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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冤狱是这样炼成的

第六章:冤狱是这样炼成的

书名:国家赔偿作者名:孙浩元本章字数:11793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25

  她像疯了一般猛地将衣襟一扯,扣子噼里啪啦脱落了,两个硕大、松弛的乳房乍然呈现在眼前,像是两个大南瓜在胸前晃来晃去。苏镜的脸色立即涨红了,浑身不自在,他吓得连连后退,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1.到监狱后,“三高”都没了

  马克思说,没进过监狱的男人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过,如果有可能,1174实在不愿意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宁愿被人阉了,也不愿受这十多年的铁窗之苦。他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蹲监狱竟然还能蹲得怡然自得,蹲得满心欢喜。有一家国有企业的副总,贪污受贿四十多万,被判入狱三年。谈起入狱感受,他很兴奋,伸出手来给人看:“你看你看,我手上脸上的老年斑都没有了。”不但如此,他还说当年在位时经常应酬,吃得身体发福,“三高”了,到监狱后,连“三高”都没了。于是他很兴奋,觉得这牢真没白坐。1174是坐在监狱的阅览室里看到这份报道的,当时他就自愧不如,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这十三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一天不想着监狱外的自由生活。他想念老婆,想念情人,更想念儿子。一想起儿子,他就老泪纵横,算算时间,儿子昨天就该来看他的,可是他竟然没有来。他很担心,生怕儿子出了什么意外。

  眼下,他跟一群犯人坐在生产车间里,几十台缝纫机嗡嗡地响着,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布料缓缓通过针尖。正在这时,一个狱警站在门口大声喊道:“1174,出来一下。”

  他慌乱地抬起头,看了看狱警。

  “1174,还愣着干什么?有人找。”

  1174兴奋地站起来,凳子也被踢翻了,桌子上的布料也掉到了地上,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眼角泛出了泪花。但是他失望了,他满以为来见他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谁知道会见室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先前还怦怦直跳的心脏此时似乎要停止了,心中装满了沉甸甸的失望,这种失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失魂落魄地坐下,然后木然地看着前方,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年轻人问道:“你是孟培庆吧?”

  孟培庆调整目光的焦点,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然后点点头,说道:“是。”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

  孟培庆缓慢地摇摇头。

  “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姓苏,名镜。”

  孟培庆浑身一哆嗦,抬眼看看苏镜又立即低下头,眼神里满是惶恐。

  “我今天是为十三年前的案子来的。”

  “啊?哦。”

  “你还记得孟培根吧?”

  “记得,我杀了他。”

  “你真的杀了他?”

  “是,是,千真万确,真的是我杀了他。”

  “你是怎么杀他的?”

  “我们先是在蒋淑娟家里吵起来了,后来就到外面打架,我失手把他打死了。然后……然后我把他头砍了下来,身子扔在一口井里,还把石磙子推到了井里,头……头……头扔到了河里。”

  苏镜看着手中的档案,孟培庆所说的跟他十三年前交代的情况一模一样。

  “孟培庆,你确信你当年杀的人就是孟培根吗?”

  “确信,确信。”

  “你没杀错人?”

  “没有,怎么会呢?”

  “孟培根并没有死。”

  “什么?”孟培庆惊讶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可只在一瞬间,那光芒暗淡了,消失了,他又低下了头。

  “你现在还确信你杀了孟培根吗?”

  “是,我真的杀了他。”

  苏镜越发疑惑,他抽出一张照片,推到孟培庆面前,问道:“认识这个人吗?”

  那是老闷儿遇害现场的照片,孟培庆端详半天,嘴唇都哆嗦了,最后嗫嚅着说道:“不认识。”

  “这不是孟培根?”

  “不,不是,孟培根十多年前就被我杀了。”

  “孟培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你跟我说实话。”

  “是,是我杀的。”

  2.农民分地留下红手印

  苏镜没办法,只好离开了监狱,心中满是疑问。遇害的老闷儿到底是不是孟培根?孟培庆如此坚持,是不是蒋淑娟搞错了?她说要看看尸体,于是苏镜就带她看了。老闷儿一丝不挂地躺着,身上覆着一层白霜,蒋淑娟怔怔地看了半天,然后便忍不住啜泣起来,说道:“是他,就是他。”

  “你没认错?”

  蒋淑娟看了看苏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走向前去,她试探地握住老闷儿的老二,那家伙早被冻得硬邦邦的了,苏镜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将老二扯起来,看了看冻得萎缩的阴囊,最后点点头,说道:“是他,这里有颗痣。”

  虽然苏镜没有统计过,多少男人的阴囊上会长痣,但是蒋淑娟都如此肯定了,那自然是孟培根无疑了。这样一来,孟培庆就是被冤枉的了,可是他却一个劲地坚持自己真的杀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带着种种疑问,苏镜又赶到孟家庄蒋淑娟家。

  “你确信没认错人?”

  “不会的,”蒋淑娟说道,“跟我睡过的男人,我怎么会认错?”

  “可是孟培庆却坚持说,他的确杀害了孟培根。”

  蒋淑娟突然哭了起来,她像疯了一般猛地将衣襟一扯,扣子噼里啪啦脱落了,两个硕大、松弛的乳房乍然呈现在眼前,像是两个大南瓜在胸前晃来晃去。苏镜的脸色立即涨红了,虽然蒋淑娟已经是个大妈级的女人了,他对她不会有丝毫的兴趣,可是这么袒胸露乳的,苏镜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吓得连连后退,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蒋淑娟哭道:“你看看,这都是你们干的。”

  “看……看什么呀?我们干什么了?”

  “当年你们抓住了孟培庆,逼着他承认自己杀人了,还要逼着我作证,我不作证,你们就打我,给我灌辣椒水,让我坐老虎凳,还用烟头来烫我的胸口,怎么?现在你不敢看了吗?”

  苏镜这才回过神来,盯着她起皱的乳房看了看,果然两个乳房上有好几处烫伤的痕迹,跟她手腕上的烫伤是一样的。

  “我……我知道了,你穿起衣服好吗?”

  蒋淑娟一边哭着一边将衣服穿好:“可怜的孟培庆,被冤枉了十三年啊。他当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最后熬不住只好承认自己杀人了。”

  “可是我反复问他,他总是一口咬定他杀了人。”

  蒋淑娟幽幽地说道:“那是他被打怕了吧。”

  苏镜不得不承认,蒋淑娟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就要揭开一桩惊天冤狱了,这将涉及很多老警察,其中不少人现在可能已经升迁了。考虑到这一严重后果,苏镜必须万事小心,不容一丝一毫的纰漏。

  “你家里现在还有没有孟培根当年留下的毛发之类的东西?”苏镜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留个毛发做纪念基本上是年轻人而且是特别新潮的年轻人玩的游戏,比如红极一时的小月月就曾经跟男朋友小W要根毛做纪念,对蒋淑娟这个农村妇女来说,这简直就是下三烂的把戏。所以,苏镜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自己都快听不见了,他等着蒋淑娟骂他流氓混球,可是蒋淑娟却没听懂,问道:“他又没在我家理过发,怎么可能留在我这里?就是掉个一根两根的,也早就找不到了呀。”

  苏镜这才松了一口气,突然一拍脑袋,叫道“糊涂糊涂”,又问道:“你们村分过地吧?”

  “1993年分过一次地,打那之后再没分过。”

  “孟培根分过吗?”

  “当然分啦,他是我们村的,肯定有他的地。”蒋淑娟微微笑了起来,苏镜不知道,她想到了年轻时跟孟培根钻进他家玉米地的情形。

  全中国最有名的一次分地发生在1978年,河南小岗村,十八位农民冒着极大的风险立下生死状,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了红手印,创造了“小岗精神”,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孟家庄1993年的那次分地虽然没像小岗村那样载入史册,但却必然会被记录到顺宁市公安局的案宗里。孟主任见苏镜又来了,打个哈哈笑道:“苏警官,你干脆常驻我们村得了。”

  心急火燎的苏镜被孟主任逗笑了:“哎呀,孟主任,我又要请你帮忙了。”

  “好说好说,”孟主任爽朗地笑道。

  “你们村1993年分地时的档案还在吧?”

  “在,你找那个干什么?”

  “太好了,全靠你了,孟主任!”

  厚厚的一沓档案发出了霉味,孟主任解开细绳,翻找一会儿,抽出一张纸,递给苏镜:“这就是分给孟培根的地,这块地真不错,肥,又靠路边,浇水也方便。”

  看着那张泛黄的纸,苏镜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右下角那个血红的手印看了半天。

  3.被“住”看守所还得交食宿费?

  1994年,湖北省京山县雁门口镇居民张在玉被政法机关认定已遭丈夫杀害,其丈夫佘林祥被判入狱,十一年后,张在玉突然回家了!她的归家,让当地人目瞪口呆——这表明其丈夫佘祥林被判刑是错案。

  1998年,山西省临汾地区中级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郝金安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十年后,真凶落网,郝金安终获清白。

  1999年,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赵作海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刑两年。2010年,“被害人”赵振晌回到村中,赵作海沉冤得雪。

  如今,顺宁警方又为中国的冤案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案件的相似程度来说,孟培庆的冤屈更像赵作海,“被害人”都以为将对方打死了而远走他乡,于是留下的一方便成了替罪羔羊。

  孟培根和老闷儿的指纹百分之百吻合,苏镜再无疑问,老闷儿就是孟培根,而狱中的孟培庆根本没有杀人。孟培庆最初很不配合,继续坚称自己杀人了,直到苏镜摆出充分的证据证明孟培根的确是前几天刚被人杀了,孟培庆的心理防线才崩溃了,他失声痛哭大呼冤枉。等他止住了哭声,苏镜问他之前为什么一直坚持自己杀人了。他说,当年他被刑讯逼供的时候,经常有警察来告诉他,找到证据了,说他没有杀人。接着换第二个警察来审讯他,他自然说自己没杀人,然后就挨一顿打。过几天,又有警察来说他没杀人,他又信了,又挨一顿打。三番五次之后,不管是谁说他没杀人,他都一口咬定,自己真的杀人了。时隔十三年,恐怖的记忆仍在,所以当苏镜找上门来说他没杀人时,他以为苏镜也是来试探他的。

  苏镜立即向侯国安局长汇报了此事,侯局长一听这事脑袋都大了,问道:“你确信没有搞错?”

  “没有,绝对没错。”

  侯国安不停地拍着脑门,叹道:“这都什么事啊!你说说,当年是谁办这件案子的?”

  苏镜回答道:“主办此案的两个民警,一个叫温亚兵,一个叫范江山,现在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副所长。当年的派出所所长叫雷风行,现在是西峰区公安局局长。”

  苏镜停了下来,侯国安看了看他说道:“继续说。”

  “当年的西峰区公安局长也过问了此案,卷宗里还有他要求迅速结案的批示,后来这位局长升任市公安局长,之后又升任副市长,现在主抓安全生产工作。”

  “杨爱民?”

  “是。”

  “唉,老杨这下算栽了,”侯国安又问道,“还有吗?”

  “还有邱德龙的一份批示,也是要求迅速结案,不要拖延。”

  “邱德龙?政法委书记?”

  “是,现在已经退休了。”

  侯国安叹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小苏,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立即释放孟培庆。”

  “这可是一大丑闻啊,像赵作海、佘祥林那样处理的话,全国都要闹得沸沸扬扬。”侯国安又问道,“你对无头尸案怎么看?那个尸体不是孟培根,那么他是谁?你有没有想过?”

  苏镜一直沉浸在发现冤案的兴奋中,此时被局长一问,闹了个大红脸,支吾道:“还没想过。”

  “那你对孟培根、孟凡被杀有什么看法?”

  苏镜说道:“《南方人物周刊》曾经有个报道,说的是2006年,在宁波,有个叫吴大全的贵州青年,被冤枉杀人,判了死缓。服刑期间,也就是2008年,他在狱中竟然遇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结果你猜怎么着?”

  “放了呗!”

  苏镜呵呵地笑着摇摇头说道:“没有,根本没放。”

  “没放?”

  “2010年3月12日,慈溪市法院以窝藏罪判处吴大全有期徒刑四年零四个月。”

  “窝藏罪?他窝藏谁了?”

  “我不知道,”苏镜说道,“《南方人物周刊》引用了一则最早披露此案的网帖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吴大全释放后向新闻界申冤,造成如同河南赵作海冤案一般的舆论,以其他罪名继续关押吴大全,让其无法申诉。”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侯局长,你说杀害孟培根、孟凡的凶手,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怕引起赵作海冤案一般的舆论?”

  侯国安沉思道:“恐怕不会,舆论再怎么不利,对个人的影响还是要小很多的,对顺宁的影响是最大的。”

  “侯局长,冤狱这事对个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苏镜说道,“佘祥林昭雪后,有一个当年的办案民警自杀了,赵作海昭雪后,当地也有一批官员落马了。”

  “你是说杀人灭口?”

  “我觉得有可能,”苏镜继续侃侃而谈,“可能是当年的一个办案人员,在电视上看到了孟培根,立即想到案子办错了,为了掩盖这宗冤案,他便杀了孟培根,这样一来,就没人知道孟培庆是冤枉的了。可是,孟凡也看到电视了,他也去找孟培根,希望能洗脱父亲的冤屈,结果也被凶手干掉了。”

  侯国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人会是谁呢?”

  “这就要看谁最想遮掩此事了,”苏镜说道,“如果这宗冤案昭雪的话,从邱德龙,到杨爱民,再到雷风行、温亚兵、范江山,他们都得受到牵连。”

  “那你觉得现在公布这宗冤案合适吗?”

  苏镜愣了一下。

  侯国安说道:“如果我们现在公布冤案,那无异于打草惊蛇。所以,我觉得不妨先把这事藏着,暗中调查。”

  苏镜立即说道:“不行!”

  苏镜的声音很大,把侯国安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行?”

  “孟培庆已经被关了十三年了,我们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我不想让他在监狱里多待哪怕一天。继续关押他,不是跟其他地方的鸟人一个德行?”

  见苏镜如此粗鲁地顶撞自己,侯国安也火大起来:“这我不管,我只想把案子给破了,就让他牺牲几天吧。”

  “他已经牺牲十三年了!”

  侯国安突然笑了,指着苏镜的鼻子骂道:“你这头犟驴,我告诉你,这事我说定了,不需要再讨论了。”

  苏镜哼了一声说道:“侯局长,这事要么由我们主动发布,要么由媒体逼着我们发布,你看着办吧。”

  “还反了你了,”侯国安一拍桌子,骂道,“你不就仗着你老婆是电视台的?我告诉你,没用!宣传部一个电话,你老婆一个字都不准报道。”

  苏镜轻蔑地笑了,问道:“侯局长,宣传部给电视台打完电话之后,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再给杨爱民打个电话呀?那不一样泄露机密了?”

  侯国安一时语塞,苏镜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再说了,顺宁宣传部管得了顺宁的媒体,管得了全国的媒体吗?”

  “他妈的,你敢要挟老子!”

  苏镜倔强地说道:“不敢,我只是给您提个醒。”

  侯国安想了想,不耐烦地说道:“好吧好吧,释放,释放,立即释放。”

  苏镜笑了,说道:“还是侯局长英明啊。”

  “行了行了,少拍马屁了。”

  “局长,我还要提个醒。”

  “啰唆!还有什么事?”

  “咱们可千万别跟孟培庆要食宿费啊。”

  “啥?啥?你说啥?”

  “我也是防患于未然,别跟人家要食宿费。”

  “谁他娘的会办这种事啊?你真是多此一举!”

  “侯局长难道没听说?”苏镜说道,“河北邯郸市临漳县涉嫌故意杀人的刘俊海、刘印堂叔侄二人被非法关押十五年后无罪释放,七年多了,他们一直申请国家赔偿,却一直得不到。非但得不到赔偿,看守所还跟他们要十五年的食宿费五千块钱。”

  “有这事?”

  “媒体都报过。”

  “咱们这儿不会出这种事儿。”

  “谁知道呢?还是先打个电话才好。”

  孟培庆就这样被立即释放了,他没交一分钱的食宿费就走出了监狱大门。何旋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得到了苏镜的内部消息,一直守在监狱门口,等孟培庆一走出监狱大门,她就手拿话筒冲了过去。赵作海当年出狱的时候是悲喜交集,但是孟培庆却只有悲,没有喜,因为他已经得知儿子前不久刚刚遇害了。他对着何旋的话筒,朝着摄像机镜头吼了一句电视台肯定不会播出的话,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

  随后,顺宁市公安局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记者们都以为警方又破获了一宗什么案子或者只是一般的新闻通气会,却没想到是揭示了一宗石破天惊的冤狱。

  4.破案率是个紧箍咒

  范江山的心情就像中国股市一样阴晴不定大起大落,他本来很高兴,去了一趟夜总会,跟曹老板吃了一顿饭,揣着厚厚一沓钞票回了家。此时,他的心情就像进入涨停板,举目望去满眼红。可是傍晚时分,他的心情却一落千丈,比跌停板还要跌停板,怪只怪他打开了电视机,而且看的还是《顺宁新闻眼》,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渐渐缩小,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一样把他包裹得紧紧的。老婆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

  范江山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范江山哆嗦着双手掏出手机:“我要打电话,我要打电话……”

  温亚兵接到范江山电话的时候正和几个老板搓麻将。

  “老范,快过来搓两把,老地方……什么?你说谁……真的?”

  放下电话之后,他面如死灰,几个老板发现有异,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人问道:“范所长,出啥事了?兄弟们帮你摆平了。”

  温亚兵强作镇定地说道:“没事没事,头有点晕,我先回去了,你们接着玩。”

  那天晚上,温亚兵和范江山一夜没睡好。温亚兵回到家后,他提心吊胆地打开电脑,果然舆论已经沸腾了,各大网站的首页都挂出了醒目的标题:

  《顺宁版赵作海孟培庆被错判杀人罪入狱13年》

  《一场矿难揭出13年冤狱》

  《顺宁村民冤狱13年妻改嫁儿被杀》

  《顺宁错案国家赔偿数额未定》

  点开一条条新闻,几乎每条后面都有上千条留言,大部分人都在质疑,孟培庆是不是受到了刑讯逼供,当年的办案民警都是谁?甚至有人说,在某某案件中,有办案民警已经自杀了,孟培庆冤狱中的民警,是不是也该以死谢天下?

  越看,温亚兵心里越堵得慌,孟培庆的惨叫声竟然又出现在脑海里。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事,他本来以为早就把这事给忘记了,谁知道今夜往事沉渣泛起,搅扰得他不得安生。

  第二天温亚兵和范江山黑着眼圈上班了,见面之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走进办公室,范江山问道:“老温,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们现在是砧板上的肉,还能怎么办啊?等着吧。”

  两人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耿天和敬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乌烟瘴气的景象,两个所长面前的烟灰缸已经被烟头塞满了,见到两人进来,温亚兵乜斜了一眼没有理会,范江山刚想站起来打个招呼,见到温亚兵一副倨傲的样子,便也跟着摆起了架子,装作谁都没看见。

  耿天问道:“请问两位是温所长和范所长吧?”

  温亚兵头也不抬嘴也不张,从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句:“是啊。”

  “我们是市局监察处的,今天来……”

  “知道。”

  耿天和敬云此行早有准备,要对付这些在基层摸爬滚打十几年数十年的老干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遭到如此冷落却是没想到。敬云本来想客客气气地把事情问清楚,看这架势觉得来软的不行了,于是硬邦邦问道:“看来两位所长一直在等我们,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赶紧交代了吧。”

  温亚兵愠怒地抬起头,瞟了一眼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问道:“交代什么?我们有什么好交代的?”

  范江山呼应道:“就是嘛,让我们交代什么?”

  耿天说道:“十三年前,所谓孟培根遇害案是你们侦办的吧?”

  “孟培根?孟培根是谁?”这是温亚兵的声音。

  “是啊,孟培根是谁?”这是范江山的声音。

  敬云笑道:“范所长,您是温所长的留声机吗?”

  范江山被抢白得脸色顿时红了,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我没别的意思,”敬云连连摆手,然后说道,“耿警官,你问。”

  耿天说道:“我来提示一下,十三年前被孟培庆杀死的孟培根,前几天又被人杀死了一次。”

  温亚兵说道:“很奇怪,怎么回事?”

  敬云等了片刻,问道:“范所长,您这次没有意见了?”

  范江山虎着脸,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温亚兵和范江山两人一直从基层干起,每次行动都是冲锋在前,素来瞧不起那些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尤其是监察处的。他们认为,监察处的人一无是处,整天做的事情就是整自己人。耿天和敬云就更不用说了,这两个年轻人刚毕业没几年,从来没在基层干过,从来没有冲锋陷阵过,他们喝的水还没自己吃的盐多呢,凭什么来调查我们啊?

  耿天和敬云也知道两人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类似的风凉话也听过不少,最初,敬云还为这事哭过,现在早就处之泰然了。敬云说道:“两位所长,咱们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我们也不跟你们绕弯子,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现在,孟培庆已经被释放了,这铁定是一件冤案。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化解这次事件,该认的栽我们还是得认,硬撑着硬扛着都没好处。现在媒体已经报了这事,不出今天,全国各地的记者就会拥到顺宁,到时候,你说我们怎么办?所以,局里才要求我们必须抢在媒体之前把这事问清楚了,侯局长说了,该打的板子还是要打,该保护的同志还是要保护。”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有软有硬,范江山坐不住了,抬起头来看了看温亚兵。温亚兵也知道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于是说道:“老范,你给两位同志说说。”

  范江山说道:“我们基层工作是很难搞的,整天一堆鸡零狗碎的事不说,上面还要给加任务下指标。你说为什么会有刑讯逼供?还不是因为上级给我们规定了破案率!如果破不了案,完不成任务,是要扣奖金的。”

  耿天问道:“这个我们知道,我们会如实反映的。十三年前,你们的确对犯罪嫌疑人孟培庆刑讯逼供过?”

  “是。”

  “还打过谁?”

  “他姘头,姓蒋,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温亚兵说道:“我想补充一点,也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想如实反映一点情况。破案率的确是个紧箍咒,我们所长一直催促我们,务必撬开孟培庆的嘴,让他老实招供。因为那时候,已经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了。”

  耿天翻了翻记录本,问道:“你说的所长,是现在的西峰区公安局局长雷风行吗?”

  “是。”

  “雷风行要求你们迅速结案?”

  “他要求撬开嫌疑人的嘴。”

  “他也是迫于破案率的压力?”

  “应该是吧,破案率降低了,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他。”

  接下来,耿天、敬云二人又详细询问了几次用刑的经过,温、范二人尽量避重就轻地一一交代。将近晌午,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温亚兵抬眼一看,不禁自嘲地笑了:“看来市里真的很重视啊,连刑侦队长都来了。”

  苏镜一看眼前这架势,立即明白了,哈哈笑道:“温所长,好久不见,我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众人互相打个招呼,苏镜说道:“我是来查那具无头尸案的。”他看看耿、敬二人,说道,“你们问完了,我再跟两位所长聊聊。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敬云笑道:“不用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苏镜看着耿、敬二人离开,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没事吧?”

  苏镜这么一说,温、范二人立即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温亚兵说道:“兄弟我这次算是栽了。”

  “嗨,没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温亚兵问道:“苏队,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忙的?”温亚兵心想,事情既然暴露了,上边肯定会丢卒保帅,自己还是想办法自救吧。

  “是这样,既然十三年前的无头尸不是孟培根的,那它是谁?我就是来调查这事的。”

  范江山问道:“可是,你问我们,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已经看过了这个案子的卷宗,前后经过基本上明白了,但我还是想请两位所长帮我回忆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疑点,找到一点线索。”

  “好吧,我们全力配合。”

  “当年5月2号,你们第一次接到报案,说孟培根失踪了,对吧?”

  “具体时间哪能记那么清楚啊?”范江山说道。

  “那你们还记得报案人的姓名吗?”

  “宋伟,”温亚兵说道,“雷局长的小舅子。”

  “雷风行?”

  “是。”

  范江山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刚跟着计生办去一个老乡家里牵了一头牛回来,宋伟就来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所长的小舅子,就问他找谁。就在这时候,雷所长从厕所出来了。宋伟先叫了他一声姐夫,然后才说,村里最近有一个人好久都没见到了,他怀疑这人失踪了。雷所长就吩咐老温和我一起做笔录。宋伟说,他们村有个叫孟培根的人,已经五六天不见人影了,怀疑他失踪了。当时我就烦了,五六天不见人影就来报案,你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但是人家是所长的小舅子,我们也不敢怎么样。我说可能只是走亲戚了,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他说孟培根从来不走亲戚,然后又说孟培根前几天跟他们村一个叫孟培庆的人打起来了,孟培庆的脑袋都被打出血了,接着孟培根就失踪了。当时老温就问他,你是不是怀疑孟培庆把孟培根杀了?他说不是,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个时候,雷所长进来了,问他小舅子到底怎么回事?宋伟又说了一遍,雷所长就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咱们就走一趟去看看吧。然后我们就去了孟家庄,把孟培根的邻居都问遍了,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好几天都没见他了。我们又去找孟培庆,问他为什么跟孟培根打架,他很老实,说是为了一个寡妇争风吃醋。我们就诈他把孟培根藏哪儿去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雷所长说,还是带回所里好好问问。于是,我们就把他带到所里,还有那个叫蒋什么的寡妇。”

  苏镜嘿嘿笑道:“那时候你们就打他们了吧?”

  温亚兵苦笑一声说道:“是,当年对这事管得也不是很严。反正我们把他俩都打了一顿,但是他俩都说不知道孟培根去哪儿了。关了两天,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把他们放了。谁知道过了一个月,宋伟又来报案,说是在他们村的一口枯井里好像有死人。我们立即赶过去了,果然发现一具尸体,脑袋不见了。井里还压了几个石磙子。尸体已经烂得不像样了,那个味儿,简直没法闻。”

  “你们没问问宋伟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没有,”温亚兵说道,“那是所长的小舅子,有什么好问的?”

  范江山说道:“我问过,当时雷所长就在旁边。我一问,雷所长就说,你是不是把宋伟当成嫌疑人了?我赶紧说不是,也就没再问。”

  “那你们怎么认定那人就是孟培根?”

  “因为之前宋伟报案说孟培根失踪了,所以我们立即想到了他,当时也叫了几个村民来认尸,有的人说那衣服好像是孟培根的。”

  苏镜说道:“宋伟有没有来认?”

  温亚兵说道:“认了,我记得就是他说那衣服是孟培根的。”

  “卷宗上没写这些。”

  范江山说道:“雷所长交代我们,别让他小舅子掺和到这些事里,所以就没记。”

  5.面对媒体,千万不能堵

  2009年底,河南安阳宣布发现了曹操墓,但因墓穴面目全非、骸骨残破不全,真假之辨愈演愈烈。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和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联合宣布,向全国征集曹姓男性参与Y染色体检测,用DNA技术解答曹操墓真伪之争。DNA就是这么奇妙,不但能亲子鉴定,还能协助考古。据说,国际上已能对两万年内的骨骼DNA进行分析研究。考古学家在罗布泊楼兰墓地发掘的“楼兰美女”,就是靠DNA确定其东方血统的。

  上万年前的骨骼、废墟都能采集到DNA信息,何况只是一口十三年前的枯井?孟家庄村北人山人海,围满了警察、记者以及不明真相和已明真相的群众。眼前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绿色,田里的玉米正在抽秧。村委会孟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沿着田垄走走停停,终于停了下来,说道:“差不多就是这儿了。”

  几个民工在警察的指挥下,拎着头刨了起来,只刨了几下就听到哐当一声,他们刨到石头了。十几块大石头围成一圈,中间是夯实的泥土。孟主任说道:“对了,就是这儿。当年发现尸体后,我们就把这口井给填了。”

  邱兴华问道:“这口井本来是取水用的吗?”

  “不是,”孟主任说道,“这口井是用来窖藏的,地瓜、芋头、白菜藏在井里,一个冬天都不会坏。”

  左右无事,邱兴华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拿一把蒲扇不停地扇风。警戒线外,时不时传来阵阵喧嚷声,是记者和保安在争执。有记者问道:“凭什么不让我们去采访?”邱兴华笑笑,懒得理他们。接着又听到一声大叫:“邱兴华,你给我出来!”

  邱兴华顿时头都大了,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顶头上司的老婆、《顺宁新闻眼》的记者何旋。想当年,他和苏队长第一次去电视台办案的时候,何旋的声音柔柔的酥酥的,把个苏大队长迷得颠三倒四,怎么几年过去了,这婆娘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呢?

  “邱兴华,别装听不见,要我打你手机吗?”

  邱兴华没办法,只好抬起屁股走向警戒线,说道:“听到了听到了,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你有什么事啊?”

  何旋说道:“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子。”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嫂子,什么事啊?”

  “少装蒜,凭什么不让我们去采访?”

  “哎呀,这我也没办法,这是上头规定的,怕破坏了现场。”

  “什么现场?都破坏十三年了,我们还能破坏什么?”

  “这个……这个……我做不了主啊。”

  “好,那我问你们领导。”

  “嫂子,”邱兴华压低声音,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事我们领导也管不了。”

  何旋白了他一眼,问道:“你以为我找你们哪个领导?苏镜也算领导?我问你们局长。”

  “你问,你问。”

  何旋还真问了,邱兴华印象中甜甜酥酥的声音又出现了:“侯局长啊,我是苏镜的老婆何旋啊……我们在孟家庄采访,可是被挡在外面拍不到画面……侯局长啊,我跟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觉得吧,现在这事闹这么大,咱们一定得做好危机公关,面对媒体千万不能堵,而是要疏。现在在这儿采访的媒体不止我们顺宁市那几家,还有好多外地的。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在程序许可的范围内,适当地放松一下呢?如果采访不到正面的东西,他们只好写负面的了……我们知道规矩的,绝对不会乱来,现在的警戒线离那口井太远了,能不能近一点儿?我们还是在警戒线外,但是得让我们拍到那口井啊……好嘞,谢谢侯局长,”然后她将手机递给邱兴华,“侯局长找你。”

  邱兴华笑着指指何旋,接听了电话,然后说道:“你们先等一下,我们把里面的警戒线围好了,再把这里的撤了。”

  “小邱,改天请你到我家吃饭啊!”

  “不敢不敢,我怕你们两口子把我吃了。”

  下午,苏镜赶来的时候,记者们已经围在靠近枯井的警戒线外拍摄了,他在人群中打量一番,却没看到何旋。

  “别找了,走了。”邱兴华说道。

  “去哪儿了?”

  “唉,我说头儿,你这老婆也真是,忽悠着侯局长把警戒线弄这么近,自己却溜了,告诉我说,挖出东西了就打电话给她,她去村里采访了。”

  “这里怎么样了?”

  “挖了一多半了,孟主任说差不多快见底了。”

  孟主任叼着旱烟袋,站在井口往下看,回头看了看一个警察,张张嘴又闭上了。苏镜走向前去,对那个警察说道:“别踩着庄稼。”

  孟主任感激地咧嘴一笑,说道:“苏警官,我这片玉米地有没有赔偿啊?”

  苏镜哈哈一笑,说道:“孟主任,您还在乎这点东西?”

  孟主任将旱烟袋往前一递:“要不要来一口?”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苏镜说道,“孟主任,咱们到这边坐,我还有点事要问你。”

  “我就知道,你苏警官没事怎么会想得起我这个老头子呢?”

  两人就地一坐,苏镜问道:“宋伟是你们村的吧?”

  “是。”

  “他跟孟培根、孟培庆交情怎么样?”

  “交情?就是这浑蛋把孟培庆害得这么惨。”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又不知道孟培庆是冤枉的,你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儿,就是让人气不顺。”

  “那他跟孟培根的交情呢?”

  “没听说有啥交情,就是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

  “宋伟还住在村里吧?”

  “在,”孟主任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们村那个鸽子岭索道就是他承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