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天中午，何其贵没有回家，我们很晚才吃饭。

我们家是不做早饭的，我们很饿，却不敢进屋催汪如菊做饭。鹏程吃过早饭了，他不饿，他也没去催汪如菊。在我饿得都快没感觉的时候，鹏程终于饿了，他去叫汪如菊做饭，汪如菊才做了饭给我们吃。

吃完饭，汪如菊就回屋睡觉了，我们在堂屋里玩，玩了会儿就又去院子里玩了。晚上，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何其贵回来了。

何其贵若无其事地盛了饭，跟我们一起吃，汪如菊没理他，也没看他。他凑到汪如菊跟前儿，没话找话跟汪如菊说，汪如菊都没理他。

吃完饭，何其贵主动去洗碗，这在我们家是很难得的。何其贵一年到头都洗不了几次碗，除了过年客人多的时候。汪如菊不让他洗，默默地把碗从他手里夺了去，自己洗了。何其贵非要帮忙，汪如菊不让他洗，他就打打下手，帮忙把洗好的碗摆碗柜里。

汪如菊本来不哭了，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三个娃子你离什么婚？”何其贵说。

“别闹了。”何其贵说。

“我没闹。”汪如菊说。

“你就是在闹。”何其贵说。

“我没闹，我是认真的。”汪如菊说。

“我没看出来你哪里认真。”何其贵说。

……

何其贵嬉皮笑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终于惹怒了汪如菊，他们吵了起来。

在厨房的时候没吵，在客厅的时候没吵，进卧室之后，他们吵了起来。

我们家天黑之后，除了上厕所，基本是不出门的。他们之间的所有争执，我们三个孩子都看在眼里。我只记得汪如菊一开始还拼命压抑自己，试图跟何其贵好好说。但何其贵无视汪如菊的认真态度，无视她的想法，只嬉皮笑脸，一步步把她惹怒。惹怒之后，何其贵尤不自觉，到卧室还想朝她身上凑。把自己才抱过别人的脏手，往她身上凑。

汪如菊发火了，却不料，何其贵的火气比她还要大，嗓门比她还要高，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何其贵吼道：“我跟别人睡怎么了？你看村里的男人，谁不跟别人睡啊！老李还花钱跟别人睡呢，我起码没花钱！”

“老葛跟别人睡了吗？老周跟别人睡了吗？老严跟别人睡了吗？你怎么不跟好的比呢？”汪如菊吼道。

……

不知道吵了多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汪如菊揪住何其贵跟别人睡这件事不放。何其贵却说，这不是多大的事儿。

吵着吵着，何其贵就把抽烟时用的打火机拿出来了，在窗帘旁边绕啊绕，他说：“你要真跟我离婚，我就把房子烧了，我们全家一起死，带着三个孩子一起死。”

我害怕极了，我怕死。我是姐姐，我假装不害怕。我把采莲和鹏程关到了另一个房间里，交代采莲，把门插好，爸爸放火了，才能开门，然后拼命跑，跑到李婷婷家里去躲起来。

采莲答应了，我这才回到主卧。

我看见何其贵拿了一个酒瓶，在桌子上一磕，酒顺着桌沿往下低落，玻璃碴子掉了一地。何其贵手握着酒瓶头，对着汪如菊，说：“你让我死，我先把你杀掉。”

汪如菊说：“你杀呀！你杀呀！就算你要杀死我，我也不跟你过了！”

汪如菊的胸脯冲着酒瓶怼了过去。带着玻璃碴子的酒瓶，就真的插进了汪如菊的肩窝。血流如注，汪如菊的花衬衣都染红了。何其贵没想到汪如菊这么刚烈，愣愣地拔出了酒瓶头。

我并不懂那一刻何其贵的辗转心思，我只知道，他要伤害我的母亲了。我想都没想，冲了上去。我只有八岁，我试图从何其贵的手上把酒瓶夺下来。何其贵不给，他躲着我。我却要去徒手抓酒瓶，他躲的时候酒瓶子蹭到了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肘，瞬间也喷出了血。

小孩胳膊肘的肉很嫩，和玻璃碴子硬抗，胳膊肘当然会输。玻璃碴子太尖了，划过我的胳膊，流了很多血。

我不是第一次流血。农村的孩子，都散养着，磕磕碰碰很正常。但以往，顶多就是破点皮儿，流一点血。像这样，玻璃碴子挖掉肉，血喷出来的场景，却是第一次。

汪如菊懵了。她抓住我的胳膊，连声说：“伤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汪如菊伤在肩膀窝，我伤在胳膊，汪如菊不管不顾自己的伤口，只抬着我的胳膊细细查看，我也在看她，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立刻，脸上全是血。她的花衬衣上全是血，她的身上也都是血，她几乎成了个血人。

汪如菊问我：“疼吗？”

我摇摇头，说：“不疼。”

是真的不疼。以前破皮儿挺疼的。可是，肉被挖掉，血喷出来，却没那么疼。就是被挖掉肉的地方很热。炙烧般的热，火辣辣的热。

“怎么可能不疼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我们吵架，你来干什么呀！”汪如菊气急败坏地说。

我没说话，只用手帮她擦脸上的血。我的手上全是血，越擦越多。不一会儿，主卧的地上，都是我和汪如菊的血了。

汪如菊把我的手拿开，骂何其贵：“你是个死人吗？把孩子伤成这样！”

何其贵大概是没想到，他只是出了个轨而已，他的老婆和大女儿，都流了这么多的血。他整个人都傻了，懵掉了，被汪如菊一骂，才回过神来，拉我的胳膊，想要看我的伤口。

汪如菊说：“家里有包扎的东西吗？抱她去药店呀！”

何其贵抱起我就往外冲，汪如菊跟在他身后往外冲。到了药店，先给我包扎，包扎好了，何其贵又给汪如菊包扎。经过这一番闹腾，他们没了继续吵架的心思。回去之后，很快给我们三个孩子洗洗，就睡下了。

家里房子大，何其贵睡在最小的那个房间。这一次，他没和汪如菊睡在一张床上。

受伤的时候，我不觉得疼。包扎好躺下了，我疼得一夜没睡着，一直哼哼。汪如菊把我叫过去，跟她睡一起。鹏程睡在最里面，我睡中间，汪如菊睡外面。我很佩服鹏程，我哼这么厉害，他都能睡着。

因为我受伤了，他们给我请了假，采莲却依然在上学。那些天，我亲眼目睹何其贵和汪如菊的多次谈判。何其贵不肯离婚，汪如菊坚持要离，他们僵持着，谁都不肯改变主意。

何其贵去药店上班了，汪如菊私下问我和采莲，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们愿不愿意跟她。汪如菊说，鹏程是何其贵的命根子，老何家是不会让她把鹏程带走的，何其贵反正不喜欢我和采莲，我们跟她算了。又说，她舍不得鹏程，但她肯定争不过何其贵，想离婚，只能放弃鹏程，可她舍不得鹏程。说着说着，汪如菊又哭了。

从小到大，何其贵并没有照顾我们多少，我们当然要跟着汪如菊。我那个时候已经有些懂事了，我问汪如菊，他们离婚之后，我们住哪儿。汪如菊愣了半天，才说，她去哪儿打工，就把我们带到哪儿。我心中很是忐忑，彼时，我在学校里交了几个好朋友，我其实不太愿意离开这里，离开我的朋友们。但汪如菊都这样说了，我也只能胡乱点点头，算是答应。

又过了两天，何其贵来做我们的工作，他向我和采莲保证，他以后再也不做对不起汪如菊的事情了，让我们劝劝汪如菊，不要跟他离婚。

何其贵说：“离婚了，你妈肯定是要再嫁人的，到时候有个后爹，后爹再对你们不好，你们多可怜啊！”

我心中也不希望他们离婚，我不知道，万一他们离婚了，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我答应了何其贵，采莲却没有答应。当然她也没有拒绝，她只是不吭声，跟在我的身后，让何其贵注意不到她。

何其贵得到我的保证后，高兴地走了。采莲小声说：“爸爸对我们也没有多好。”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我问她：“你会劝妈妈不离婚吗？”

采莲看看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然而采莲并没有多认真劝，她只是在汪如菊问她，是不是也不希望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我们的规劝是否起了作用，还是她舍不得三个孩子，想到现实的艰难，最终妥协了。汪如菊不再提离婚了，她让何其贵答应关了药店，另外找房子，重新开起来。这点要求何其贵都不肯答应，何其贵之说，房租交了一年的，这时候搬不合适。

汪如菊见说不动何其贵，在某一天的早上，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也不算悄悄的吧，她应该跟何其贵打过招呼，只是没告诉我们。她去厦门打工了，镇上很多妇女都去厦门打工，厦门是大城市，很容易找到活儿。像汪如菊这样的，可以做保姆，也可以做营业员。

汪如菊在鼓楼附近的一家童车店，找到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找到之后，她给我们打了电话。

我们家没有电话，她打到后排葛家了，我和采莲去接的。

汪如菊问我们，奶奶对我们好不好。我刚要说好，采莲就抢过电话说：“奶奶对我们一点都不好，你快回来吧，妈妈我想你。”

他们闹离婚的时候，我奶奶万秀慈和我爷爷何老七就到我家来了。虽然，万秀慈和汪如菊并不对付，但毕竟是一家人，汪如菊跟何其贵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三个，她不希望他们离婚。若再离婚，何其贵四十多岁的年龄，拖着几个孩子，可就真没有女人肯嫁给他了。

万秀慈劝了汪如菊很长时间，好话歹话说尽，汪如菊都没松口说不离婚，当然她也没说离婚，她只是离开了。汪如菊走了，何其贵那么懒，不耐烦在家带孩子、照顾孩子，万秀慈只好留下来照顾我们，让何老七一个人回去了。

采莲说奶奶对我们不好，我觉得挺奇怪的。万秀慈对我们其实还可以的，她比汪如菊细心，能察觉到我们的需求。她每天早上都做早饭给我们吃，不让我们饿着肚子上学。她从来不骂我们，若发现我们什么地方做的不对，顶多说那么两句，我们不听她的，她也就算了。汪如菊就不同了，只要是她说的话，我们要是敢不听她的，她就下脚踹，或者扬起巴掌打。

我不是说汪如菊对我们不好，我是说，万秀慈对我们也挺好的。汪如菊问我们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说好，但这显然不是汪如菊想听到的答案。采莲说的，才是标准答案。

采莲说完之后，汪如菊让我接电话，又问了一遍：“甜甜，奶奶对你们好不好？”

采莲扯扯我的袖子，我迟疑着说：“不好……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大丫，真不会说假话。”汪如菊说，“我先在厦门挣点钱，过两年再回去吧！”

我默默地计算，过两年是多久。我想到，再过两年，我就十岁了，上四年级了。若那时候汪如菊才回来，那也太久了。我还在想着，汪如菊让我记下她的地址。汪如菊说：“你会写很多字了，若是想妈妈了，就给妈妈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