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东洋制造厂

　　火辣辣的太阳下面，辽海这座古老的城市像被烤出了一层油似的，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随处可见的大烟囱就像是指向太阳的高射炮炮筒，滚滚白烟喷涌而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冲上蓝天，但很快就被宽广博大的苍穹包容、吸纳，一点点变得稀薄而透明，最后停留在了湛蓝的天幕里。剩下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青烟，随着轻盈飘过的白云，被风带走了。

　　位于老城区西侧大西门外的辽海东洋制造厂，是日本人最早建立起来的大型工厂，呈鞋底状的厂区盘踞在鳞次栉比的各种特色西洋大楼与沧桑的古老城墙之间，被它分割开的两边的世界迥然不同，也显得格格不入。一边是声色犬马，光怪陆离，到处行走的都是穿着西装和服的东洋及西洋人；另一边则安静闲散，透出一种无奈的忧伤，街上的人不是行色匆忙就是神色冷漠。偶而也会有孩子突然像麻雀一样扑腾着跳到路上来追逐开过去的洋汽车，但马上就会被父母呵斥着，赶回他们那矮小而又破旧的门洞里去了。

　　显然，夹在中间的辽海东洋制造厂并不被两边的情景影响，它一如既往地在轰鸣声中进行着每天的作业。被工人们偷偷称为烂草鞋的厂区，被宽阔的林荫道分成了住宅与生产两大区，住宅区位于“鞋底”部位，柳绿花红中，红色建筑隐约可见。生产区则占据了整个“鞋掌”，又被白色大道分为车间区、库房区、车辆库和供电所。其中最大的是车间区，大大小小有二十余栋大楼，贯穿了整个厂区的自修铁道将这些区域串联在了一起。在厂区最北端，是连着南满铁道支线的站台，上百节漆着“东洋制造”英文及日本字样的车皮停放在七八条横惯东西的铁道上，车辆库与库房就座落在站台旁边。

　　东洋制造厂的厂房大都是红砖所砌，屋顶采用起脊闷顶的建筑，职工住宅也是一样的风格。阳光下，黑色屋脊与红色墙面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一片混沌的杂乱色彩中整齐划一，十分耀眼。

　　午休时间到了，从一栋栋三层大楼里涌出的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人，争先恐后的汇入到了厂房之间的大道上，上万名工人，在这里形成了一条可谓气势磅礴的洪流，浩浩荡荡向食堂、锅炉房方向涌去。

　　锅炉房里，烟囱穿透屋顶的巨大锅炉四周，层层叠叠的摞着成千上万各种颜色的铁制饭盒。每一个饭盒上都写着名字后编号。铃声一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在“咔嚓咔嚓”的声音中，利用梯子，从上到下按照顺序把饭盒传下来，下面的人把饭盒分班分组用车拉到了锅炉房门外。然后，一个个饭盒在人群中传递开来。紧接着，锅炉房外的空地上，灰色的工作服连成了一片海洋，工人们或席地而坐或半蹲半跪，端着饭盒低头快节奏地吃饭、喝水。

　　而锅炉房的另一边，是日本人吃饭的职工食堂，日本职员和技术人员都在那里集体用餐。明亮宽敞的餐厅里，十几张长长的条桌旁坐满了人，看上去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也低头匆匆地吃着饭，有的还偷偷地从怀里掏出酒来喝两口。

　　骆子手中端着两个饭盒站在西边的树阴下张望，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章小凤，便冲她招手，“小风，在这里！”

　　章小凤已经换去了清洁工的衣服，看见骆子，飞快地跑过来，大叫：“骆子哥！”

　　骆子把饭盒递到了章小凤的手中，关切地问：“累坏了吧？”

　　章小凤嘿嘿一笑，在骆子眼前晃了晃胳膊，“没有！哪能呢？我娘说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生老病死的哩，哪有累死的呢！嘿嘿！”

　　章小凤说着打开饭盒，饭盒里盛着半盒黄黄的米饭，上面铺了一层白菜炖粉条，在一片白色热气中，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章小凤惬意地将鼻子放在饭盒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股热气，“好香啊！”

　　骆子带着些难过的神色怜惜地看着她。不过是一些水煮菜而已，一点油水都没有，在她眼里却成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看她捧着饭盒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扒拉那些饭菜，甚至有些不太雅观的吃相，嘴角上不小心挂了几粒米粒，还不知情的冲着他傻笑。但她露出一脸满足又幸福的样子时，骆子的心头就开始颤动，在最深处的地方有着被什么撕扯的痛楚。

　　“吃慢点，别噎着。”骆子柔声说道，将手中的洋瓷大茶缸递过去。章小凤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用衣袖擦擦嘴，“肚子都饿扁了，饭又给得这么少。”

　　章小凤和骆子都住在厂里，吃的是职工餐，当然与日本职员和那些工程技术人员的待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正在长身体，那点配给肯定是不够吃的。骆子从自己的饭盒里给章小凤拨过去一半，章小凤看着他，又看着自己手中重新沉甸甸的饭盒，“骆子哥，你每次都给我，你自己吃啥呀？”

　　“我饭量本来就少，而你，年纪还小，需要长身体，就要多吃点。况且，我有机会跟大管事去外面吃，可以带东西回来，你不用担心我了。”

　　“骆子哥，你真好！”章小凤冲骆子甜甜一笑，又连忙低头扒饭。骆子微微摇摇头，露出宠溺的笑容，“你尽管吃，不够这里还有。”

　　旁边，已经有不少工人吃完了饭，乘这个空挡卷着烟卷，悠闲地抽上几口，有人放下饭盒后干脆头枕胳膊，躺在草地上打起了呼噜。

　　很快，午休时间结束了，在四下里炸开的铃声中，工人们把洗干净的饭盒按照顺序，重新码放在了锅炉房外的一个大平台上……然后，大家一群群或打闹或闲聊着往车间方向走去。人流逐渐分散开去，就像是被机器吸走了一样，上万工人眨眼功夫就都消失在了厂房之间。不一会儿，机器的轰鸣声重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