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御侍(04)

8、

天空落下第一滴雨时，宫门外传来海啸般的呐喊声，那声音大到坐在金銮殿上的羲和都听到了。

其实赵祯不必这么夸张，这个皇宫很脆弱的，她的御侍已经被她送走了，这个皇宫里最后一点可以反抗的力量，也都消失不见了。

她无法做到和父皇的约定，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势单力薄，根本做不到那种事。她不愿意将这一切都推给江离去抗，所以她赶他走，这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

当那震天动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她盛装打扮过了，穿的是她登基那天的朝服。

她取了火烛凑近沙幔开始点火，她无法保护这个国家，但她至少可以和大雁一起去死。

金銮殿很快就烧了起来，她丢下蜡烛，拖着厚重的衣摆慢慢朝殿门走去。

赵祯领着江钰兵不血刃的杀到了殿外，雨下的大了起来，她的视线被雨花润透了，她说：“你们能出去吗？等到这里烧完了，随你们怎么办都好。”

江钰站在台阶下面，他仰着头看着羲和，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一般，他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羲和面前。

“你要不要，选择我呢？”他用只有他和羲和能听到的声音说，“选择我的话，说不定我会帮你杀了赵祯的。”

羲和静静地看着他，她漆黑的眼眸里，还蕴藏着六岁时的倔强。

那时候她为了江离，不惜弄脏自己的手，拼了命地刺了他一剑。后来剑伤好了，那里就留了一道永远也消不去的伤疤，每到这种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羲和！”江离的声音自人群里传来，他穿着普通士兵的铠甲混了进来，他穿过人群走到台阶下，“快离开那里！”

他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花，那是她身后烧着的金銮殿。

雨还没有大到能够浇灭火焰的地步，那场火从金銮殿一路蔓延，将周围的配殿也一并点着了。

羲和仿佛没有听到江离的话，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江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吧。这一次，你是选阿离，还是选择我呢？”江钰朝她摊开一只手，或许很多年前他就想这么做了，所以才会在她选择了江离之后，非常非常不想输掉那场比赛。

他本没有输的，是她亲手刺了他一剑，判了他出局。

“选择我吧，羲和。”他的掌心里落了一把冰冷的雨水，他竟然是这样希望她能选择他。

“羲和！”江离已经冲到了羲和面前，羲和身后，雕梁画栋的屋檐顷刻坍塌，他将她护在怀里，抱着她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她被雨水浸透的发梢拂过江钰的指尖，他飞快地在半空抓了一把，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羲和看着江钰，看着他空荡荡的拳头，忽然笑了。

江钰忘记了要躲开，一块烧得正旺的木板砸中了他的脸，等到灼痛感传来，他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在他身后，轰然坍塌。

“我不是，让你走了吗？”羲和看着江离的脸，“为什么要回来，我明明想要你活着的。”

“就算不走，我也不会死的。因为我是你的御侍啊。”江离将她拉到身后，他抽出腰间的剑，指向了江钰，“羲和，只要你命令我不可以死，那么就算粉身碎骨，江离也一定不会死。”

“真是的。”羲和低着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的脸颊滚落，落在地上，和雨花混合成一片，“算了，皇位什么的，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赵祯，我把皇位送给你，你放了我和我的御侍吧。”

8、

那场雨足足下了有七八天，羲和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到处都是一片烟雨迷蒙。江离撑着伞站在她身后，就像是六岁之后的无数个日夜，他就在那里，就在她一转身就看得到的地方。

这场大雨将宫变的痕迹全部冲刷的干干净净，除了烧焦的金銮殿，什么都没有留下，它冲走了她的国还有家。

“阿离，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寄人篱下了。”羲和声音很淡，淡到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

江离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他说：“羲和，我们离开这里吧，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羲和歪着头看着他，她看了很久，久到江离以为她要斥责他的时候，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啊，反正只要江离你在我身边，去哪里都没差。”

于是就在那个雨天，江离带着长公主羲和，从高高的城墙头一跃而下，他的披风吃足了风，鼓鼓的，就像是里面藏了一只巨大的鸟兽。

他抱着羲和落在了地上，不过是一墙之隔，但墙里和墙外，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羲和牵着江离的衣袖，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在墙里时，他总跟在她的身后，到了墙外，是他带着她往前走。

羲和望着他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如果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离带着羲和在一个普通的村落住下了，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成群的奴仆，羲和却一点都不在意，她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而就在她学会了做衣服的那一天，村口的告示牌上贴了一张告示。

大雁国羲和女帝染上了重疾，不能亲临朝政，甘愿禅位，由大皇子赵祯继承皇位，改年号崇侦。

江离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很久，没有人看得懂他眼底的神情，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其实江钰说对了一点，那就是他根本什么都保护不了。

假如是江钰成为羲和的御侍，那么一切一定不用走到这个地步。

十岁那年，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地想去她身边呢，时间过得太快，他已经忘记他想成为她御侍的理由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那掌心的温度让江离回过了神来。

“回家吧。”羲和拉着他的手，微笑着对他说。

江离心中微微一颤，他抿唇笑了，“嗯，回家。”

然而当江离牵着羲和的手推开家门时，家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江钰穿着一件青色锦袍坐在摇椅上，他看着江离和羲和紧握着的那双手，只觉得万分刺眼。他的右脸有一块永远也消不掉的疤痕，那是在金銮殿前面，被烧的正旺的木板烧伤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江离很不友好地问。

江钰不在乎他语气里的敌意，他站起来，在羲和面前单膝跪下，很恭敬地说：“微臣来迎接女帝还朝。”

9、

只要羲和还是长公主，只要羲和还活着，大概他们永远无法拥有平静的生活，江离是明白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平静会是这样短暂。

赵祯登上了皇位，这不过是腥风血雨的前夜，赵祯一登基，有心之人绝对会说出赵祯并非先皇子嗣的秘密。这大雁，很快就要乱了。而作为先皇唯一血脉的羲和长公主，就会成为多方势力争夺的对象，谁得到长公主，谁就有资格坐上皇位。

这才是真正的与全天下为敌，他想要逃避这一点，所以才带着羲和从皇宫逃出来，但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他总要面对这个天下，总要看到她背后的阴影，替她去抗下那黑暗，这就是先皇让他成为羲和御侍的真正目的。

江离和羲和被江钰带了回去，跟着没过多久，江臣果然捅出了赵祯非先皇子嗣的秘密，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就像是江离想的那样，所有人都想得到长公主。

江钰没有立刻昭告天下，羲和在他手里这件事，因为赵祯并不是吃素的，江离当初说过，赵祯不可能老实的当个傀儡，可惜江臣没有听。

“皇位，真的那么好吗？”羲和坐在窗户前，看着窗外落着雨，“每个人都想成为皇帝，可是成为皇帝明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阿离，你想成为皇帝吗？”她转过头，一手托着腮，视线落在江离的身上。

江离轻轻摇了摇头，“羲和才是皇帝，我永远是你的御侍。”

她低下头，喃喃道，“阿离你一定不要死。”

因为她就只有他了，这么多年，她的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无论她是刁蛮任性的长公主，还是狼狈不堪的帝王，她的身边只有他。

也唯有他，刀山火海，也要到她身边来。全世界都是敌人，他明明知道，却不肯丢下她不管。

“你说过，只要我命令你不可以死，哪怕粉身碎骨你也不会死的，对不对？”仿佛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羲和抓着江离的袖摆，要他承诺她不死。

“嗯，只要羲和不想我死，我一定不会死。”他允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回到羲和的身边，我会保护你，因为我是你的御侍。”

“所以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只有那个吗？”羲和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

被江钰软禁起来的第二年，赵祯和江钰两败俱伤，双方都元气大伤。而就在这时，江钰带着羲和登上了大雁皇城的城墙。

赵祯闻讯而来，他带着人将城墙里里外外都包围了。

“朕的御侍，终于肯回来了吗？”赵祯站在城墙的另一端，微笑着问江钰，“现在收手，把长公主交给朕，朕就不追究你江家叛乱之事，你还是朕的御侍。”

“你想多了。”江钰完全不为所动，“各位大臣们，将军们，你们可看好了，这才是大雁最后的龙脉，你们不要被赵祯蒙蔽了双眼！”

“是啊，我才是大雁朝的最后龙脉。”一直不说话的羲和，忽然开了口。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江钰低下头看着羲和，他忽然不知道羲和想做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而且还是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知道的。

羲和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把匕首整个没入他的心口，所有人都僵在了那里，就仿佛是回到了羲和六岁那一年。

她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长剑刺进了江钰的心口，想不到兜兜转转，过了十年，她仍然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