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困境
书名:八步沙作者名:陈玉福本章字数:3647更新时间:2023-12-27 20:57:23
武威城里的道路坚硬而繁忙,目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午饭时分,街道上更加热闹起来,嘈杂声里,人们脚步匆匆。我爹坐在武威城里的马路牙子上,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馒头吃着,身后就是一家牛肉面馆,浓郁的饭香透过敞开的玻璃门飘散在空气里。闻着人家饭馆里的饭香就馒头吃,让他想起了阿凡提的故事,那个穷人在财主家墙根下吃馒头却被勒索。非常时期,能省一分是一分,我爹快速啃完一个馒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往街对面的另一家银行走去。半个凉州城都转遍了,每条街上都有银行,可是他从大大小小的营业厅到柜面都问过来了,根本没有哪一家银行愿意贷款给他。
我爹私下里想了想,也许那些比如工商银行类的,前面有个“工”字应该是比较倾向于工人的吧?想到这个,他就专挑农业银行进去问,但是得到的回答和工商银行如出一辙,他一次次遭到拒绝而告贷无门。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干净,午饭前后,银行大厅里排队的人稀稀拉拉的,很快就轮到了我爹。
“同志,我贷款。”我爹说得格外客气谦卑。
银行职员许是每天办理同样的业务,声音里都是机械运转的咯嘣脆响,眼睛盯着电脑,头都不回地制式问话:“贷多少?身份证、申请表。”
我爹赶紧递上身份证和填好的申请表:“三十万。”
话音一出,另一边的一个男职员抬眼打量过来,惊讶地提高了嗓门问:“三十万!有没有搞错?”
女职员也惊着了,俊俏的眉眼也甩过来了“什么?你贷多少?”
我爹继续笑着重复“没错,就是三十万。”
“你这老同志真能张嘴说啊!三十万那是多少,你见过吗?”一声冷笑从柜面后响起,女职员用看神经病般的眼神表示着她的嘲笑。
三十万是多少我爹没有见过,但他知道的是,这三十万能救活八步沙林场,可以打一眼机井、开三百亩荒地,也就能一边种着地一边继续种树治沙了。当时还没有专业的词汇来说明或者概括他们的自救办法属于什么理论定义,后来才有人把这个主意叫作“以农促林、以林治沙、以副养林”的多种经营新思维。
自从申请贷款以来,见过太多的银行工作人员,也遭遇了种种冷漠的拒绝,但像今天这样的讥笑还是第一回听见。我爹不由得恼怒“你们这是怎么说话的?啥工作态度?”
女职员不屑地瞥了一眼我爹,像撵苍蝇似的挥着葱白的小手“去去去,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我爹更觉得屈辱,拍着柜面怒吼能不能贷你说清楚啊!就这么打发人?”
柜面那边,隔着玲珑剔透的玻璃墙,女职员的冷漠口气中难掩一丝不耐烦:“肯定不行呀,还问?下一个。”
我爹被后面的人挤到了一旁,他气恼地离开柜面,出门时从银行玻璃大门上看了一眼自己黑黝黝的脸。老同志?我有这么老吗?
又是一次铩羽而归,我爹站在银行的台阶上,要不是努力忍住了,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坐上回家的班车,近乡情怯原来是不敢面对的惭愧和希望破灭的无力感。他不怕被人一次次推出银行大门,只害怕那些跟他一样黝黑的脸孔上一双双渴望惊喜的眼眸,害怕看到他们希冀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的那种失望。我爹甚至质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几家人变卖家产到了家徒四壁的窘境,难道就这样
放弃吗?不行!他咬着后槽牙暗下决心,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得想办法把钱找来。
这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爹才回到了家里。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的他,回家吃着热乎乎的晚饭,有片刻的满足。看着狼吞虎咽的我爹,我妈忍不住埋怨“让你折腾,这回碰到钉子了吧?银行又不是咱家开的,哪能你去了就把钱提出来呀?”
我爹把空碗推过来“废啥话,再盛一碗。我这又冷又饿的,还淘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你还叨叨个没完了。”入了冬,早晚天气骤然冷下来,我爹从镇上骑着摩托车回来,刚进门时直喊着冷。
我妈盛了饭,带着火气砰的一声放到我爹面前,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让你去的,活该。”她的话虽然硬邦邦的,却有心疼在里面。可惜我爹今天心情太糟糕,他对我妈的态度极为不满,‘噌”一下站起来,发火道“你还越说越来劲了!动辄摔碟子掼碗的无法无天了?”
我妈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地往前一冲:“咋?你还有理了?当年让你去省城当总经理,赚大钱享福,是你不去的。到现在了,知道错了吧?啊?你这么歪干什么?要干仗是吧,给你打、给你打……”我妈一边骂着,一边把头直往我爹怀里砸。
女人撒泼往往是最难应付的,我爹也束手无策,把我妈掀开说:“你再闹,再闹我可真下手了!”
我妈顿时大哭,一声比一声高地哭骂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你拿去砸进了沙窝子,我说啥了?当年你先是辞掉供销社的工作去种树,后来又放着体面的总经理不干,死活要进八步沙,我说啥了?这还没发迹呢,就想着打老婆,你还有良心没有?”
那是我们姐弟见过的父母之间吵架最凶的一次,我妈边哭边数落着我爹的
不是,吓得我和姐姐赶紧往爷爷奶奶的屋里跑。一般这种情况下,我爹都会选择沉默,然后点起一支烟猛抽起来,把自己埋在浓浓的烟雾之中。
爷爷奶奶站在院子里,儿子儿媳妇吵架让他们也不得安生,而且村里有的是以传闲话为乐的长舌妇,巴不得谁家有点事,她们也好从中寻求乐一乐的趣味。尤其是像夫妻不睦、家庭不和之类的事情,是长舌妇们最爱的话题,传着别人的闲话,表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无非是借此做个对比,来炫耀自己家的满门和谐,以彰显自身的优越感。
好面子的人脾气大多比较暴躁,比如我爷爷就是典型,他拄着拐杖站在院里吼骂“大半夜的闹腾啥?也不怕邻舍们笑话。”
我奶奶急忙阻拦,被爷爷一把甩开“能过就过,不能过该离就离,该休就休。都四十的人了,见天闹有脸啊?”
奶奶深知村里长舌妇们的底细,害怕自家成了村头巷议的笑柄,惊慌地阻止着爷爷,拽着他进屋。儿子媳妇吵架,那是小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别人越掺和越麻烦,她不能任由爷爷再裹乱了。
爷爷在奶奶的拖拽下还是怒气冲冲,那么大的吼喊声,我爹在屋里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只好隔门回了一声“爹,您回屋睡吧,没事。”他不愿意把狼狈呈现在二老面前。
爷爷骂骂咧咧地进了屋,院里又恢复了平静,月光洒落一地,清冷而惨淡。
打井点上机器还在轰鸣,史金泉给打井的师傅们挨个儿散发着劣质香烟。
打井队长抽着烟,把史金泉拉到离机器稍远的地方说“史场长,这沙窝里土质太软,井打下去二十米可就得放箍圈了,不然再打下去就怕塌方,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你们把箍井的水泥圈都买回来了吗?”
这话,打井队长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史金泉只能含糊其辞地打着哈哈“快了快了,你们干你们的就行。”
打井队长不满意史金泉的回答,很严肃地告诉他,打机井那是需要技术和所需材料同步配合的,要是材料不到位,他就只能命令停工了。100多米的机井,这可不同于普通的水井,没有相应的配套材料和工具根本不行,没有水泥圈层层巩固下放更是天方夜谭。八步沙是典型的流沙地貌,或许一夜大风,刚挖下去几米的井坑就被沙子填平了,第二天又得返工。
史金泉怎能不知道这些,可是哪还有钱买水泥圈呢?粗略算算,一只圈高50厘米,100米就得200只水泥井圈,还不算运输途中裂了不能用的以及其他环节万一发生的损耗。而根据技术员的预测,100米只是一个最保守的估算,100米以上和199米的差别可大了,打不到出水,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多深,那井圈的购买量就不止200只的数字了……但,钱在哪里?到目前为止,贷款还一分钱都没有见到呢!
史金泉极力撑着笑脸保证“放心,一定不会耽误的。”
打井队长半信半疑,又吆喝人继续干活去了。
史金泉转身就愁容满面,款项落实不了,他真的拖不住了。
与副场长史金泉同样焦虑的我爹,一大早就出门进城去。他一夜没睡,想了一个迫于无奈的办法,今天就到市里去寻求帮助。叫寻求帮助是符合实际的,说成上访也是可以的,因为他是要去找市长反映情况,争取能够解决贷款的难题。
我爹刚出院门就碰见了隔壁的王大嫂,矮胖的王大嫂是村里出了名的闲话婆娘,我爹不想跟她多搭话,但架不住王大嫂探究别人家是非的好奇心,她堵在我爹的摩托车前面问“高山,一大早急慌慌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爹骑上摩托车,一脚蹬地发动车子,随口应付道“到市里去办点事。”
王大嫂凑近两步,包着花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兴味盎然地问“夜黑里你们两口子吵架啦?”
我爹最厌烦这个女人的长舌,冷冰冰地否认“没有的事,你听错了。”车
子发动,排气管里呼呼冒出淡蓝色的青烟,我爹整了整头盔,一脚油门往前走了。
王大嫂翻了个白眼,轻蔑地刻薄道“哼,还不承认呢!瞎折腾的,婆娘都养不住了,当谁不知道似的。”
摩托车早已走远,我爹没有听见这句话,但正好出门的我妈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她跟王大嫂不同,毕竟上过中学,有文化,不屑于和一个大字不识、以传闲话为乐趣的泼妇一般见识,但王大嫂的话实实在在很伤人,我妈憋着气瞪着那女人的肥胖身子摇摇晃晃进了她家院门,眼里的泪水“哗”一下就开了闸。这过的什么日子啊!连一个以前穷得一直来借醋却从不还的人家都可以看不起我家了吗?我妈脚步僵硬地回屋,看看空荡荡的家里,既心疼那些卖掉的家具,又心疼我爹。那个女人说什么?折腾得婆娘都养活不住了?这话多伤人呐!她为此不是没有埋怨,但绝不能够被别人看了笑话。想起昨晚的吵架,我妈深深后悔,她决定今天要蒸面皮子,等我爹回来吃。面皮子虽然做起来麻烦,但那是我爹最爱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