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御侍（02）

羲和殿里一片冷清，只有一盏琉璃灯亮着，宫奴都被她遣出去了，她跪坐在冷硬的殿心，仿佛在想着什么，可那空洞的眼神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想。

一个时辰前，赵祯告诉她，江离死了。

“我亲手刺了他一刀，从他的第三根肋骨刺入，穿透了心肺。我怕他不死，把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赵祯是这么对她说的，“他一定已经死了，没有道理不死的。”

羲和站起来，推开厚重的殿门走了出去，外面风有些大，她觉得冷，“阿离，拿我的披风来。”

没有人回应她，她没有再出声，就这么在夜风里站了很久，久到东边都现了鱼肚白。

喜公公领了一队小童走过来，清一色的青衣红裤。

“长公主，听闻离大人故亡，奴才深恐公主无人照拂，特地选了这些人来，公主看看，可否有合心的。若是没有，老奴再去找。”

那些小童就站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仿佛要将自己站成雕像一样。

羲和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时光斗转，一切都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初晨。

那时候羲和只有六岁，是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稍微懂事了的小姑娘。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尤其宠她，所以那一批御侍训练出来之后，首先送来给羲和挑选。

大雁国，每一个皇子出生之后，都会配一名御侍，他可以是普通侍卫，可以是照料皇子起居的贴身奴仆，可以是关键时候，为皇子挡刀的死士。而有资格被选为御侍的，必须是王公大臣的子嗣。

那时候也是喜公公领了这么一队人来，羲和的记忆一向很好，但她竟想不起来，除了江离之外，其他小童生的是什么模样。

在一片苍白模糊的脸孔里，只有江离的脸是清晰的。

他长得实在是清秀，这让他看上去不像是舞刀弄剑的御侍，倒像是深居皇宫里，吃着桂花糕长大的小皇子。

“我要他当我的御侍。”六岁大的羲和扯着江离的袖子不肯放。

喜公公当时有些尴尬，他好言好语地劝，“长公主，他其实是这批御侍里，能力最差的。皇上指派给您的，是最前面那个，他叫江钰。”

“我不！”她使了性子不肯要江钰，只抓着江离不撒手，“我就要他当我的御侍！”

“可是皇上素来只肯让您用最好的东西。”喜公公急的满头大汗。

羲和嘴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我要他，他就是最好的！”

喜公公满头满脸的汗，他转身想去请示皇上，江离却在这时开了口

“为什么想要我呢？”十岁的江离，已经是个内敛温和的小少年。

羲和用他的袖摆擦了擦眼泪鼻涕，“没有为什么，除了你我不要其他御侍！”

“真没办法啊。”江离转身对喜公公说，“三个月后的御侍比赛，如果我赢了，就请您让我成为长公主的御侍吧。”

03

结果那天，羲和的哭闹到底是惊动了先皇，最后的结果是江离和江钰一同留了下来。反正江离本就是个无能的御侍，既然羲和想要，那便给她也无所谓。

“你去外面！”羲和指着江钰，一脸的嫌弃，“羲和有阿离就好了。”

十三岁的江钰站在角落里，巨大的阴影将他吞没，他低着头，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公主，江钰才是您的第一御侍，我去外面待着比较妥当。”江离转身要朝外走，羲和却用力拽着他的袖子，她眼底是倔强的眸光，眼里有泪花在打转。

“我去外面。”江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容，他抱着剑走了出去，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关上。艳阳那么耀眼，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把江钰遣出去之后，羲和就露出了笑脸，“阿离，一定要赢，那样你就是我的御侍了。”

“现在这样，不好吗？”江离抬起袖子替她擦拭挂在眼角的泪珠。

羲和仰着头望着他，“当然不好，除了你，我不需要其他御侍！江钰什么的，我才不需要！”

于是自那天起，素来训练时最懒散的江离，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

“阿离，这真不像你。”有其他御侍调笑他，“阿离不是最讨厌流汗吗，现在可是满头大汗呢。”

“没办法啊。”江离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比赛，要赢你们所有人。”

众人听了这种话，顿时都大笑起来，只有一个人没有笑。

江钰抱着剑站在一旁，他皱眉问江离，“阿离，你是认真的吗？”

“嗯。”江离轻轻点了下头，“因为，她想要我。”

江钰脸上一沉，“我不会输给你的，就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

“我也不会输的。”十岁的江离比江钰矮了半个头，他说的很认真，周围的哄笑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诧异和不可思议。

因为最无能的御侍，他说要赢了最好的御侍，并且这不是个玩笑。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御侍比赛如期而至。

回想起来，那天竟是大雁皇宫里，最后一个喜庆日子。

那天所有的嫔妃公主，皇子大臣，全都聚在锦绣宫外。所有的御侍，不分大小老幼，加起来一共有一百多人。

羲和坐在皇帝身边，一直笑盈盈地望着江离。人群里他看上去最小最羸弱，所有人都觉得站到最后的，一定不会是他。

但羲和相信，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江离一定也会站到最后。

04

新晋的御侍，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小少年，而最小的那一个就是江离。

他的身手实在是糟糕，一上来就被人打的满身是伤，但他不肯认输，最后是打人的先认输。新晋御侍一共是十八个，他像是铁了心，要用这种抵死不放弃的方式，熬到最后。

“那就是羲和想要的御侍啊。”皇上摸了摸羲和的脑袋，“真是赢得一点也不漂亮。”

羲和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比赛开始之前，羲和拽着江离的袖摆，她要他一定要赢，他答应了，为了让她相信，还同她拉了钩。

“这样就够了吧。”当江离打到第十个的时候，血已经涂了满脸，他清秀的容貌都看不到了，皇帝有些不忍心，“羲和，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他抬起手想要唤人来阻止这场比赛，然而羲和却抱住了他的手臂，“他还没有认输，父皇。”

皇上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打的破破烂烂的江离，他在努力的站起来，就算很羸弱，也在试图打倒对手。

“这孩子，倒是很耐打。”皇上终于没有再说终止比赛的话。

羲和倚着皇上，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江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吧，或许一开始她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单纯只是任性地想要江离，但看着他满身是伤地，拼命也要做到答应过她的事情，她就觉得倘若必须有一个御侍站在她身边的话，那个人就一定要是江离。

“我认输。”终于，第十七个御侍放下了手中的剑，“但是阿离，最后一个是江钰，你赢不了他的。”

江离擦了擦嘴边的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会赢他的，就像赢你一样。”

“没用的。”那人缓缓走出了赛场，江钰一身白衣地走了进来。

江离与他对视了很久，江钰说：“认输吧，不然你会死的。就算你是我的弟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也一样，不会因为你是哥哥就输给你。”江离用剑支着地面，少年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他看上去只需要一阵清风就会被吹倒。

江离和江钰同是江家的孩子，不同的是，江钰是嫡子，自出生就被所有人看中，而江离这个婢女生的孩子，则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包括他们的父亲。

就算后来他和江钰一并被送入宫，也并不是想让他光耀门楣。入宫前一晚，江离听到了父亲和江钰的对话。

“皇上最宠爱长公主，你一定要成为她的御侍，等将来若是能娶到公主，我们江家，无论做什么，都师出有名了。阿离随便怎么样都好，反正这个家也容不下他，送去宫里，找个主子侍奉，也算对他有个交代了。”

是的，从一开始，江钰就是冲着成为长公主的御侍而来的。

从一开始，就没有他江离什么事的。

但是羲和却抓住了他的袖摆，她稚气未脱，奶声奶气地说：“除了他，我不需要其他御侍，我要的，一定就是最好的。”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被人需要。

所以一向懒散的他，知道羲和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便拼命地想要赢了那个不可能赢得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