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4327更新时间:2024-12-27 18:08:47
那年春天,我们家的药店关门了。
药店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虽然生意总是不好,但毕竟解决了现金流的问题。垂死挣扎了两三年,不仅不赚钱,还一直亏房租,在新一年房租交不上的时候,何其贵把它关掉了。
他和房子的女主人老柯睡了,还差点因此离婚,然而老柯并没有减免他的房租,到了该收租金的时候,一分钱不会少收。他交不上房租了,老柯也并没有打算让他缓交一段时间,也只好关门了,也只能关门了。
那天上午,我们全家去药店帮忙收拾东西,何其贵抱怨“真不公平啊,别人家药店生意都好好的,就我们家药店生意不好”。
我看着门口还算新鲜的对联,“但愿世人都无病,哪管架上药生尘”,以及横批“悬壶济世”,很是感慨。镇上至少有四五家药店,每一家门口的对联都很普通,和春节贴在家里的对联没什么两样。有一家门口的对联还写着“家兴人兴事业兴,福旺财旺运道旺”,横批是“恭喜发财”。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我那时候已经快上小学三年级了,看了不少书,也懂得了些道理,我知道,像药店和棺材店这种地方,老板是不可以赤裸裸祈盼生意好的,药店和棺材店生意好,就意味着生病的人和死的人多,这样很不好,会显得心肠很坏,盼人不好。
还是我们家药店门口贴的对联最好,看起来有文化多了。那对联,是何其贵亲手写的。每年的春节,他都会亲手写一副一模一样的对联,大年初一的早上,拿到马路对面,贴在药店的门口。
可是现在,对联还新鲜,药店就要关门了。贴着这么有文化的对联的药店要关门,而那些乞求“福旺财旺运道旺”的药店生意却好着呢,这真不公平!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一些文青的“痴”,我并没有想到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关门之后,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只是顺着何其贵的话感叹,真不公平啊,真不公平!
等我稍微长大一点,懂了一些事,再回想当初,才明白我们家药店关门不是偶然,不是运气不好,不是不公平,而是必然。
何其贵开药店,做赤脚医生,有很多优势。首先,他比镇上其他的赤脚医生文化水平都要高,大部头的医药书籍他都能看得懂。而其他医生的医术,可能来自经验,也可能来自其他赤脚医生的口口相传,这其中,必定有很多失真的成分。如果何其贵一直坚持学习的话,他会比其他的赤脚医生进步要快、水平要高;其次,他的好朋友是镇卫生院的院长,他有更好的渠道拿到更先进、更便宜的药,而其他的赤脚医生拿不到;再次,他考上行政干部之前,在杨家口村卫生所,当了近十年的村医生,几乎整个杨家口村的人,都在他那看过病,他的经验,要比其他很多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多得多。同理,他在镇上开药店之后,杨家口村的人到镇上买药都来找他,他的药店开业之初,就拥有了一大批稳定的客源。
几乎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的药店怎么就开不下去了呢?这主要跟他的性格有关。他太爱打麻将了,在杨家口村卫生所当医生的时候,他领着村里开的工资,得去坐班。自己开药店,自己当老板,无人管束,他夜里打麻将,白天昏睡,药店经常不开门,就算开了门,他也从里面反锁着,躺输液床上睡觉,病人敲门也不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有稳定的老客源,逐渐也都流失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何其贵毕竟是当过官的,在他的心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官,只是运气不好,“虎落平阳”,是文化人,高人一等。他没有服务意识,对看病的农民,态度总是不好。那年头的农民,因为收入低而税费高,大都很穷。尤其是年龄大一点的老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们有病通常不会看医生,而是死抗着。抗不下去了,才来到诊所,找医生开点药。当他们问到价格的时候,总是会特别犹豫。听到价格,亦会心惊胆战。何其贵一见别人犹豫,特别是遇见那种买一块钱退烧药都会犹豫的人,他的脸就会垮下来,摆出一副“你爱买不买”的表情。
贫穷的农民也是有自尊心的,他们的自尊心可能还更强烈一些。作为人,和大家一样,他们当然愿意去态度更好的医生那里看病。何其贵开药店的时候,镇上除了我们家药店之外只有另外两家。他关门的时候,已经有四家了。何其贵态度不好,人总是不在,逐渐就竞争不过别的赤脚医生了,关门就变成了必然的事情。
另外,何其贵没有财务意识。看病的钱他顺手装兜里,进货是它,交房租是它,打牌是它,家里开支是它,带鹏程出去吃早餐还是它。每到要进货的时候或要交房租的时候,何其贵都会发愁,他基本没存下钱来。想办法东拼西凑找人借着把要交的钱交上了,就又要过一段时间的紧张日子了。等借的钱还上了,他又随手乱花起来。
药店关门的时候,虽然没有拖欠房租,却欠了医院很多药费。周院长纵然是他的好朋友,但周院长的工作毕竟是公职,总欠着是不好的。欠了几年都没还上,他们之间起了嫌隙,关系逐渐就没那么要好了。
药店关了之后,何其贵在家很是赋闲了一段时间。这时候的赋闲,不同于他才从镇上下来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们都没有上学,只要能把我们管饱就行了。可这时候,我和采莲都已经上学了,夏季过完之后,鹏程也要上学。当年的小学不同于现在,是要交学费的。不仅要交学费,隔三差五,还要收书本费,材料费等其他各种费用。就连学校搞活动,都可能要交钱。
这对于收入不稳定的农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何其贵有三个孩子,压力不可谓不大。
但何其贵这个人吧,他从小到大就习惯了,祸是他闯,风头是他出,屁股是别人帮他擦。搬到镇上住之前,有他妈万秀慈帮他撑着一切。单独过日子了,那不还有老婆嘛!
虽然老婆比他小十多岁,但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结婚前是姑娘,结婚那一天是新娘,之后就是“婆娘”了。无论是新娘还是婆娘,一结婚,就是娘。就是新的娘,把长不大的男人从他的“老娘”手里接管过来的娘。作为娘,对丈夫这个大儿子,总不能不管的。
药店关门之后,何其贵就在家里抽烟吃饭睡觉。麻将是不打了的,没有收入来源就没有钱,兜里空空打不起麻将。一开始,何其贵还抽些好烟,后来就逐渐降低档次,再后来,把抽过的烟屁股积攒起来,把仅剩的烟叶倒出来,用我们用过的作业本纸卷起来,凑在一起抽。汪如菊见他可怜,出门的时候帮他捡了几回烟头,拿回家去他也肯抽的。
何其贵多年的老朋友来看他,看见他的落魄觉得不可思议。但凡有人表现出一丝同情,他都会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这两句诗,他说过很多次了。从公务员岗位上下来的时候说过,开药店前赋闲在家的时候说过,药店关门了,他还在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不知道他是否真确定,自己就是那难得的“人才”,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把同情的话说出来。
汪如菊催了何其贵很多次,何其贵都不肯出门赚钱,只一日日赋闲在家,吃着汪如菊做的饭,抽着汪如菊捡的烟头,打骂着汪如菊生的小孩们。
那大概是他们夫妻俩最困难的一段时间了,据说,最落魄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汪如菊拿不出来待客的菜,去外面转了一圈,捡了别人家吃剩的西瓜皮,把外皮削掉,没吃完的红瓤削掉,那仅剩的小小的一层绿瓤,炒一炒变成一盘菜,端了出来待客。
何其贵不肯出门工作,主要原因有三点。一、他的心态还没调整过来,他是一个当过官做过老板的人,他受不了低声下气去给别人打工;二、他四十多岁了,个子矮,没干过重活,没有力气,偏偏文化水平也并没有那么高。高不成低不就的,在那个普遍就业困难的小镇上,他根本就找不到适合他的工作;三、他太爱面子,老婆出去捡烟头给他抽,这是在家里,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也只在背后偷偷笑话他,不会当他面笑话。出去给人打工就不同了,别人会用惊讶的眼神看他,他可受不了这个。
他是一个自尊心强,偏偏又没什么自尊心的人,他宁可忍受贫穷,也不愿意让别人当面嘲笑他。
就这样,何其贵在家赋闲了很多年。那些年,他们夫妻靠借钱过日子。夏天批发西瓜到街上卖,冬天买来红纸裁成对联,何其贵当街卖字。
幸好他读的书多,他看过的书里有一些新奇的对联,镇上的人没见过的对联,比如说曾经贴在我们家药店门口的“但愿世人都无病,哪管架上药生尘”。也幸亏,他的母亲万秀慈曾举全家之力培养他,他写得一手好字,卖卖对联挣的钱,能把那个春节对付下去。
而汪如菊呢,这个曾经的小学老师,我们的妈妈,在丈夫不肯出去上班,又没有西瓜和对联卖的岁月里,她靠着宽大的肩膀,和一双什么活都能干的手,努力地撑起了这个家。
那些年,汪如菊在工厂打过零工,骑单程二十多公里的自行车去市里的商店推销过方便面,去砖厂烧过砖,去建筑工地拉过沙。她常常因为白天工作太辛苦,夜里胳膊疼的睡不着觉而小声哭泣。而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和三个孩子们,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汪如菊的工作终于稳定了下来——她收起了破烂。我们家离镇中心不算远,房子又大,西边那一间屋子,和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就用来储存她收的破烂。
我那个时候大概十岁多一点吧,因为晚熟,我虚荣又不懂事。在我的几个同学跟我两次说“你妈妈是收破烂的?她今天到我们家收破烂了”之后,我终于没忍住,跟汪如菊发了脾气。我怪她的工作太低声下气,让我在同学面前丢人了。我还怪她,因为破烂堆积在家里,家里的味道太难闻,我每天的心情都很糟糕。
汪如菊大概没有想到,她那么辛苦的工作养家,她的大女儿会怪她给自己丢人了。汪如菊还没说话呢,采莲跟我发了脾气,采莲说:“妈妈不收破烂怎么办?家里这么多人吃饭,住在镇上什么都要买,你让妈妈怎么办?”
汪如菊独自撑了这么久,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过理解和安慰,听到采莲的话,她的眼眶湿润了。汪如菊把采莲抱在怀里,问:“你不觉得妈妈给你丢人吗?”
“你赚钱养家,让我们吃饱穿暖,让我们有学上,有书读,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丢人呢?”
听了采莲的话,我觉得很羞愧。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饭从哪里来,衣服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我只一味索取,而不知回报,我真是不懂事极了!
汪如菊问采莲:“你的同学,有笑话你的吗?”
“有啊!我把他们都骂回去了。”采莲笑嘻嘻地说,“他们见我那么凶,就不敢再笑话我了。”
“你真棒,这样做很对。” 汪如菊说。
夸完采莲,汪如菊又骂了我几句不懂事之类的话,我也没回嘴。汪如菊走后,我小声问采莲:“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什么?”采莲问。
“妈妈赚钱养家,供我们上学之类的。”我说。
“妈妈那么辛苦,你看不出来吗?”采莲瞪着我说,“妈妈这两年,长了多少白头发呀!可她什么都不说,只要我们好好学习。”
汪如菊的辛苦,我还真没注意到。我那时候每天都在干嘛呢?我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为同学对我的一句两句恶言难过不已。我沉浸在书里,汪如菊收破烂的时候,会专门问别人,有没有书要卖,可以给贵一点,因为她的大女儿喜欢看书。她收到了书,从来不卖,都交给我,我看完了,不要的,她才拿去当废纸卖掉。我要的书,她就不卖,任由我收起来。那两年,我就这样看了几本残缺不全的《天龙八部》,和其他几本武侠小说、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