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冷宫。

女子只着一身青衣卧在一架破旧不堪却很干净的贵妃椅上，死了一样，若是稍加仔细看便能发现女子还在微微喘气，只是气息极其微弱，如同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一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发黄枯燥的头发被女子梳的整整齐齐只用一根银白的发带束起，眼神空洞地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终究只能这样了吗，终究只能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孤独终死了吗？

她曾经也是这巍巍上京城内最骄傲的女子，身世显赫，人皆赞之。

曾经那个满身光环将军府的嫡小姐夏扶苏已经死了，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苟延残喘的是废后夏氏。

扶苏缓缓闭上了眼，想起十六岁时凤冠霞帔，喜气洋洋的自己同慕储珩拜天地。

慕储珩用一柄玉如意挑开自己的大红盖头，借着火红的灯光，慕储珩捧着自己的脸，情意深切地说：“苏苏，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我会永远敬你，爱你，怜你。”

微醺的酒气让人心醉，那时的扶苏真的以为慕储珩会如他所说的，会爱她，敬她一辈子。

可人心终究是会变的，等到了慕储珩继位登基为帝，夏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在扶苏刚刚小产最虚弱，最难过的时候，慕储珩带着羽林卫灭了整个夏家。

当扶苏拖着病体去到太极殿质问慕储珩时，慕储珩正怀抱着林倾月情意绵绵的用膳，只说：“月儿怀孕了，就封为贵妃吧。”

举宫欢庆，没有一个人记得扶苏死去的孩儿，那些寂寞空冷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承受丧子之痛，扶苏想死，可慕储珩拿扶苏的外祖母宁国府老夫人余氏的命威胁她。

于是日子又这么荒唐的过了两年，林倾月生下了一对儿女，一家子和睦幸福。

到慕储珩想立林倾月的儿子为太子遭到了臣子们的反对的时候，慕储珩想都没想只是一句话便废了扶苏，理由是林倾月的儿子需要一个嫡子的名分，进冷宫的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扶苏是淋着雨进去的，过后便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便病到了现在……

到了如今，扶苏已经哭不出来了，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心底的那许多爱许多恨都被波澜不惊的岁月吹散了，只是偶尔还觉得若是十四岁那年没有遇见慕储珩，十六岁那年听从祖母的话不嫁给慕储珩，嫁给慕储珩后不那么信任他，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父亲，夏家满门那一百零五口人会不会还活着？

“吱――”落了漆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无羁睁开眼，竟然不是往常送冷饭的宫女，而是……林倾月。

林倾月穿着一身格外亮眼的正红凤袍，头戴七尾凤冠，凤凰口中衔着长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她那圆润的额间，一双天生讨喜的桃花眸比起从前多了几分沉稳，粉黛轻施，好不端庄，处处都彰显着一个正宫皇后的天威。

林倾月还未开口，扶苏已经瞥见了宫女手里端着的白绫、鸠酒、匕首，都是要命的物件，在微阳下显得格外刺眼，扶苏已经明知林倾月此行的目的。

“在冷宫过了这些年，你倒还是体体面面的，不似那些疯妇。”林倾月开口，音色还如从前那样婉转。

扶苏吃力地撑起手臂，好让自己看起来还像个活着的人，缓缓道：“没想到我最后见到的人是你。”

人到了死的时候总是会回忆起许多别人的好处，扶苏就是这样，即便林倾月曾经背着她做过许多坏事，出卖夏家，谋她郎君，甚至是害她流产，到了此时林倾月就在自己面前时，扶苏不想追究，也恨不起来了，想起的还是只有幼时林倾月软软地喊她“姐姐”的模样。

林倾月身边的宫女刚要呵斥扶苏无礼，林倾月只是轻轻一抬手，宫女便退了回去。

“选一样吧。”林倾月在扶苏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扶苏看了看那三样东西，最后含着笑指了指那鸠酒，丝毫不惧，道：“慕储珩这些年待你还好吗？”

林倾月眼底闪过一抹失色，扶苏将抹失色收入眼底，可以肯定林倾月这五年过的也并不好，不过想想嫁入皇家的女子能有几个真正过得好的，不过是比旁人体面些罢了。

“陛下待本宫自然是极好的，”林倾月矢口否认，两道柳眉微微挑了挑，怀着些报复的心理，说，“有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吧，其实余老夫人早在六年前夏家灭族的时候就死了，死于绞杀，陛下亲自下的旨意。”

一字一顿，字字诛心，扶苏只觉喉中涌入一阵气流，口中腥甜，脑子里也嗡嗡的欲炸裂开来，眼里忽然起了一层水雾。

不可能，祖母怎么可能死呢？祖母可是太祖皇帝亲封的一品夫人啊，祖母可是还上过战场奋勇杀敌的女子，那样一个勇敢智慧的人怎么可能死呢？――

可是，如果祖母还活着，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府覆灭不言，怎会让自己陷入冷宫而不顾？

“不，不，不可能，你骗我……”扶苏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甚至都在颤抖。

林倾月嘴角轻扬，起身拂了拂袖子，道：“陛下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天生的蠢，到如今你怕还什么都不知道吧，那年你初见陛下时，兰亭有栅栏，你为何会失足于大庭广众之下跌进了湖里，陛下又为何碰巧出现将你救了起来还顺手摘了一捧新鲜的棠梨花，你就没仔细想过其中原由吗？你就没想过或许一开始你就落进了别人的圈套成为了别人的一粒棋子吗？你的父亲夏清风一生征战，名扬四方，一个小小的大月国能把堂堂镇北将军怎么样？不过是有的人不想让他活着罢了！还有你的孩子，你真的以为是我做的吗？”

林倾月一口气说了很多，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径直地戳进了扶苏已经满是伤痕的心窝，温热的液体啪塔啪塔地从口里，鼻里冒出来啪塔啪塔地滴溅在衣袖上，变成一朵又一朵朱红刺眼的罂粟。

天呐，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我，扶苏在心里歇斯底里。

……原来自己只是慕储珩棋盘里的一粒棋子，原来她认为的缘起不过是别人设计好的，原来一直以来的情深义重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来夏家被灭门，祖母惨死，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这一切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慕储珩设计好的，真是好大一场阴谋啊！

慕储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十二年的光阴，自己竟然从未看透他！

扶苏抬眼看了看悬挂在四角天空的斜阳，有些刺眼又有些明媚，只可惜这样好的阳光日后就看不见了，这四角的天空此生自己是飞不出去了，若是能重活一回，怎么也要避开他……

鸠酒入口，如同一把烈火窜进了喉腔直入肺腑，痛，由内而外的灼痛，身子好像都要被火烧起来了，就像千万株火焰从血液里冒出来燃烧，脑子里的血肉也快凝住了一般……

时间在剧痛中静止，生命在微阳中消散。

宫录有言：

废后夏氏，罪臣之后，性情暴虐，谋害嫔妃，于天和三年打入冷宫，天和八年死于疫症，陛下宽厚感念之特封为纯慧皇后葬入皇陵与陛下同寝。

扶苏忽然闻到一阵棠梨花香，继而跌进了冰湖里，周遭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扶苏不断地往下沉，冰凉的湖水漫进扶苏的领子里，漫上扶苏的脸，扶苏的口鼻，扶苏的眼睛，一直漫入扶苏的血液里，无尽的冰凉与黑暗，扶苏的血液都快要凝住了，可扶苏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就像枯叶回归大地，久旱逢到甘霖，初春的枝头长了一点新绿……

扶苏好像死了，又好像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