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素雪不见春（03）

7、

伊春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的，或者就在那个时候死掉会更好一些，那样就不用睁开眼睛面对那惨烈的现实了。

可是上天似乎觉得她不够苦，于是让她继续活了下来。

孩子没了，那碗堕胎药分量很足。是个儿子，已经成了形，她怀里抱着那个没有做完的小鞋。

小鞋小小的，巴掌大，她的针线活儿做的并不好，甚至粗糙极了。本来再过几个月，那孩子就能来到这个世上，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王爷狠狠地打了傅宁一顿，傅宁不肯请大夫，就这么耗着，她能下床了，傅宁也才能走路。

伊春搬回自己住的小院子，在这里待了三年，她并不觉得时间难捱，可是隔了一年再搬回来，每一天都变得无限漫长。

她曾经有多喜欢他，那么现在她的心就有多痛苦。而这个地方，能让她睹物思人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她想她应该离开王府，无论去哪里，去哪里都好。

于是她去找了傅宁，这一年来，傅宁没有来找过她，他像是彻底遗忘了她，大概在他心里，已经当伊春死了。

伊春是在青楼里找到傅宁的，她找遍了王府都没有傅宁的踪影，问了下人才知道，傅宁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

他在花柳街醉生梦死，不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醒，醒了就会想伊春，想沐绣。他不敢想，只能让自己一醉不醒。

勾栏院的姐儿们见他这样，心都要疼死了，可谁都不能让他醒过来。

伊春站在门口，傅宁趴在软榻上，他手里还拎着一壶酒，玉样的脸庞仍是清俊无双，他明明就在她触手能及的地方，可是她想伸手去抓，却发现他们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途。

她缓缓朝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傅宁半睁着眼睛看着她，分不清她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他一时大意，浮上心头的幻影。

他只是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能拥抱的梦想。

“傅宁，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她轻声说，“你回家去吧，我会走的，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怨我了，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她说完，转身要走，他却抓住了她的手。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明明是个丑八怪的她，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别招惹我，我也不招惹你，大家互不相干。”

到现在，她对他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怨我，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谁允许你走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明明应该醉着酒，可是听她说要走，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谁允许你擅自决定不恨我的。”

“你应该恨我，你得一辈子恨着我！”他死死抓着她，任性地，不甘心地，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我还恨着你呢，伊春，我一辈子都恨着你。”

他其实从未变过，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现在，他小她两岁，从未真正长大过。

浓浓的疲惫感侵上心头，伊春平静地看着他，“要怎么样，才肯放我走？”

“找到沐绣，我就让你走。”他说出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的答案，因为沐绣已经死了，他深爱地，并且决定一辈子深爱不能背叛的沐绣，早就死了。

所以她永远也不能从他身边走开的。

哪怕是恨，哪怕是互相折磨着，他也想她就在身边，就在他一伸手，就能牢牢抓住的地方。

他不爱她，他恨着她，往死里恨她。

恨她恨到至死都不肯松开她的手放她走的地步。

伊春就这么看着他，就这么看着，好久好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她说：“好，如你所愿，我替你找到你的沐绣，你放我离开。”

8、

傅宁像是一下子醒了，他没有再让自己沉醉东风，他回了傅王府。伊春却并不在，她从青楼出来之后，去找了王爷。

这世上，大概只有王爷才知道沐绣的下落。

她知道王爷一定会告诉她，因为傅家亏欠她，不是因为傅宁的薄情寡义欠她，在更早的时候，就欠着她，并且欠她一辈子。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王爷看着伊春，眼中满是不忍，“再过些年头，再过几年，宁儿就不会再记得沐绣，他并不是全然不在意你的。”

“我决定好了。”决定好从傅宁身边远远逃开，无论是他的爱还是他的恨，她都承受不起，也并不想承受。

如果她和傅宁两个人，有一个人能够从地狱里爬出来，她希望那个人是傅宁，因为傅宁爱沐绣，沐绣爱傅宁，他们之间，本就没她什么事。

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她存了心思嫁进来就远远躲开，无论傅宁和谁在一起都与她不相干的，王爷却把沐绣远远地送走，在她和傅宁之间，搭建起了一道名为憎恨的桥。她在桥的这一端，傅宁在那一端，从那时候开始，就注定他们之间一定会走到现在这样啼笑皆非的地步。

伊春走后的第三个月，傅宁去了竹海小院，推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层蛛网。

不过三个月，这里没有伊春，一切就不像是个家了。他扯掉蛛网，轻着步子走了进去，地上积了一层灰，他伸手在梳妆台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

梳妆台上有她的一根木簪子，他想起她长长的发总是不做多余修饰，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这种事情的，他不记得了。

就那么想从这里走开吗？

他握着簪子的手很用力，心里微微有些发苦。

她要去哪里呢，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头，她有理由不回来的，他忽然害怕起来，他后悔了，他怎么会答应她去寻找沐绣，明明他知道她什么都找不到，可他为什么会放她走了。

心里一下子像是破了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人，在不经意之间将他一整颗心都掏空了。

在伊春离开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傅宁以为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伊春回来了。

傅宁听到消息，飞奔着跑出去，却在看到她的时候慢下了脚步。

风雪飞舞，在他发上，眉上，肩膀上印下白色的烙印。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地上的雪已经到了脚踝，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她本就有疤痕的脸，已经不会再变坏了。

伊春和傅宁在距离彼此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谁也没有往前走，谁也没有开口说。

只有雪落了满身满头，乍然一看，好似他们已经站了几十年，彼此折磨着，过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

然而就在这时，有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自深巷中奔来，她穿了一身水绿色罗衫，像是奔赴一个宿命一般奔向傅宁。

他张开双臂接住了她，而伊春踩着满地的雪，缓缓地、缓缓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

9、

伊春真的找到了沐绣，王爷将她送去了关外，伊春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找到了她。她并没有见过沐绣，但傅宁的书房里，有一张沐绣的画像。但一直将那张画当做宝的傅宁，却一直都没有发现那张画已经不见了。

傅宁将沐绣安置在王爷府外的一座别院里，吃的穿的用的，一应都是最好的。

他对沐绣好极了，好到沐绣都觉得不自在的地步。

“你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的。”终于，沐绣忍不住对他说。

傅宁拥着她坐在暖阁里，他说：“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呢？”

沐绣眼底有一丝黯然，其实她比谁都明白傅宁的口是心非，“你知道吗？我爹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他为了弥补对我娘的亏欠，对她非常好。好到……让人觉得他在心虚。”

“不要胡说！”傅宁蓦地大声说，“绣儿你不要胡思乱想，这辈子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的傅宁没有变心，没有。”

沐绣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傅宁心里忽然变得很烦躁，他心烦气躁地回了王府，沐绣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他没有变心，也不可能变心的，而且还是对着伊春那个丑八怪，不要开玩笑了！

他不会爱她，不能爱她，不可以爱她。

可是就算他这么对自己说，也无法否定，那个下雪天，他在雪里看到沐绣的一瞬间，心中有浮现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是沐绣死掉就好了。

死掉就好了。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啊，他傅宁这辈子从来说一不二，说要喜欢沐绣一辈子，怎么能中途变了卦？

他狠狠地将一只青瓷茶杯丢在了地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青瓷砸在地上，破碎成千万个碎片，其中一片溅落在伊春的脚边。

她是来和傅宁辞行的，傅宁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像是掩饰心虚似得，傅宁别过了头不看她的脸。

他用最冷漠的表情面对她，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你说过，我找到沐绣，你放我走。”伊春淡淡地说，语气无喜无悲，是一种让人绝望的疏离淡漠，“沐绣我找回来了，我要走了。从此以后，你和沐绣可以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就这么想走吗？”他冷冷地问，“我说的走，是去死的意思。伊春，你想走，就去死吧，我准了。”

伊春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她是做好了死的觉悟来见他的。要她在这里，看着傅宁和沐绣恩爱无双她做不到，她宁愿去死。

他若不放她走，那么她就去死，她是做好了这样的觉悟的。

“傅宁，你知道用刀子剜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她最后用力看了他一眼，她想她到底是没出息，就算他这样伤她。

可还是……喜欢他的。

“是你伤我的感觉。”她就这么笑着看着他，灯花下，她举起了手中的小刀，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飞快地转身，那刹那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去。

他听见她用叹息般地声音说：“傅宁，你没有心。”

他没有看倒在血泊里的她，他又一次将满身是血的她留在了绝望之中，他飞快地跑了出去，然后他猛地蹲下身去，他的心脏剧痛，痛的他站不直腰，痛的他不停的落泪。

你看，她宁愿去死，也一定要离开他。

“不要走，不要走……”他无法站直，只能趴在地上朝屋里爬去。

她已经死了，浑身冷冰冰的，他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晃了又晃，可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心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他伸着双手在地上拼命地抓，可他什么都抓不住。

他已经抓不住她了，她是他永远不能拥有的肩上蝶，她爱过他的，可是他亲手将她的一颗心剜了出来，摔在她面前，狠狠踩了个稀巴烂。

她说：“傅宁，你没有心。”

他颤抖着用满是血的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她说他没有心，可是若是没有心，为何他的心，会刀割似地疼。疼得他无法站立，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疼得他好似丢失了魂失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