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素雪不见春（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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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王府的小王爷已经病入膏肓，怕是活不长久了。老王爷为了救这唯一的儿子，已经放榜广招医师，无论是久负盛名或者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医，但凡有兴趣的都可以去试一试，只要治好了，必有重谢。

头一个月的时候，倒是有不少大夫去医治小王爷，然而这病却越治越糟，眼见着小王爷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也就没有多少人敢上门了。

“呐，白音，你要去试试吗？”此时，一家客栈里，靠着墙的那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红衣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包包头，上面绑了两根红色的缎带，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眼珠转动之间，透露出一丝狡黠灵动，她有些婴儿肥，此时双手托着腮，因为个子矮，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双脚离地，她晃着双脚，一动不动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相貌很普通的年轻男子，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身边放着一个背箱，背箱上，还有一个串铃。他此时正吃着饭，不紧不慢的，很斯文。

“去吧。”他没有停下筷子，继续就着一碟咸菜喝着粥。

初晨的朝阳从窗户照进来，打在桌子中央，他坐在光明那一侧，红衣小姑娘藏在阴影里，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少女和年轻人置身于阴阳两个世界。

“他是生了什么病呢？”绿萝有些不解的问，“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呢。”

“心病。”白音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慢慢地放下了碗筷，“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治的心病。”

“可是，为什么？”绿萝有些困惑，“他不是娶到了自己想娶的姑娘了吗？他是小王爷，吃穿不愁，他明明什么都有了，这样的人，也会有心病吗？”

白音微微笑了笑，“或许吧，有些人光风霁月，但是心里早就坏掉了。”

绿萝歪着脑袋看着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懂。”

“人心很复杂，哪能那么容易就看懂。”白音站了起来，拎起手边的背箱，缓慢而又认真的背好，他拿起那串摇铃，细碎的铃铛声隐没在周遭的人声里，“走吧。”

绿萝跳下长凳，走到了白音身边，她个子的确挺矮，只到白音胸口那么高，此时一手拽着白音的衣摆，看上去像是个纯真至极的小姑娘，“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白音抬脚跨过了客栈的门槛，整个人都走入了阳光之下，“你到城外等我。”

绿萝可怜兮兮的看着白音，白音态度却无比坚决，“到城外等我。”

“好吧，真没劲。”拽着白音衣摆的手松开了，原本看上去至纯至善的小姑娘，眉眼里多了几丝邪气，她懒懒地看着他，“走了。”

“别吓人。”白音认真的嘱咐她。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死了。”绿萝不耐烦的摆摆手，像只翩然的凤尾蝶一般，转身跑开了，长街上人来人往，她灵活的穿梭在人群中，不多时便失去了踪影。

白音有些无奈，只有和她相处之后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可怜无害的小姑娘，是多么的狡猾多变，她总能不断的突破你的认知，在你觉得不会更过分的时候，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

他挑着行医箱，慢慢的走向了市集，东市口的布告牌上，高额悬赏名医的告示已经很旧了，好几块地方都破了，他抬起手，拂去告示上的一层浮灰，缓缓的去撕那张告示。

没有人过来围观，因为众所周知，小王爷是治不好的。

白音撕的很慢，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将那张告示完完整整的撕了下来，他将告示叠好，不紧不慢的朝傅王府走去。

此时的傅王府中，太医院的大夫正在探傅宁的呼吸，轻如羽毛掠过的气息让他的脸上露出了遗憾之色。

他收回了手，摇了摇头，“王爷，准备让小王爷上路吧。”

他说完，不忍看满头白发的王爷，提着药箱走了。

王爷坐在摇椅上，看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傅宁。他想若是当初他不曾送走沐绣，若是皇上不曾赐婚，是不是无论伊春还是傅宁，他们都会活的好好的。

“王爷王爷！”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王爷，外面有个走方郎中，他带着告示来的，说是能治小王爷的病！”

王爷整个人蹦了起来，他急急地往外走，尽管平常，他这样身份的人，是不屑理会什么走方郎中的，但现在但凡是个大夫，但凡能治傅宁的病，他都愿意跪下求一求。

这时正是黄昏，王府外面安静地站了一个人。

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郎中，说是郎中，其实更像个落魄书生。他挑着行医箱，手里握着一只串铃，脚下是一双磨破了的草鞋，但饶是落魄成这样，他浑身衣衫却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挽着。

他自称白音，是个走方郎中，到了京城之后，听说了傅宁的病，觉得自己可以一试，便上门来毛遂自荐。

王爷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骗子，领着就往傅宁的院子里走，白音手里的串铃因为走动，时不时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就是这里了。”王爷将他让了进去。

白音将担子放在地上，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看了傅宁一眼，然后他回头对王爷说：“放心吧，令公子并没有病，嗯，这么说其实也不对，他是生了心病，而非普通的病症。”

“心病？哪有这种心病！你这郎中，怎么净说糊话！”王爷自是不信，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白音并不辩驳，只是说：“他把心做成了囚牢，牢里的人想出来，自然就会疼。王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保证还你一个健康的公子。”

王爷将信将疑地带着下人出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白音和傅宁两个人。

白音这些日子行医走方到了京城，有关于傅宁的事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全都知道了。这一开始还是绿萝告诉他的，说是傅王府的小王爷病入膏肓，怕是治不好要死了，而后，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傅王府贴出来的悬赏告示。

这个世界上，是人总有七情六欲，当其中某一样无法圆满，心就会生病，而这种病，普通的大夫就算医术再高明也无法医治。

心病只能心药医，而心药，只有专门医治这种心病的走方郎中才有。

很巧，白音是个走方郎中。

患有心病之人多半也拥有心药，因为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心病同样是心药。

他拉开一个小抽屉，从行医箱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小刀近乎是透明的，闪着淡淡的寒光。这把刀就是心药，是前几年，他从一个患有心病之人的身上取下来的，这把小刀就是那人因心病凝结而生，对那个人来讲是痛苦的源泉，然而对于眼前的小王爷傅宁来讲，却是救命的心药。

白音握着刀走近傅宁，他手上的刀发出莹莹白光，那光破开了傅宁的心脏。

透过光可以看到，他的心完全病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笼子，笼子里关了一只闪着幽光的蝴蝶，蝴蝶挥舞着翅膀奋力地想要冲出去。

白音伸手想去取出那只笼子，然而傅宁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用力抓着白音的手，他满脸冷汗，很虚弱地对他说：“不要动她，我不许你带走她。”

“放她走吧。”白音淡淡地说，“你不能让她去地狱陪你。”

这只蝴蝶，是伊春的心病。

是的，傅王府中，患了心病的并不只是一个傅宁，伊春在死去前一瞬，因心病而凝结出的灵蝶破体而出，她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离去，从此命里再无傅宁，却事与愿违，她哪里都没能去，她被傅宁关进了自己的心牢里。

她拼命想要挣脱囚牢，于是他的心就痛的无法治愈，几乎要了他的命。

“我不要。”他固执地不肯松手。

白音叹了口气，他说：“我听说你喜欢的并不是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一定要留她在身边？”

她活着，他留她在府里，她死了，他把她关进了自己的心里。哪怕日日夜夜都要承受剜心之痛，他也要留她在这里。

“我喜欢的人是沐绣。”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愿意承认他爱她。

白音轻轻点点头，“我知道。”

他喜欢沐绣。

可是他爱她。

爱本就是毫无头绪，不可捉摸的事，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爱的要死，可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恨得要死。

“所以放她去投胎吧。”白音说，“沐绣怀孕了，再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是个女儿。”

傅宁怔怔地望着他，白音轻轻点了点头，“所以，放她走吧。”

他慢慢的松开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白音的手上，他的手上，一只闪着幽光的囚笼里，蓝色灵蝶带着灵动的光斑挥舞着翅膀，它拼命的撞向笼子，想要飞出去。

“她原来……这么讨厌我啊。”他难过的厉害，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似乎是觉得冷，一阵一阵的发抖，“我什么也留不住。”

他是那么用力的想要留住她，他不曾爱过人，他不知道真心爱上一个人之后要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横冲直撞，他惊慌失措，他不敢想不愿意想，甚至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最后一无所有。

他嗓子里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强忍着咽了回去，他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像是已经无碍了。

白音看了他一眼，将那只发着光只有巴掌大的小囚笼，连同那只灵蝶一起放入了背箱的抽屉里。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很痛苦，可是这种痛苦，他无法医治，或许就算可以医治，这个人也不会想治好。

他宁愿痛着，也不会想好起来。

他背着行医箱，拿起那串摇铃，缓缓的走了出去。

而他身后，傅宁紧紧捂住的嘴巴里，一声哽咽终于溢出，像他藏不住的爱，终究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