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情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就见几朵彼岸花花茎鼓起了一个圆球，圆球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后便是嘴巴开合，露出了一根根布满黄垢的獠牙。

“短途短幸短生涯,长发长垂长素纱。遗忘汤中容色黯,奈何桥上泣声嗒......”

那株株花朵竟然在念诗！

声音哀柔婉转，痛贯心膂。

我忽地眼前一花，一位身着古装，相貌清秀的少女出现在我眼前：

“阿海，你一定要走吗？”

我愣了一下，正要问她是谁，说出口的却是：“婉儿，等我打了胜仗，一定回来娶你！”

画面一变，像是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呈现出一个古镇的模样。

“我靠婉儿是谁啊！我不是在彼岸花海吗，这特码是哪啊！”

我内心惊疑不定，身体也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脑海中闪过一段段陌生的记忆。

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那个叫阿海的男人。

天色由白转红，又化作纯黑，再重归纯白，一天天时间过去，古镇一天比一天破败，四处弥漫着硝烟。

终于......

我与一帮子年轻的小伙一同穿上盔甲，佩戴上长剑。

“杀啊啊啊！”

“哒哒哒哒哒”

伴随着宏伟的战鼓声响起，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在这之后，我的视角身份就开始不断切换，有的时候，我便是阿海，饱含着对胜利的渴望，怀着对婉儿的浓浓爱意，嘶声怒吼着，在战场上斩下一颗颗敌军的人头;有的时候我则像是一个路过的看热闹的旁观者，像是一个听着父母讲睡前故事的孩子，只有在这时，我记得我是白柯。

记忆相互交错，身份反复变化，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会抱着死去战友的尸体悲痛欲绝，也会在静谧的夜晚，抽出那封泛黄的婉儿所写的书信反复抚摸，直到那红珊瑚球般的太阳再次升起。

随着身份交替次数不断增多，我身为阿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相比之下，身为白柯的那份记忆反倒显得陌生起来。

又是一次冲突，我方军队死伤惨重，我（阿海）在那个黄昏，微闭着眼睛，呲着牙为自己的腹部绑着绷带，几乎几次呼吸的时间，白色的绷带被染的鲜红。

没有给我什么休息的时间，聒噪的号角声急促响起：敌军乘胜追击，打到了我们的军营前，我苦笑一声，再次套上盔甲，冲上前线。

惨叫声此起彼伏，天空从橘黄色变成了火一般的红色，像是彼岸花。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的落下，那套曾经象征着荣耀，让我倍感骄傲的盔甲此刻就像是生了无数根尖刺一般，割的我的身躯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我第一次觉得手中的长剑是那样的沉重，第一次觉得脑瓜是那么的模糊。

我想坐下来歇歇，想痛饮一杯烈酒。

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但仍然我苦苦支撑着，因为我知道一旦此刻意识崩溃，身边那一具具还残有余温的尸体便是我的未来。

啊......惨淡的未来......

眼前浮现出婉儿的笑颜，她，真的好美。

我还记得我与她第一次相遇，那时，她正坐在古镇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卖着莲蓬。

那莲蓬可真甜......

“噗”

婉儿的玉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插在我胸口的血红的剑。

剑上肆意滑动的血液倒映出我的脸，那是一张傻里傻气的，含笑的面庞。

我倒地。

视角渐渐拉远，我看见自己与其他尸体堆成一摞，很不起眼。

我的意识并没有就此消失。

我变得很轻，很轻，很不起眼，很不起眼，不起眼到没人看得见我。

我，变成了幼时听说书人提过的一种传说中的脏东西———鬼。

我意识有些混沌，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漫无目的地飘到空中。

在空中的我看见了很多：

我看见我军宛若蝼蚁，被敌军一举歼灭。

我看见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绝望地自刎而亡，至此，国家彻底沦陷。

我看见记忆中美丽的小镇化作泡影，好似不曾存在。

我看见无数居民沦为战俘，沦为刍狗。

那些居民中，有一个人生的分外眼熟，正是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婉儿，尽管双颊凹陷，她还是那么美......

我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脑袋忽然变得无比清醒。

“为什么你在里面！”我冲到了她的面前，大声质问。

问完后才回过神来，她本来就是古镇中的一员。

婉儿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只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我跟着她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屋子，屋子里黑洞洞的，婉儿双目无神，痴痴愣愣地蹲坐在满是淤泥的地上。

我也坐在地上。

“啪嗒”

房门锁上。

我很想摸摸她的脸，但我怕一接触到她，她又会觉得冷，于是只是静静地坐着。

两天过去了，婉儿不吃不喝，没有合过眼。

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都快和我一样成透明色的了。

我看见她扶着墙站起来，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阿海......我来陪你了......”

“我艹！”我顿时急了，“婉儿！别干傻事啊！”

婉儿听不见我说话，踉跄地后退两步，似要撞墙。

“别死！活着总归是好的！活着终归是有希望的！”

“婉儿！”

“婉儿！”

“婉儿......你不要死啊......”

我干嚎着：鬼流不出眼泪。

婉儿牟足一口气，向着泥墙冲去。

“不！”我一时忘记了自己无法触碰婉儿的事实，冲了过去。

“嗡”的一声，我感到身体一沉，就见自己忽然有了肉体。

“咦?"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十根干瘦的手指直发呆。

“你......你是谁？”

枯燥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婉儿浑身透明，惊怒地望着我。

“婉儿？！”

“我......我是阿海啊！”

“不......你不是阿海......”

婉儿恶狠狠地瞪着我，正欲继续开口，忽然七窍同时喷出一股子血水，我注意到她的头上有一团微弱的火焰悄然熄灭。

婉儿透明的身体开始破碎，我向前一跃，却是扑了个空。

身后，扑通一声，我回头去看，婉儿的尸体倒在地上，和先前战场上士兵的尸体有八分相像。

“死了？”

“魂飞魄散了？”

“我刚刚......附了婉儿的身？”

“我......我杀了婉儿？”

“.额..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这个禽兽！”

“我怎么能杀她！她是我最亲爱的人啊！”

我仰天怪叫，看到的是泥糊的天花板。

“呜呜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什么活着就会有希望！我呸！都是放屁！放你娘的狗屁！”红色的液体从我双眼滚落，我再次明白了：鬼流不了泪，但可以流血。

“哈哈哈死了好呀死了好哈哈哈！”

我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半响，我不笑了。

“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我艹’啊”

“'艹‘是什么意思?”

“还有......婉儿为什么说我不是阿海......”

“我不是阿海还能是谁？”

“真奇怪啊......”

“嘶，我是谁来着......”

“啪嗒啪嗒”

玻璃碎裂的声音，黑暗的土房子像是被泼了水的泥船一样缓缓化开。

我面色阴沉：“我想起来了。”

传说彼岸花可以使人想起前世的记忆，而眼前正是一片彼岸花海。

彼岸花大张的红色花瓣娇嫩无比，衬着一张苍白大脸更加扎眼，这是传说中没有的。

距离我大概两三百米的地方，张瑞紧闭着眼睛，表情痛苦，额头上数根青筋狰狞暴起。

几朵彼岸花飞速向着他袭去。

“张瑞！快醒醒！”

我也朝着张瑞冲去。

“游魂万踵黄泉路,伤忆一丛彼岸花。 叶与花开何错落,幽冥深处问谁家？”

咿呀咿呀的戏腔此起彼伏，诡秘而又凄凉。

“不论正邪，执念不散。至阴曹黄泉，卒为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