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999更新时间:2024-12-27 18:08:47
我写信的时候,采莲坐在我旁边,也在写。采莲上一年级,认识的字不算多,但拼音学前班都学完了,不会写的字写拼音,总是能写几句话的。
那是我第一次写信,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就写我们都很想她,爸爸也很想她,奶奶也很想她,采莲总是哭,鹏程也哭。采莲看我写的,就写,她很想妈妈,想着想着就想哭了,哭了很长时间才睡着。
我们把信装进信封,交给何其贵,让他帮我们邮寄。
汪如菊不在家的那段时间,何其贵很颓废。他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药店生意很差,他几乎就不开门了。他每天夜里出去打麻将,白天在家睡觉,万秀慈越来越老了,根本就管不住他。有一天下午,我带着我的好朋友冯知玉和龚云到家里玩,我们写作业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吵到他睡觉了,他突然就从卧室里冲出来,冲到客厅,薅起我的脖领子,甩了我两巴掌。
我是数学课代表,从小学一年级起,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每年都会被评为三好学生。我在同学之间,多少还有些面子。可是我的爸爸,却当着我同学的面,一句话不说,从卧室里冲出来,甩了我两巴掌,让我滚出去。
我被打懵了。
我的好朋友也懵了。
她们两个人找借口回去了。
如果说,我从何其贵身上遗传了什么性格上的特性,那大概就是爱面子了。我因为年龄小,遭受过的挫折和磨难不算多,尤其爱面子。换个角度来说,是自尊心尤其强。我当着我好朋友的面儿被打了,我害怕被更多的人知道,我怕她们把这件事情传出去,那样我将成为全班同学的笑柄,甚至成为全校同学的笑柄。我惶惶不可终日,害怕了小半年。我不光心里面害怕,我还躲着我的两个好朋友,我怕她们一看见我,就想起我被打的事情;我怕我一张口跟她们说话,她们就拿这件事情嘲笑我。
我的两个好朋友,本来挺正常的,见我总是躲着她们,逐渐对我也疏远了。
这件事,是我童年时期,最大的心理磨难之一。我的父母闹离婚,并没有对我的心理产生多大的影响,我晚熟而迟钝,八岁的时候,还意识不到这对于我的家庭来说,几乎是天大的事情。但,我被我的好朋友撞见我爸爸打我,却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真实的事件,我的世界几乎因这件事情而崩塌。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和这两个好朋友一起玩过。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邀请过同学到我家里。
经历了大半年的心理磨难,我的性格有些变了,我没之前活泼了。我几乎不在学校里交朋友,我总是独来独往,想各种办法搜罗能看的书看。我躲在书里,拒绝和人类交往。只有看书的时候,我才稍微高兴一点点。
那时候,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我对那一个个方块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喜欢看故事书,带拼音的,不带拼音的我都能看。没有书的看的时候,地上一个带字的小纸片,我都能捡起来如饥似渴地读一遍。
感谢何其贵,他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我家里有一些他的书,四大名著、国外名著、各种医书及乱七八糟的书,家里都有一些。我随身携带小字典,二年级的时候,囫囵吞枣般把这些都啃了一遍。
感谢那些书,它们在我遭受心灵的啃噬时,为我提供了一个躲避的港湾。书中的世界多好啊,书里的人多好啊,他们可以那样肆意舒展地活着,而不必像我一样,明明也没做错什么,就突然遭受了恶意的嘲弄、贬低、甚至殴打。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擅长嘲弄、贬低、殴打我们。
我不识眼色,对别人的需求考虑不到,不擅长“猜心”,汪如菊就总说我笨、懒、馋,她给我起的绰号叫“大懒干”,从小到大就一直这样叫着,一直到青春期,才没继续这样叫了。采莲很聪明,会讨好所有人,特别是父母,汪如菊就叫她“二奸臣”,一叫就是很多年。
鹏程当然也有绰号,叫“小不点儿”。看起来我们三个人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差别大了。鹏程的绰号是中性的,而我和采莲的绰号,却带着明显的恶意。
汪如菊不仅在家里这样叫我们,当着外人的面,她也这样叫。每次她这样叫我们的时候,那些大人都笑嘻嘻的,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汪如菊和何其贵跟着他们一起笑,而我们却难堪极了。
就算是这样,汪如菊跟何其贵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好了。给我们起绰号,或嘲笑我们,对于她来说可能只是个玩笑话,她并无恶意。她只是像我一样,对别人的情绪反应迟钝,照顾不到别人的自尊心罢了。何其贵就不同了,他很聪明,他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会让我们觉得难堪,他知道怎样一击而中,为了保持他在家庭里的权威性,或者说,为了让他在这个家里生活得更舒服一些,他一次次的用恶毒的语言,对家人实行精准的打击。让我们自卑,是他保持地位的好方法。
多年以后,我了解了一个词:PUA,我知道了“PUA”是什么意思。我想到了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无师自通,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对我们全家实施“PUA”了。
我的邻居们,因为都没有正式工作,很喜欢聚在一起聊天。聊的内容不过是东家常西家短,以及一些八卦,我很喜欢听他们聊天,就像喜欢看书一样。每次听他们聊天,都让我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有一些新的看法。
有一次,邻居们聚在我家院子里聊天,他们聊的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我穿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我听得太投入了,腿不自觉地叉开了,何其贵跟别人说的话,突然大叫一声:“何田田!”
我吓一跳,连忙抬头看他打算说什么,所有人都在看我,何其贵生气的吼道:“何田田,你怎么回事,穿裙子不知道把腿并好,逼都露出来了!”
“逼”是女性/生/殖/器官,是非常脏的字,是大人们决不允许小孩子说出来的字眼,是只有骂人的时候,才会口出的恶言。“你/妈/逼的”是连小孩子都会说的脏话,“逼丫头”是所有不受欢迎的女孩的统称。我只有八九岁,何其贵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逼都露出来了”,我窘迫极了,立刻就站起来跑到屋里了。刚跑进堂屋,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从那天起,我几乎没穿过裙子。
再热的天,我都穿着长裤,我的四姑姑何兰芝,给我买过几条漂亮的小裙子,我都不肯穿,我只穿裤子,穿裤子最安全,永远不会把“逼”露出来。
其后的很多次,我回忆当时那个场景,依然觉得难堪。那天,我穿了内裤的,不是三角裤,而是小孩子都会穿的那种平角裤。那种内裤很安全,就算脱掉裙子,我的“逼”也不可能被别人看到。我不知道那天何其贵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但他就是那样说了,他的一句话,让我觉得穿裙子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他让我觉得,生为一个女孩,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采莲也当然经历过我经历的这些事情。有一天,采莲在院子里和李婷婷、严可儿她们玩,她玩得太高兴了,笑声传进了屋里,传到了何其贵的耳朵里,何其贵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云淡风轻地把采莲叫过去问:“采莲,你知道什么叫乐极生悲吗?”
采莲那么小,当然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何其贵说:“快乐到极致,就会发生悲伤的事情,这就叫乐极生悲。比如说,你现在在笑,我打你一顿,你就乐极生悲了。”
何其贵说完就进屋了,采莲却难受极了,这是她学到的一个新的成语,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学得的。
那个时候采莲还小,还不会写日记,但她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她在笔记本里写了一句话:爸爸今天说我乐极生悲,我太生气了,我恨他,我长大了要报仇。
“悲”、“恨”、“报仇”这几个字采莲都不会写,她写的是拼音。我跟采莲睡在一个房间,我偷看了采莲的日记本,又问了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觉得不对,“乐极生悲”这个成语不该这样解释,我查了字典,原来,这个成语的意思是:高兴到极点时,发生的使人感到悲伤的事情。
这个“发生”是随机的,而不是人为的。何其贵从堂屋里走出来,对采莲说出了那么一番话,是人为的,是恶意的,就好像他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太快乐一样。他要亲手打破这份快乐,让自己的孩子变得和他一样麻木不仁,再也不懂快乐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