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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临沂血战

书名:老兵口述抗战(全三册)作者名:李幺傻本章字数:11545更新时间:2023-12-27 20:56:54

  全面抗战开始后,享誉全国的29军被扩编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为宋哲元,下辖三个军,均为原29军各师扩编,番号分别为77军、59军、68军,77军军长为冯治安,68军军长为刘汝明,59军军长一直空缺,由宋哲元暂为兼任,后来由张自忠担任。

  有人认为,这三个军的番号,都是为了纪念打响全面抗战第一枪的七七事变,77军,明示七七事变;59军和68军,每个军番号数字相加,都是14,两个7相加也是14,暗示七七事变。

  后来,59军被调到第五战区,隶属李宗仁指挥,而李宗仁一直很看重张自忠,认为他是一员虎将。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失陷。

  1937年12月27日,济南失陷。

  为了将南京战场与济南战场连贯起来,尽快灭亡中国,日军从南北两端沿津浦铁路夹击徐州。

  这场战役叫做徐州会战,人们通常所说的台儿庄战役,是徐州会战中的一部分。这场会战中,日军投入了24万兵力,中国兵力60万,日军指挥官为华中派遣军司令畑俊六和华北方面军司令寺内寿一,中国指挥官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畑俊六以后当上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负责对中国的作战;寺内寿一以后成为南方军总司令,负责太平洋战场和东南亚战场,对美军和中国驻印军作战。此二人以后都晋升为日军元帅。

  李长维曾在59军跟随张自忠将军抗日,在来到59军之前,他在川军当兵。

  全面抗战一开始,川军就出川抗战,当时,李长维刚刚被拉了壮丁,连拿枪投弹都没有学会,就被匆匆派往战场。

  李长维所在的那个排都是新兵,而排长是一名老兵,他们就一边行军,一边训练。那时候山西的忻口会战已经打响了,他们就根本没有训练的时间。

  从四川到山西,翻越无数座高山,跨越无数条河流,而这些四川兵只能依靠一双穿着草鞋的脚板奔赴战场。每天都是急行军,早晨天还没有亮就出发,夜晚月亮升上来才能休息,每天只能休息两次,每次20分钟,匆匆扒两口饭,又要赶紧赶路。即使遇到雨天,也要赶路,前方战事紧急,容不得休息。

  而同时期的日军,从日本坐着军舰来到东北和东南沿海地区,然后坐着卡车开往前线。

  李长维说,刚开始的时候,战士们还能吃到小米和玉米,等到了湖北境内,就只能吃喂牲口的黑豆了。吃了黑豆容易拉肚子,可是拉肚子也不能掉队。

  新兵们每天的训练就是中途休息的这短短的20分钟,排长给战士们示范怎么持枪,怎么瞄准,怎么射击,怎么投弹,怎么匍匐前进,怎么躲藏炮弹……等到他们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新兵们才学会了打枪和投弹。

  李长维说,他们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

  来到山西后,李长维才发现这里奇寒无比,和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气候完全不一样。他们从四川出发的时候,还是酷暑季节的8月,而来到山西,已经是漫天飞雪的11月。四川兵都穿着单衣草鞋,然而,想补充一身棉衣,没有。夜晚,因为太过寒冷,战士们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然而,一上战场,四川兵都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那时候真是同仇敌忾啊,日军是中华民族的敌人,再苦也要打鬼子。”何宏钧当年是川军41军的士兵。

  李长维所在的部队沿着湖北这条线路从四川开往山西,何宏钧所在的部队沿着陕西这条路开往山西。那时候,日本人已经进入了山西。

  全面抗战开始前,何宏钧在川军的干部训练班学习。七七事变爆发后,他们这批学员尚有一年才能毕业,而现在提前毕业,被分配到川军各个部队里。何宏钧离开四川的时候,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个人,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而现在要开往山西作战,他都来不及给老母亲说一声,就背着步枪步行赶往山西前线。

  这一路上,何宏钧依然是走了两个多月,翻山越岭,每天行军近百里,赶到了天寒地冻的山西。

  当时,川军是中国所有军队中装备最差的,人们称其为“叫花子部队”,装备不足,弹药缺乏,出川的时候,有的士兵连一杆枪都没有,扛着大刀长矛就出川了。每人仅有一身衣服,衣服破破烂烂,来不及缝补,又加上连续行军,顾不得洗刷,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所以,当川军来到山西后,阎锡山大为不满,他看着这些“叫花子部队”,轻蔑地问:“这样的部队还能打仗?”

  民国时期的山西富甲一方,晋商曾经称霸中国经济几百年。阎锡山的晋绥军每人冬装夏装各两身,弹药充足,装备精良,所以,他看不起远道而来衣着破烂的川军。

  川军怎么能够和晋绥军相比?

  何宏钧说,出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北方会那么寒冷,四川兵都是草鞋单衣,双手双脚冻得红肿,每天晚上都有人被冻死。当时的川军里连医院都没有,受冻生病了,也只能硬撑着,撑不过的,就死了。每天都能看到平板车拉着尸体倒进壕沟里,然后填埋。

  川军战士李长维和何宏钧从四川盆地一路走到了太行山区的时候,张自忠将军所部59军的另一名士兵阮明刚,此时刚刚被抓了壮丁。

  这一年,阮明刚16岁。

  一天,16岁的阮明刚在湖北省随县安居镇的姨妈家做农活,田地里突然来了几个人,穿着黑色衣服。他们看到阮明刚,二话不说,就用绳子捆了起来,然后带到了乡公所。乡公所里还有一些青年,都和他一样被五花大绑,阮明刚一个人都不认识。到了黄昏,这些人都被解开绳索,吃了一顿饭后,就跟着几个当兵的人走了a走在黑暗中的乡间小路上,阮明刚牵挂着他放在田地中的农具,还有,姨妈也不知道他突然离开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走了半夜,阮明刚走进了一座兵营里,阮明刚此时才明白,他是被抓了壮丁。那时候,国民政府向各地摊派征兵名额,当地的保长为了完成任务,见生人就抓壮丁,谁家没有钱的也会被抓。

  后来,阮明刚才知道,他走进的部队是张自忠的59军。在张自忠的严格训练下,阮明刚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战士。再后来,阮明刚跟随张自忠渡过襄河,向日军主动出击,张自忠将军牺牲于斯。

  再后来,阮明刚跟随黄维刚军长抢夺张自忠将军的尸骨,也将日军的指挥官杀死了。

  阮明刚被抓了壮丁时,李长维还在川军里。

  长途跋涉来到山西前线忻口后,李长维才学会了使用步枪和投掷手榴弹。那时候,步枪和手榴弹是中国士兵最基本的装备。

  李长维说,忻口战役打得很惨,尤其是在夜间反攻战中,中日双方发生了混战,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麒、旅长郑廷珍都牺牲了。在抗日战场上,郝梦龄是中国阵亡的第一位军长。

  山西战事告一段落后,李长维和何宏钧接到命令,要开往徐州。

  李长维、何宏钧、阮明刚,从不同的方向赶往徐州。徐州的上空,战云密布,中日双方的几十万军队在这里集结,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何宏钧最先赶到山东藤县,他所在的41军打响了藤县保卫战。41军的代理军长为川军将领王铭章。王铭章接到的命令是,坚守藤县三天,拖住日军。三天后,大批军队就会来到。

  王铭章知道依靠装备简陋的41军,是无法阻挡如狼似虎的日军的,他召集全军将士,誓师道:“我们身为军人,牺牲本为天职,虽战至一兵一卒,亦无怨尤。不如此,则无以对国家,更不足以赎川军20年内战之罪愆!”^

  41军部署尚未完成,日军就开始了攻击。面对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来

  的日军,王铭章将所有的部队收缩进城里,与日军对抗,他坚壁清野,焦土阻击,将城门全部封堵,日军很难攻打进来,而他们也无法出去。王铭章昭告全城官兵:“死守藤城,将士同心,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王铭章和41军全体将士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何宏钧说,原定坚守三天的藤县县城,41军坚守了四天半。攻打藤县的是日军第10师团瀨谷支队,兵力多达7000人,各种大炮几十门,坦克几十辆,飞机30多架,而41军没有大炮,没有坦克,更没有飞机支援,只有迫击炮。这种迫击炮和日军的大炮也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日军的大炮一旦发现目标,就展开地毯式轰炸,而41军数量稀少的迫击炮打两炮后,就赶紧转移,否则会被日军大炮轰炸。当时41军的装备和日军濑谷支队比起来,就像大刀长矛与机关枪相比一样。

  激战一天过后,何宏钧所部的营长负了重伤,副营长指挥作战,连长、排长几乎伤亡殆尽,新兵何宏钧做了营部副官。

  第二天,何宏钧也负伤了。

  日军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猛攻还没有来得及构筑工事的藤县县城,城墙倒塌,城门失陷,日军渐渐逼近县城中心的十字街道,王铭章带着警卫排在十字街道阻击,大呼杀敌,一架日军飞机掠过空中,投弹扫射,王铭章身中七弹,全身浴血。卫士扶着王铭章,王铭章用最后的力气髙喊:不要管我,快杀鬼子”,喊完后,就闭上了眼睛。"

  警卫排全部壮烈殉国。

  电影《血战台儿庄》里有王铭章死守藤县的情节,在日军四面合围中,王铭章拔枪自尽,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王铭章被日军飞机机枪扫射阵亡。

  县城的战斗还在继续,每一条巷道、每一座房屋,都在激战。

  何宏钧说,到处都是硝烟,到处都是火光,耳朵边到处都是爆炸声,川军子弟们,只要还能动的,就和日本人打。

  第四天,枪声逐渐稀疏,日军占领了藤县。在一座大宅子里,300名重伤的川军子弟,听到藤县失守的消息后,他们拉响了手榴弹,300人全部牺牲。

  何宏钧跟着轻伤员突围出来。

  据后来的资料记载,当年从藤县突围而出的川军子弟,仅有17人。

  此役,日军第10师团濑谷支队死亡2000余人。

  何宏钧退出了徐州战场,李长维、阮明刚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来到了徐州战场。

  经历了忻口会战,新兵李长维变成了一名老兵。那时候的中国军队因为武器简陋,死亡率非常高,每场战役结束,都要大量补充兵源,而当兵仅仅几个月的李长维,被收入张自忠的军队,成为了59军的一名班长。

  阮明刚在湖北襄樊训练了两个月后,也跟随着张自忠开往徐州。阮明刚至今还能记得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是59军38师114团1营2连1排2班,军长叫张自忠,师长叫黄维刚,团长叫樊立山,营长叫靳云升,连长叫张心国,排长叫谭大胜。步入耄耋之年的阮明刚经常丢三落四,然而对自己的部队番号和各级长官的名字随口就能说出。

  阮明刚说,张自忠将军黑脸光头,面目凶恶,身材魁梧,疾恶如仇,身高至少也有一米八,看起来威风凛凛。

  刚刚赶到徐州的时候,张自忠给大家开会,要求严明纪律,说国家已经危难到了这种地步,老百姓遭受苦难,谁也不能残害老百姓。阮明刚记得张自忠在那次会上说:“杀一人如杀我父,奸一人如奸我母。”

  战争还没有开始,张自忠先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克扣士兵军饷的贪官,一个是自己的贴身卫士、手枪营营长孙二勇。

  59军没有人不认识张自忠,而张自忠也能够认识59军很多士兵。阮明刚说,只要不打仗,张自忠就会和士兵们待在一起,他和士兵穿着同样的衣服,和士兵们谈笑风生,和士兵们一起吃饭,不认识的人,还以为这个光头大个子是一名炊事兵,没有人会想到他是军长。

  民国时期的大文学家梁实秋曾经写过一篇《记张自忠将军》的文章。他见到张自忠将军的时候,张自忠将军已经升为第33集团军司令,司令部设在襄阳与当阳之间一个叫做快活林的小镇上。

  梁实秋在文章中写道:

  这司令部是一栋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环列木头板凳,像是会议室,别无长物,里面是寝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沓镇尺压着的公文,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我们访问过多少个司令部,无论是后方的或是临近前线的,没有一个在简单朴素上能比得过这一个……

  贵为集团军总司令,手下将士几十万,威势赫赫,为人却如此谦恭。每次经手军饷何止千万,雄踞一方,而生活却如此简朴。这样的将军让梁实秋至死也没有忘记。

  张自忠将军是在与士兵们闲谈中,得知有一个克扣粮饷的军需官。张自忠喝令将这名贪官枪毙:国难当头,竟敢中饱私囊,要此人何用!

  枪毙贪官,张自忠将军没有丝毫犹豫,然而枪毙手枪营营长孙二勇,张自忠将军流下了眼泪。

  59军老兵阮明刚跟随张自忠将军开往台儿庄,大雨倾盆,每个人头上、身上都水流如注,但是,战士们还在一路疾走,日军已经逼近了台儿庄,藤县保卫战已经打响,王铭章带领川军正在与日军殊死作战,中央军、桂军、川军向台儿庄飞快集结。

  突然,传来了口令:停止前进。

  59军上万将士肃立雨中。

  张自忠从队伍后面赶了上来,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淌,也一直流到了阮明刚的心里。张自忠阴沉着脸,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水花四溅的泥泞的路面上。他说:“昨天夜里宿营,有一个兄弟糟蹋了房东的姑娘,人家16岁的黄花闺女,如今全毁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下闯了大祸,张自忠最看重的就是军纪,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负百姓,他说过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杀一人如杀我父,奸一人如奸我母。”

  张自忠目光如炬,他说:“这事谁干的?男子汉敢作敢当,有种的就站出来。”

  全体肃立,风声瑟瑟,无人应答。

  张自忠的脸色非常冷,他说:“今晚宿营,以连为单位,谁的大腿有抓伤,就把谁给我揪过来。”顿了顿,张自忠大喊一声:“开拔。”

  队伍又向台儿庄疾进。

  昨天晚上,那名房东家的闺女,抓伤了糟蹋她的那人的大腿。

  夜晚,干这事的人被揪过来了,竟然是军部手枪营营长孙二勇。

  孙二勇骁勇善战,异常忠诚,跟随张自忠多年。喜峰口战场上,他手挥大刀砍下了18颗鬼子的人头;七七事变中,他率队守卫南苑,手下伤亡殆尽,而他绝处逢生;张自忠任北平市长时,刺客刺杀张自忠他用自己的胸脯挡住了射向张自忠的三颗枪弹,屹立不倒,把凶手吓软了。

  然而,今天,孙二勇犯下的是天大的戒律。

  张自忠沉吟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下令:“杀!”

  天未亮,雨未停,队伍又出发。

  这支英雄的军队,少了孙二勇。

  阮明刚跟随张自忠将军驰援台儿庄,无日不在血战。

  突然,一天晚上,有人走到了张自忠将军的身边,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张自忠一看,居然是孙二勇。

  孙二勇跪倒在张自忠面前:“军长,我归队了。”

  张自忠阴沉着脸,对传令兵说:“给他换衣服,让他吃饭。”突然又

  加重语气说:“关起来,听候处置。”

  孙二勇能够回来,大家都非常高兴。敌我鏖战,旷日持久,伤亡惨重,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更何况,孙二勇是一员虎将。

  孙二勇为什么能够不死?这事看起来很蹊跷。那天,行刑的士兵也许心中发慌,也许故意放孙二勇一马,也许孙二勇体力超常,那两枪只是把孙二勇打昏了。59军开拔后,当地的老百姓将孙二勇抬回家中,进行医治。伤口快要痊愈时,人们都劝他赶快逃跑,可是孙二勇坚决要回到张自忠身边,就这样,他一路追到了台儿庄。

  这时候,台儿庄战役已经接近尾声。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张自忠痛苦地思索了一夜,第二天仍然决定:杀孙二勇!

  所有人都为孙二勇求情,张自忠不为所动,他只说:“我要的是一支铁军。”

  军部设宴为孙二勇送行,而所谓的宴席,也就是几盘平时张自忠也吃不上的肉菜。众将向孙二勇劝酒,孙二勇来者不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得浑身热血沸腾。

  黎明,在刑场,孙二勇请求张自忠能够让他上阵杀敌,他解开自己的衣服胸脯上后背上都是累累弹伤、刀伤。张自忠让师长、团长们解开衣服,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张自忠也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他的身上也是刀伤纵横。孙二勇说:“军长,下辈子还做你的兵。”

  一声枪响,硬汉孙二勇倒下了。

  张自忠转身离去,脚步有些踉跄,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两天后,59军取得大捷。

  这场大捷叫做临沂大捷,是张自忠军事生涯中最辉煌的战例之一,是59军“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经典战例。

  阮明刚说,59军刚从湖北襄樊出发的时候,张自忠就严明纪律,“谁也不能祸害百姓,谁祸害百姓就枪毙谁。”张自忠还说了一句很粗的话:“要靠,就靠你姐你妹去,别害百姓了,百姓给你吃给你穿,就是你爹娘。”

  阮明刚说,张自忠容貌威严,脸上有一颗痦子,他要求很严格,士兵们都有些怕他。他没事的时候,就摸着那颗痦子。

  在忻口会战中,李长维所在的川军是和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作战;而在临沂大捷中,李长维所在的59军还是和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作战。在忻口会战后,李长维所在的川军彻底被打残,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划归了张自忠的59军。

  板垣征四郎自幼学习中国文化,深谙中国民情风俗,而且能够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很小的时候,他就抱着建功立业的梦想来到了中国,参加了1904年的日俄战争,身负重伤,差点死亡。

  日俄战争让板垣征四郎第一次了解到了中国东北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矿产资源,回国后,板垣征四郎就建议日本先占领东北,稳固基础,然后占领中国。这和日军很有名的战略家石原莞尔的想法如出一辙。很快地,和石原莞尔一样,板垣征四郎就将占领中国作为自己的目标,他先后来到了中国的云南和汉口。每到一地,板垣征四郎都会考察地理,绘制地图。在汉口,他与同样来到中国绘制地图为侵略战争做准备的石原莞尔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从此结下了友谊。

  一八事变前夕,板垣征四郎先后在中国生活了2〇年,他像一名不辞劳苦的驴友一样,踏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他对中国的地理、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了如指掌,他比中国的驴友还了解中国地理。

  七七事变后,日军计划在河北保定涿州一带举行大会战,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第九旅团也被调离参战。而不满足于袖手旁观的板垣征四郎带领半个师团,和东条英机遥相呼应,沿着平绥线两侧,向南进攻。阎锡山的晋绥军紧急北上救援,当晋绥军主力进驻大同一线,缠住了东条英机时,板垣征四郎又带领半个师团,像一条滑润的泥鳅一样,沿着太行八陉,飞兵直下,直取平型关,打开山西门户。

  太行八陉指军都陉、薄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帜关陉,古称太行八陉。这是今天的中国人几乎忘记了的军事险境,也是当时的人们很少走通的天堑雄关,而板垣征四郎不止一次在这里走过,绘制了详细的军事地图。当日军进入山西时,他们参考的就是板垣征四郎当初绘制的地形图,这份地形图比阎锡山手中的军事地图更详细。

  中国地形复杂,民间方言中,有很多对独特地形的称谓,比如峁、崮、陉,等等。峁只出现在西北地区,指顶部浑圆、斜坡较陡的黄土丘陵;崮只出现在沂蒙山区,指四周陡峭、山顶较平的山;而陉只出现在太行山区,它指的是造成山脉中断的地形。太行山脉,它的绝对高度远远不及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这些在中国广为人知的山脉,甚至也不及附近的秦岭,但是太行山异常陡峭,很多地方都是直上直下,壁立千仞,根本就无法攀登。如果不沿着陉行走,只会困死山中。至今,太行山中还有与世隔绝的山村人家。

  板垣征四郎攻打山西,实在是疯狂之举,它几乎打乱整个战略部署。

  山西战事告一段落后,板垣征四郎又来到了徐州战场。

  李长维、阮明刚跟随张自忠奔赴在通往临沂的道路上时,临沂保卫战已经开始。坚守临沂的是原西北军将领第3军团军团长庞炳勋,进攻临沂的是日军第5师团师团长板垣征四郎。

  第3军团,虽号称军团,其实只有一个40军,40军,虽号称一个军,其实只有一个39师,士兵仅有一万人。第3军团,就是人们传统说法中的“杂牌军”。

  而一万国军居然要抗击日军一个师团,而且这个师团还是日军的第5师团。全面抗战之初,日军的军力达到全盛时期,他们一个师团的战斗力最少相当于中国三个军。而在临沂,日军一个师团攻击的,却是一个中国师的防线。

  庞炳勋原为西北军旧将,在与张作霖的部队作战时,腿脚负伤,走路一瘸一跛,人称“庞瘸子”。庞炳勋作战异常勇敢,每战必身先士卒,兼之智勇双全,累积战功,从士兵升至将军。

  大战在即,李宗仁巡视第3军团,其实也就是巡视39师,他对庞炳勋说:“军人当为国家民族而战死战场,方死得其所。”庞炳勋说:“打了那么多年,互相残杀,让人寒心。今日与日军交战,死而无憾。”

  大战在黎明前打响,第5师团出动了飞机、大炮,向着临沂城狂轰滥炸,城墙倒塌了,日军的坦克沿着倒塌的城墙开了进来。第3军团拼死坚守,士兵们腰缠手榴弹与坦克同归于尽,冲进城里的日军,又被赶了出去。

  日军一连攻打多日,也无法攻入临沂。

  后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敌军穷数曰的反复冲杀,伤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当时随军在徐州一带观战的中外记者与友邦武官不下数十人,大家都想不到一支最优秀的‘皇军’竟受挫于一不见经传的支那‘杂牌’部队。一时中外哄传,彩声四起。”

  然而,毕竟众寡悬殊,激战多日,第3军团还是无法抵挡第五师团疯狗一样的进攻,日军冲入了城里。庞炳勋把身边的警卫都送到了第一线战场,马夫、伙夫、担架兵、运输兵都从地上捡起枪支参加了战斗。庞炳勋身边再无可派之人,他拿着手枪,等着日军冲进来,决一死战。

  当时,庞炳勋被压在了城内一角,渐渐逼近的日军的枪声都清晰可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日军的背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张自忠的59军赶到了。

  张自忠的59军是一昼夜急行180里,风雨兼程赶来的。

  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的第3军团欢声雷动,军心大振。庞炳勋挥舞着手枪高喊:“杀出去!”

  第5师团遭受两面夹击,狼狈退出了临沂城。

  当时,庞炳勋没有想到,前来救援他的,是张自忠。两人素有仇隙,曾经一度不共戴天。

  张自忠和庞炳勋此前都是西北军的旧将,军阀混战时期,有一次庞炳励被困,弹尽粮绝,几乎丧命,是张自忠率队救援了他。中原大战时期,西北军和晋绥军联合起来与蒋介石的中央军作战,庞炳勋阵前倒戈,投降了蒋介石,转身偷袭张自忠,张自忠差点死于他的枪口。张自忠逃过劫难后,曾发誓说:“与庞瘸子这等不忠不义之人,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后来,蒋介石统一各路军阀,张自忠虽与庞炳勋一同效力,但从无来往,即使见面,也是咬牙相向,怒目而视。

  日军第五师团猛攻临沂城,庞炳勋危在旦夕,临沂城危如累卵,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手中再无可派之兵,只能派刚刚来到徐州报到的张自忠前去救援。张自忠毫不犹豫地领受了命令,然而,他在回到部队布置作战任务的时候,受到了很多西北军老将的抵制。他们说,对于庞瘸子这等不忠不义的人,不去攻打他就不错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去救他?

  张自忠苦口婆心地给大家做工作。直至今日,59军的老兵们都记得张自忠在战前动员会上的讲话,他说,庞炳勋当年偷袭我,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是那场战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争权夺利,是不光彩的。我和庞炳励的仇,那是私仇。现在,庞炳勋在和日本人作战,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侵犯我河山,杀害我百姓,我们现在要报的,是国仇。在国仇面前,个人的私仇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们今天看着日本人打进临沂城,坐视不救,我张自忠和59军的所有弟兄都会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张自忠一席话拨开迷雾见晴天,59军高呼:驰援临沂,杀尽日军。

  阮明刚说,那年在临沂打仗,打得很惨,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59军都没有,59军最好的武器,就是重机枪。一个重机枪至少需要十几个人伺候,四个人抬着,其余的人背子弹。重机枪的子弹和步枪的子弹不一样,比步枪子弹要大很多,而且,重机枪非常费子弹,一架重机枪,要配置几千发子弹。而在追击敌人的时候,重机枪边跑边打,四个人抬着,一个人射击,后面是背着子弹的人跟着。所以,重机枪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59军的重机枪很少,打仗主要依靠轻机枪。

  阮明刚在临沂战役中,是一名副机枪手。

  阮明刚说,一挺轻机枪重17斤,发射两种弹,一种子弹的后面是红色的,一种子弹的后面是绿色的。而汉阳造子弹的后面是黑色的。轻机枪手也要求身体素质很好,要求能够一手提着17斤重的轻机枪冲锋,不能落在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后面。

  至于为什么有的子弹是红色,有的子弹是绿色,阮明刚没有说。我想,可能是不同的兵工厂生产的吧,因为那时候的轻机枪,不可能发射燃烧弹,也不可能发射曳光弹,它只能发射机枪子弹。

  临沂战役中,59军的子弹不够用,张自忠向李宗仁请求支援弹药和武器。李宗仁只给了一些手榴弹。那时候中国的兵工厂生产不出坦克、大炮,就只好用简陋的设备大量生产手榴弹。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只有中国的军队才有投弹训练,要求投弹达到多少米,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看看欧洲的“二战”电影,几乎见不到士兵们投弹的镜头;再看看中国的抗战电影,没有一部里面没有投弹的镜头。

  临沂战役是新兵阮明刚参加的第一场战役。在这场战役中,阮明刚打死了一名日本鬼子。

  59军来到临沂的时候,临沂几乎被日军全部占领。张自忠下令:冲进城去,杀光日军。这一年来,全国人都在骂张自忠是汉奸,张自忠心中憋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直渴望着能够喷薄而出,现在,日军就在眼前,他双眼血红,提着驳壳枪就冲了上去,卫兵拦也拦不住。军长身先士卒,士兵们更是战意盎然,他们像一群野狼一样嗷嗷叫着冲向临沂城。

  几十年后,阮明刚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参战的经历。他说,每一处阵地都经历了反复争夺,死人一堆一堆,像田野里割倒的麦捆子一样,地面都被血染红了,双脚踩上去黏黏的。日本人一批一批地拥上来,战士们用手榴弹把他们砸退了,这时候,步枪已经用不上了,因为步枪打一枪上一发子弹,太慢了,你的子弹还没有换上,日本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所以,这时候最好的武器就是手榴弹,噼里啪啦地砸过去,像下了一锅饺子。但是,扔手榴弹也有学问,扔得早了,日本人又会回掷过来,造成自己人伤亡。所以,手榴弹的拉环一扯开,心中默数一二三,再扔出来,刚好落地的时候就爆炸。

  阮明刚是副机枪手,专门给轻机枪喂子弹。他说,轻机枪有两个枪管,轮换使用。一个打热了,就换另一个。

  战士们奋勇作战,还是阻挡不住日本人如潮的进攻。双方开始拼刺刀。

  阮明刚说,日军一看要拼刺刀了,都把子弹先退出来。中国军人不会到没有子弹的时候才拼刺刀,而是给枪里留一颗子弹,装作子弹打完了,和日本人拼刺刀。日本人哇哇叫着扑上来,中国军人也大喊着迎上去。拼刺刀的时候,都要喊叫,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威吓对方,占据心理优势。抗战前期的鬼子很硬,你喊,他也喊;后期的鬼子很软蛋,你一喊,就吓坏了,转过身夹着尾巴跑了。

  有人分析说,日军拼刺刀是真拼,中国人拼刺刀是半真半假,能拼过你,就用刺刀;拼不过你,就开枪打。所以,前期鬼子的单兵作战能力很强,个个都是拼刺刀的好手,但是,只要一拼刺刀,死的竟然比中国人多。

  日军冲上来的时候,阮明刚没有步枪,只有机枪,机枪手牺牲了,他操起17斤重的轻机枪,抡得像车轮一样。一名日本兵端着刺刀冲上来,阮明刚一枪托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日本兵踉踉跄跄,阮明刚又抡起机枪,斜着砸在日本兵的太阳穴上,日本人倒了下去,脑袋像开飙的西瓜一样姹紫嫣红,鲜艳夺目。

  阮明刚的力气很大。我在采访他的时候,同村的人说,阮明刚50多岁的时候,两个壮小伙也无法近身。今年93岁了,他有时候还去地里干农活。

  临沂战役前夕,板垣征四郎计算了59军和临沂之间的距离,认为59军要赶到临沂增援,最少也要三天。而在这三天里,板垣征四郎完全能够吃掉庞炳勋,然后转身对付远道而来的张自忠。他没有想到的是,张自忠的59军一昼夜强行军180里,赶到了沂水岸边。此时,庞炳勋被压在城内一角,拼死抵抗。

  庞炳勋见到张自忠,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地说,老弟啊,为兄过去对不起你,没想到你还能来救我。如果你再晚来一步,就只能收拾为兄这把老骨头了。

  当时,庞炳勋已经年逾花甲,而张自忠将军46岁。张自忠说,庞兄放心,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小弟一定拼死替你打赢这一仗。

  此后,庞炳勋与张自忠成为生死之交。

  59军的临沂战役一共经历了五天,从1938年3月14日将士们夜渡沂水,用手榴弹和刺刀向日军猛攻开始,五天后的3月19日,张自忠下达了总攻击令,59军所有将士高呼着口号,冲向敌阵,战至夜半,板垣征四郎终于胆怯了,以放火为号,日军全面退却。

  老兵们说:“五天五夜,都没有睡过觉,实在太困了,就抱着枪猫着腰打个盹,鬼子上来了,又端着枪把鬼子压下去。”

  阮明刚说,这五天里,日军白天进攻,依仗着飞机、大炮和坦克,抢占了59军的阵地,而夜晚来临的时候,59军则摸上被日军占领的阵地,与日军短兵相接,用手榴弹和刺刀又将日军赶走。城中拼死坚守的庞炳勋军团也趁势反击,第5师团占不到便宜,只好狼狈逃窜。

  老兵们说,日军逃走的时候,光死尸就装了120辆卡车。还有900多具死尸来不及运走,日军只好砍下这些死尸的右手,装在卡车上。

  第5师团,日军的甲级师团,板垣征四郎吹嘘天下无敌的第5师团,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一败于林彪,二败于张自忠。号称“铁军”的第5师团,却都败于武器装备极为落后的八路军之手和一向瞧不上眼的杂牌军之手,板垣征四郎颜面扫尽,痛心疾首,几乎要切腹自杀。

  临沂战役,日军伤亡4000余人,而被59军伤亡的,就多达3000余人。第3军团和59军也伤亡9210人,而59军伤亡4482人,其中军官伤亡199人。这场战役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刘家湖之役,59军全歼日军第3大队一千余人。而59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仅全体阵亡的就有26旅678团2营和113旅226团第6、第10连,114旅227团第12连,225团第7连。张自忠看到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战死沙场,心情沉重地说,真比油煎心肠还狠。

  临沂战役结束后,阮明刚所在的连队仅剩七八个人,他升为机枪手;李长维所在的连队仅剩十几个人,他升为副排长。

  而此战,张自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临沂的。在临沂之役前夕,他曾致电西北军旧将鹿钟麟:“战而死,虽死犹生;不战而生,虽生亦死。”而以后在每次战役中,张自忠都把它当成自己参加的最后一次战役。

  临沂之役震动全国,而取得临沂大捷的,竟是当初万民口诛笔伐欲置其于死地的张自忠,当时的人们无不恻然,怆然,戚戚然。

  张自忠将军一战成名,洗刷了自己身上的汉奸罪名,抹去了泼在自己身上的积年脏水。

  此战之后,再无人说张自忠是汉奸。

  此战之后,张自忠升为27军团军团长,兼59军军长;半年后,又升为33集团军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