这样不行的,会打扰客人的。”
苏镜亮出警察证,唐装姑娘立即不吭声了,柜台姑娘拿起电话:“林总,这里两位警察要找人……”
两人没理会,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推门找人,每个屋子里都是乌烟瘴气,推到第五个房门的时候,苏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哟,这不是苏队长吗?快请进,你怎么有雅兴跑这儿来了?”邱德龙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
屋里还坐着三人,都是老者,见到苏邱二人闯了进来,尽皆疑惑地看着他们。苏镜笑道:“邱书记,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啊。”
“嗨!原来不是找我的?这儿还剩下三个老头子,你找哪位?”
“周伟勤先生在吗?”
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呵呵笑道:“原来是找我的。什么事啊?”
邱德龙对另外两人说道:“王主任,刘书记,咱们今天先散了吧,改天再约,好不好?”
“好好好。”两人连声说着离开了棋牌室。
邱德龙招呼道:“坐,坐,别拘束嘛!小苏啊,我听说你今天去找过朱雪泉了?”
“邱书记怎么知道的?”
“哎,最近顺宁不太平啊,侯国安这老小子非要把顺宁翻个底朝天不可,所以呢,我还是坦白从宽的好,省得到时候你们找上我,那我就被动了。”邱德龙吸了口气,说道,“哎呀,有些事还需要苏队长高抬贵手啊。”
“邱书记您言重了。”
“你找周伟勤什么事?”
“关于张苇苇、郭君遇害的事情。”
“我估摸着就是为这事来的,”邱德龙说道,“老周,你跟他们讲讲。”
周伟勤说道:“哎,那事我的确是负有领导责任的,一时失察听信了朱雪泉和万光辉这俩小子的说法,他们当时说张苇苇是怎么死的,郭君是怎么死的,我的确也怀疑过,但是又觉得他们没必要骗我,所以就在他们出具的死亡证明书上签了字。”
邱德龙接口道:“当时我就批评过老周。老周,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直到后来,张苇苇的父母频频上访,我才知道了,把死亡证明书调来一看,果然是荒谬透顶。我把老周叫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那两人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场。”
周伟勤说道:“后来,邱书记把朱雪泉和万光辉也叫来了,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见兜不住了,只好承认了。可是,家丑不能外扬,我们也一直没对外公布这事,对张苇苇和郭君的家属,我们也尽量安抚。”
苏镜笑道:“好像安抚得不到位啊,家属至今怨气冲天。”
邱德龙说道:“那也没办法,你想那么大的事,我们能随随便便公布吗?稳定压倒一切,万一这消息公布了,造成社会不稳定怎么办?”
邱兴华忍不住说道:“怕是担心官位不稳吧?”
邱德龙脸色紫涨,喝道:“你说什么呢?年轻人,你注意点儿!”
苏镜不理会他,干脆直说了:“张苇苇和郭君被捕后,家人都收到了二十万块钱,他们不知道这是谁给的。我怀疑这是跟高氏集团有牵连的人给他们的封口费。可是,两人入狱后,这人还不放心,于是干掉了这两人。”
周伟勤说道:“这可是诛心之论啊。”
“的确,我们没有证据,”苏镜说道,“不过,当年朱雪泉、万光辉和你周监狱长,非但知情不报,还弄虚作假,但是你们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甚至连象征性的免职都没有。我怕难堵悠悠众口啊!”
邱德龙笑了,不屑地笑了:“苏队长太理想主义了,什么悠悠众口,现在谁知道这事?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人吧?小苏啊,关起门我们都是一家人,凡事可别那么较真儿。”
苏镜笑道:“小邱,这话今天也有人跟你讲过吧?”
邱兴华说道:“朱雪泉告诉我,顺宁水很深,让我小心点儿。”
苏镜继续说道:“朱雪泉竟能揽到警服生产、销售的活儿,本领也算通天了。”
邱德龙哈哈笑道:“哎,我要跟你们坦白从宽的就是这事儿,实话说了吧,朱雪泉能拿到那单子,最初就是我出的力。不过,后来换了局长了,他生意还能照做,就是他的本事了。所以啊,苏队长,可别把你们侯局长也扯进来啦,哈哈哈。”
“我查的是凶杀案,其他事情我不管。”苏镜说道,“我只想查出张苇苇和郭君,到底是被谁指使杀害的,他们两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邱德龙嘿嘿冷笑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能怎么查?你们查不出什么名堂的,该收手就收手吧!”
苏镜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挑衅:“我会申请重新启动调查。嘿嘿,到时候,还需要周先生配合啊!”
第二天,苏镜将调查情况向侯国安做了汇报,然后提出:“我希望能重新启动调查,张苇苇、郭君到底是被谁打死的。”
“重启调查?”侯国安说道,“这事根本就没调查过,何来重新?”
“当年这两人死于狱中,侯局长没有听说?”
“我压根儿不知道,案子是由我们办的,到了起诉环节,我们就只提供证据,犯人关进去之后,就更没我们什么事了。”
“狱警万光辉,我前几天在世纪华府见过,他去了杨爱民家里。”
“杨爱民?”
“当年他是西峰区公安局长。”
“这我知道。这个案子一直是我的心病,当年因为破了这个案子,我还被授予一等功,可是我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高立国凭什么那么疯狂?他没有后台能这么狂?他卖毒品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西峰区警方在干什么?这都是我当年想的问题,”侯国安说道,“但是我一直没有证据。”
“当年你就怀疑杨爱民了?”
“是,”侯国安说道,“当年审讯的时候,我们对每一个人都严加盘问,希望能把这个后台揪出来,可是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包括那八个被判死刑的人?”
“是,那几个人有的负责运输,有的负责销售,并不全是顺宁本地人,我记得有四五个人是从外省抓来的。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高立国的后台是谁。”
“包括高氏集团的高层也不知道?”
“不知道,有两个被判死刑的副总经理,我跟他们说只要说出高立国的后台是谁,就算是立功情节,可以请求法院从轻发落。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还是说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受到威胁了?”
“死亡已经是最大的威胁了,还能有什么威胁?”
“比如说对他们家人的威胁?”
“这个当年我也考虑过,不过这事也是空口无凭。”
“张苇苇和郭君当年也说不知道?”
“这两人的供词,我压根儿就不信,但是他们一口咬定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啊。”
苏镜笑道:“当年孟培庆没杀人,都能被打到承认自己杀人了,侯局长当年不会一点手段没使吧?”
侯国安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雷风行他们是一路货色啊?”
“不会,不会。”苏镜笑道。
“说说你的计划,这个调查一旦启动,你就必须给我查出东西来。这事涉及邱德龙,很难办。他虽然退了,但是人脉还在,如果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这事很难收场。”
“将周伟勤、万光辉、朱雪泉三人同时带来问话,给他们造成压力,逼他们说出实话。”苏镜说道,“对张郭之死,还要继续调查同监的犯人。”
侯国安沉思半晌说道:“我再补充一点,可以对周伟勤和万光辉敲山震虎,但是主要火力要集中到万光辉身上,因为他去过杨爱民家里,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也许万光辉就是杨爱民的一杆枪。”
“好,我立即去办!”
苏镜离开局长办公室后,侯国安给邱德龙打了个电话:“邱书记啊,我是小侯啊,有件事情要向您汇报一下……”
3.抢了十块钱打了两次架,被判死缓
中国最后一个流氓叫牛玉强,他因为抢了一顶帽子打了一次架被判死缓,后来两次减刑,最后减到十八年,服刑期间,患上肺结核被保外就医,1997年,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实施,删除了“流氓罪”。2004年,他重新被投入监狱,刑期顺延,由原来的2008年4月28日释放顺延到2020年4月28日。牛玉强由此成为最后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流氓”。
熊彭凯的遭遇没有那么离奇,他抢的不是帽子,而是十块钱,也打了两次架,把人打伤了,于是被判死缓,由于表现良好,相继减刑为无期徒刑,二十年有期徒刑,还有两年,他才能重获自由。如果不是牛玉强,他才是中国最后一个流氓。
苏镜找到这个与“中国最后一个流氓”荣誉称号失之交臂的熊彭凯的时候,他正在参加监狱组织的电焊工基本操作技能培训,他十九岁入狱的时候目不识丁更无一技傍身,服刑十多年,虽然没了自由,但是却学到了文化知识,还掌握了不少技术。他早就筹划出狱后的生活了,他相信找到一份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刑期越近,他越觉煎熬,渴望早日脱离羁绊开始新生活。
苏镜没有穿警服,熊彭凯好奇地打量着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了一门亲,直到苏镜自我介绍,他才有点吃惊,嗫嚅着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想早点儿出去吗?”
熊彭凯一听来了精神:“想。”
“我来调查十三年前的两宗死亡事件,假如你能提供有用的线索,我可以帮你申请减刑。”
“我就剩下两年刑期了,还能怎么减?”
“我现在办的案子关系重大,所以只要我提出申请,将你立即释放都有可能,毕竟你已经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熊彭凯双眼放光,两只手紧张地搓来搓去:“不知道我能提供什么线索?”
“还记得张苇苇和郭君吗?”
熊彭凯寻思半晌,失望地说道:“不知道。”
“十三年前,他们两人被关了进来,跟你同一个监舍,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相继死亡。一个据说是喝开水喝死了,一个据说是手淫过度导致死亡。你现在总该想起来了吧?”
熊彭凯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黯淡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是问别人吧。”
“他们两人都是晚上死亡的,跟你又是同一个监舍,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还有两年刑期,很快就熬过去了。”
“当年的两个狱警朱雪泉、万光辉以及监狱长周伟勤,现在都被隔离调查了,我希望你不要有压力,你已经坐了十八年牢了,难道真的不想早点儿出去?”苏镜开玩笑道,“你现在三十七岁,出去找对象还能说自己三十出头,两年后你出去就是三十九岁,那跟四十岁可没啥区别啦。”
熊彭凯讪讪地笑,两只手搓得更频繁了。
苏镜继续说道:“你父亲今年六十五岁,母亲六十三岁,你没有兄弟姐妹,父亲身体不好,这你也知道,你就不想早点儿出去多尽点孝道?”
想起父母双亲,熊彭凯的眼圈红了,然后说道:“当年,我们都被警告过,不准胡说八道,要一口咬定他们两人是出意外死亡的。”
“实际呢?”
“我们那个监舍关的都不是死刑犯,可是自从他们两人关进来后,就有一个死刑犯也被关进来了,我记得那人自称白老四,整天对我们吆五喝六的,稍不顺心就又打又骂,尤其对张苇苇和郭君更是如此,动不动就威胁要弄死他们。他打张苇苇和郭君的时候从来没人管,但是张苇苇和郭君稍有反抗,狱警就会出面干涉,久而久之,他们两人也不敢言语了。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听到白老四悄没生息地下床了,走到张苇苇的床前,然后我就听到踢床的声音,我想他是用枕头捂住了张苇苇的嘴。直到张苇苇不再踢床了,白老四才又爬回自己床上。第二天,张苇苇就没有起床,他死了,狱警来了之后,还假模假式地要给他喝水,然后大叫说‘怎么喝口开水也能呛死啊?’后来,他跟每个人说,张苇苇是喝开水呛死的。”
“哪个狱警给他喝开水的?”
“万光辉。”
“朱雪泉呢?”
“他俩一起进来的。”
“郭君呢?”
“郭君是被白老四用铁棍打死的,也是晚上,因为动静太大,我们每个人都被惊醒了。”
“狱警也不管?”
“过了好久,他们才过来,来了之后,就把白老四带走了,说是要关小黑屋,郭君的尸体也被拖走了。”熊彭凯说道,“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又回来了,告诉我们说,郭君是手淫过度死亡的,还要我们立即清理床铺上的血迹,警告我们不准乱说,谁要是乱说,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那两个狱警是谁?”
“朱雪泉和万光辉。”
“你愿意出庭指正他们吗?”
“我愿意。”
“你知道白老四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苏镜立即去找刘监狱长,将历史档案都拿了出来,翻找旧案,终于找到一个叫白路富的人,他十三年前被枪决,时间是郭君死后两个星期。当年他犯的是杀人罪,被枪决时二十八岁,有一个两岁的儿子。白路富家住顺宁市一个老社区,前两年旧城改造,全都拆迁了。苏镜费尽周折,终于到住宅局旧城改造管理办公室,找到了白路富老婆姜小舟的新家地址,又是在郊区,就在庄家沟煤矿区附近。苏镜马不停蹄地赶去,还好姜小舟在家,见到风尘仆仆的苏镜,她非常疑惑。等苏镜自我介绍后,她有点慌乱。苏镜开门见山,问道:“白路富被枪毙之前,有没有给家里寄过钱?”
姜小舟越发局促不安了,说道:“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我没有啊。”
“姜女士,我干这么多年警察,谁有没有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不知道……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寄了多少钱?”
“不是寄的,是送来的。”
“谁送的?”
“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跟孩子已经睡了,听到大街上有人骑着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然后有人猛敲我家门,我出去开门的时候,那人已经骑在摩托车上了,跟我说‘脚下是五万块,你收好’。说完他就走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都不敢收这钱,直到过了几天我去探监的时候,白路富才问我有没有收到五万块,我说收到了,他说那他就放心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是给孩子的学费,其他的事也不准我问,他说你知道太多不好。”说完,姜小舟问道,“苏警官,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五万块不干净,是有人雇你老公在狱里杀人的酬金。”
“啊?我从来没听说这事。”
4.他是手淫过度致死
得到确切的信息后,苏镜又赶回市里,路上买了个汉堡吃了。一回到局里,便去找邱兴华。邱兴华今天也没闲着,他一早就带人把周伟勤、朱雪泉和万光辉三人拎了来,说要隔离审查,三人只能乖乖就范。到了局里之后,邱兴华先让三人打个照面,也不给他们打招呼的机会,立即隔离。
他先从周伟勤下手,这个矮胖的小老头红光满面很有精神,顶着一个酒糟鼻子,豁着一张大嘴,露出一口黄牙,那是被尼古丁污染的。还没等邱兴华发问,他便以攻为守,率先说道:“昨天,我该说的都跟你们苏队长说过了,你们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的确,我是负有领导责任,我可以向组织写检讨,可是你们没必要搞这一套吧?”
“写检讨这事,你可以先放一放,我只想听你把经过再说一遍。”
“嗨!我真是被那两个臭小子害惨了,”周伟勤摸了摸酒糟鼻子,“那天,我还没上班,就接到万光辉电话,说张苇苇突然死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一早放风的时候,其他犯人都出来了,张苇苇却没出来,他就跟朱雪泉进去检查,然后发现张苇苇昏迷了,他就给张苇苇端了一杯热水,张苇苇喝了之后就突然发病死了。”
“你那么容易就相信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事挺荒唐的,但就因为荒唐,我才相信啊,因为没人会编造这种理由。”
“你什么时候在死亡证明书签字的?”
“我上班之后就签字了。”
“你没看过尸体?”
“没有。”
“为什么不检查一下?”
“年轻人,这事是我做得不对,行了吧?我应该检查一下的,行了吧?”
“郭君死亡的时候呢?”
“我也是在家里,记得是半夜,那次是朱雪泉打的电话,说是郭君死了,怀疑是手淫过度,因为内裤上有很多精液。”
万光辉和朱雪泉说法跟周伟勤一模一样,他们发现张苇苇昏迷了,于是倒杯热水给他喝,结果一喝出事了。而郭君则是死于手淫过度,因为内裤上有精液。
苏镜看着问询笔录,冷笑道:“肯定串供了。”
“昨天就该把他们拎来。”
“估计也没用,没准儿孟培庆出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串供了呢。”
万光辉还交代,他是杨爱民的远房亲戚,论辈分,他喊杨爱民舅舅。当年他学历不高就能到监狱当狱警,也是杨爱民帮的忙。
邱兴华一副苦瓜脸,说道:“我们很难有什么突破。”
苏镜笑道:“再跟我去会会周伟勤。”
周伟勤一见苏镜走进来,立即笑逐颜开:“苏队长,可以让老头子回去了吧?该问的,你们也都问过了。”
“还有没问的呢,”苏镜不苟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冷冷指着对面的椅子,“坐下。”
周伟勤的红脸越发红了,他默不作声地坐下,倨傲地看着苏、邱二人。
“认识杨爱民吗?”
“哪能不认识?”周伟勤笑道,“副市长嘛,最近好像出事了。”
“十五年前认识他吗?”
“哎哟,那时候他还是西峰区公安局长吧?不认识。”
“万光辉是他远房亲戚,学历也达不到要求,怎么会去你那里当狱警的?难道不是靠杨爱民的关系?”
“不是,那时候我真不认识杨爱民,万光辉到我那儿工作之后,我才认识他的。”
“那万光辉是怎么当上狱警的?”
“这个……哎呀……这个……”
“说!”
“是邱书记找上的,”周伟勤说道,“杨爱民先找到邱书记,邱书记给我打的招呼。”
苏镜暗忖:“怎么到处都有邱德龙的影子啊!”他又问道:“还记得白老四吗?”
周伟勤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认识。”
“白路富呢?”
“不认识,他是谁?”
“别装蒜啦,周监狱长!”苏镜冷冷地说道,“我能查出白路富的名字,自然就知道他的事情。你是想自己说呢,还是我告诉你?”
周伟勤叹口气说道:“好吧,我说。张苇苇究竟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是郭君,我知道他是被白老四打死的,白老四为此被关进了小黑屋。但是,万光辉提醒我,如果我们说郭君是被白老四打死的,怕家属会有情绪,会质疑我们的管理。然后呢,郭君内裤上的确有精液,所以万光辉就建议说他是死于手淫过度。”
“承认弄虚作假了?”
周伟勤扭捏道:“是。这事后来还给邱书记添了不少麻烦。”
“行了行了,别拿邱书记来压我们了,”苏镜说道,“有个问题,我很是不解。白老四是个死刑犯,他怎么会被关到普通牢房里?周监狱长,这事你可别说不知道啊!光凭朱雪泉、万光辉两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个……可能是因为死刑犯的牢房不够用吧?”
“你扪心自问,你自己相信这个理由吗?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苏镜继续说道,“白路富在被枪毙之前,他老婆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五万块钱,这肯定是雇凶杀人的酬金!而只有你才有权力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宿舍。如果我说,雇凶杀人的可能就是你,你应该没意见吧?”
“荒唐!”周伟勤叫道。
“周伟勤,你别激动,如果不是你雇凶杀人,你干吗要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宿舍呢?”
“我跟他们无怨无仇,干吗杀他们?”
“那谁跟他们有怨有仇,谁想杀他们?”
周伟勤张张嘴又闭上了,苏镜说道:“你再想想吧,我不着急。”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留下周伟勤一人,木然地坐在板凳上,神色惶然。
苏镜一走出去,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却见一个妖娆的美女婀娜多姿地摇了过来,却是文芳小姐被带来了。
5.让恐惧的情绪发酵一会儿
黄师傅就像站在玻璃橱窗前观赏假模特般,看着一字排开的八个人,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者吊儿郎当东张西望,或者虎视眈眈看着前方,有的低眉垂眼,有的昂头阔视。黄师傅逐一打量过去,又打量过来,踌躇再三难以取舍。
邱兴华问道:“他不在这里面?”
黄师傅一张苦瓜脸写满了无辜:“那天晚上,我真没注意那个乘客长什么样,”说完又心有不甘,往橱窗里看了一眼,“这人命关天的事,我也不敢随便乱说,你说是不?”
“放心,我们不会因为你指认了谁,就认定那人是杀人凶手,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这样的话,我觉得那个人挺像的,从身高、体型还有脸型看,都跟那天晚上的乘客很像。”
“你确定?”
“反正,这八个人里面,这个人是最像的。”
邱兴华满意地将黄师傅带了出去,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又将文芳带了进来,看到苏镜也在,咧嘴一笑,说道:“头儿,那边怎样了?”
“让恐惧的情绪发酵一会儿,”苏镜看了看玻璃窗后面的八名嫌疑人,问道,“刚才黄师傅认出来了吗?”
“认了一个人。”
“文小姐,请你认一认,这里面有没有那天晚上那个人?”
文芳摇摆着屁股走向前去,心中萌生出报复的快感,当年她在卅城酒店工作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两间房子,中间隔着一扇单向玻璃,号称“金鱼缸”。她和姐妹们在身上显著位置挂着号牌,待在“金鱼缸”里,或坐或站,或聊天或沉默。“金鱼缸”外也就是玻璃后面的隔壁房间,则坐着一群又一群的男人,以赏鉴的神色打量着她们,看到满意的,就跟妈妈桑报一下牌号,随后,该牌号的姑娘就会被送往客人的房间,整个交易流程就跟到菜市场买菜一样。文芳最初感到浑身不自在,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如今,文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家酒店,只是主宾异位,她真是心花怒放,唯一缺憾的是,这里没有舒服的沙发可以坐,没有可口冰凉的饮料供应,没有妈妈桑级的人物笑靥如花地伺候。不过,金鱼缸有了,这是最关键的。她匆匆看了一眼,一摆手说道:“换!”
邱兴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了看苏镜,苏镜则面带微笑不置可否。邱兴华说道:“文小姐,请认真点儿。”
“好吧,”文芳掏出一支女士香烟,优雅地夹在食指中指之间,问道,“可以吸烟吗?”
“不行,我们这里禁烟。”
文芳娇嗔道:“服务太差了。”她把香烟放好,开始饶有趣味地鉴赏起八个男人。“一号太猥琐了,你看他那眼睛,贼溜溜的,一点气质都没有。二号最帅,就是太奶油了,一点男人味没有。三号嘛,各方面都挺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四号太凶了,是个杀人犯吧?你看那一脸横肉,谁会喜欢他呀?五号是不是吸毒的?瘦得跟麻秆似的,一点美感没有,不会是当年的东亚病夫穿越了吧?六号不错,我最喜欢六号,文质彬彬的,看上去也没什么危险,应该会很疼女人的。七号嘛,真挺丑的,扇风耳朝天鼻,鼻梁还是塌的,而且岁数也大了点儿。八号的眼神好邪恶啊,我怎么感觉他能看穿这玻璃墙似的?”
苏镜耐心地等她点评完,这才问道:“你选哪个?”
文芳痴痴地笑:“真的没有了?我还想再换一拨呢。”
“没有了。”
“好吧,”文芳有点失落,“那我就选七号了。”
“看清楚了?”
“我对他的朝天鼻印象太深刻了,就跟两个无底洞似的,”文芳说道,“还有,他这张脸,不见面的话,我也想不起来,看到了,我就能认出来。”
“谢谢。”邱兴华说道。
文芳娇笑着靠了过来:“不用谢,邱警官是不是送我回去啊?”
“我同事会帮你拦一辆出租车。”
“哎,真扫兴,下次你要是到金鱼缸里了,我一定挑你。”文芳说罢扭着屁股离开了。
苏镜打趣道:“你可真是大众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