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很快就过年了。

过年是小孩最盼望的日子，不仅可以连续很多天吃好吃的东西，还有新衣服穿。

安苑村不算富裕，但毕竟位置好，就在镇上。一到过年，就有很多外地的杂耍艺人到村里表演。舞龙舞狮、胸口碎大石等各种杂耍轮番上演。他们除了在镇上表演以外，还挨家挨户上门表演。他们会在腊月二十九傍晚，敲开厨房门，在院子里舞上那么一阵。镇上表演给不给钱都行，到了家门口，敲开了厨房门表演，是必须要给钱的。每家收三块钱，不给钱就不走。

我们家平时是汪如菊做饭，年饭却是何其贵做，汪如菊给他打下手。没办法，初一到初七都有人拜年，汪如菊做的饭不好吃，平时自己家人吃吃倒还可以，待客却不够好。何其贵那么爱面子的人，可不允许在年饭这件事上丢了面子，只好他自己辛苦了。

煎炸烹炒，腊月二十九会做整整一下午，一直到天黑，还在做各种油炸食品。舞龙舞狮队舞我家门口的时候，何其贵正在油锅里炸酥肉，汪如菊有事出去了。何其贵的衣兜里，没有零钱，只有一张一百块整的。领队要钱的时候，他把一百块递了出去。

那是一九八/九年，一百块很值钱。我担心极了，怕那人收了就全收了，不还给我们了。我说：“爸爸，我帮你换钱吧！”——过了国道就是好几个门面，平时何其贵打牌没有零钱，都会让我或采莲去对面商店给他换钱。可是这次，他并没有让我们帮他换钱，只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笃定领队不会收他那么多钱。果然，领队找钱给他了。他拿着一团零钱，准备装兜的时候，采莲拉了拉他的胳膊，说：“爸爸，我想吃果果。”

舞龙舞狮队还没走，何其贵看了他们一眼，抽了张两块的递给了采莲。

舞龙舞狮队走了，我说：“爸爸，我也想吃果果。”

何其贵并不知道几分钟之前我还在为他担心，没人看着的时候，他对我们就没那么耐心了。他没好气地说：“家里炸的东西不够你吃吗？”

说完转身就回屋了。我追上去说：“你都给采莲钱了，也给我两块钱吧！”

汪如菊这时候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为啥何其贵要发火，但见他一触即发，又见采莲手里拿着钱，连忙说：“你跟采莲一起去买，买了你们三个人分着吃。”

我这个从小就不识眼色的，明明何其贵都要发火，居然还没有感觉到。我看着他把那么多钱揣兜里了，就眼馋，我接着说：“你给我买本《童话大王》好吗？只要一块五。”

何其贵要发火，汪如菊拦着他说：“你给她吧，大过年的，孩子想买书是好事。”

何其贵给我了两块钱，我们没到对面商店买零食，而是三个人一起跑到了街上，我想去看看书店关门了没有。没想到，腊月二十九，书店还没打烊。我买了《童话大王》，还买了一本小连环画，是《茶花女》的小连环画，只要五毛钱。

《童话大王》是郑渊洁的《童话大王》，那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精神粮食。每次买来，我都会和采莲一起看。一开始采莲不识字，求着我讲给她听，后来，她可以自己看了，就再也不让我讲了。

采莲说：“我将来也要写故事，《童话大王》这种的，我只卖一块二一本，卖的便宜，买的人就多，卖十本有十二块钱，买一百本就有一百二十块钱，卖得越多，我们家就越有钱。”

我跟着畅想家里有钱了会怎么样，我问采莲：“我们家有钱了，你要买什么？”

“我不买什么，我要开个商店，店里全是好吃的，我自己随便吃，吃不完的和不好吃的卖给别人吃。”采莲说。

“你会给我吃吗？”我问。

“给呀！我们全家人都可以吃，都不要钱，别人想吃就要给钱。”采莲说。

我们一起笑了。

年三十自己一家人在家吃饭，没有客人。初一到初七，要么一家人一起出去拜年，到亲戚家吃饭，要么亲戚来拜年，在我们家吃饭。何其贵平时不喝酒，来了客人，会跟着小酌几杯，一般都不会喝醉。隔壁李婷婷的爸爸就不同了，他每次喝酒都会把自己喝醉。喝醉了就打老婆，朝死里打，打到鼻青脸肿为止。

大年初一的晚上，送走了客人，何其贵去麻将馆了，我们插上门准备要睡觉了，突然听到女人很恐怖的嚎叫声和男人的叫骂声。我问汪如菊，那是什么声音。汪如菊躲窗户边上竖着耳朵偷听，边偷听边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们噤声。听见我的问询，汪如菊小声说：“你们别管，快睡觉。”

动静这么大，我们哪里睡得着？我们三个都起床了，跟在汪如菊身后竖着耳朵听。

除了女人的嚎叫声和男人叫骂声之外，我们还听到了追逐奔跑，鞋底子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这声音，一会儿在我们家前院响起，一会儿在我们家后院响起。我很害怕，问汪如菊：“外面是不是坏人？他们要杀了我们吗？”

汪如菊摇摇头说：“不是，是隔壁。”

我仔细听，果然，那声音是隔壁李叔叔和张阿姨的。

过了会儿，声音停止了。汪如菊再次把我们催促到床上，熄了灯，让我们睡觉。在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我家后院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汪如菊走到门口，问：“谁呀？”

“张春芳。何家嫂子，你给我开开门吧！”张阿姨焦急的声音响起。

我一骨碌爬起来，跟在汪如菊的身后，走到了后门口。

汪如菊开了门，张阿姨进来了。我看见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的眼角有淤青，嘴角有伤口。汪如菊插了后门，把张阿姨拉了进来，小声问：“他打的？”

“嗯。”张阿姨说，“一喝醉就打我，李国权不是人。”

“那你怎么办？还回去吗？” 汪如菊问。

“等他酒醒了我再回去。” 张阿姨在我们家堂屋坐下来，跟汪如菊说，“你帮我听着动静吧，他声音小了帮我婷婷和露露接出来，我怕他找不到我，动手打孩子。”

“家瑞接不接？”汪如菊问。

“家瑞是儿子，李国权再不是人，也不打儿子，不用接。” 张阿姨说。

汪如菊点头答应。

汪如菊还没出门，我家大门就响了。李叔叔边敲门便大着舌头问：“何，何，何家嫂子，张春芳在不在你家？”

“不在。”汪如菊说。

“我，我，我看见他跑到你家来了，你给我开门！”伴随着李叔叔的话，是更重的敲门声。采莲和鹏程都被吵醒了。鹏程大哭了起来，惹怒了汪如菊。汪如菊冲着大门吼道：“说了不在就不在，快给老子滚，再吵醒了老子的孩子，老子出去打你！”

汪如菊做姑娘时很瘦，生了孩子就变得膘肥体壮了。一米七二的身高，加上一百四十斤的吨位，在附近的姑娘媳妇儿里都是特殊的存在。李叔叔不敢惹她，骂了几句，就走了。

李叔叔刚走，张阿姨就催促汪如菊说：“你快去接婷婷和露露吧，他应该到别的地方找我了。他回去了，就接不到孩子了。”

汪如菊出门了，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了，说：“你把门插上，别他早回来了，看见你在我们家，当场闹起来，吓着我三个孩子。”

张阿姨答应，汪如菊才再次出门。不一会儿，婷婷和露露就接来了。李婷婷大一点倒是还好，李露露和鹏程同岁，吓得直哭。张阿姨把她搂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哭声睡着了。那天晚上，她们母女三人都睡在我家客房，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我睡得太过黑甜，她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只依稀记得，第二天，李家来了客人，李叔叔和张阿姨如常满脸堆笑接待。至于张阿姨脸上的伤，她是如何跟客人解释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年的春节，几乎每隔一两天，张阿姨和李叔叔就会这么嚎叫一次、追逐一次。有时候张阿姨会躲在我们家，有时候没有。其后的很多年，隔三差五，他们就会这样嚎叫一次、追逐一次。有时候张阿姨会躲在我们家，有时候没有。那年春天的某天晚上，李叔叔跟何其贵都不在，张阿姨收了工，带着三个孩子到我们家聊天。聊到张阿姨挨打的事，我听见汪如菊跟张阿姨说：“下次他再打你，你就来敲我家门，多晚我都给你开门。不要再像昨天晚上一样，偷偷在我们家后院躲半夜了，外面太冷了。”

张阿姨说：“我怕吵到你们睡觉。”

汪如菊说：“没事的，吵不到，我三个孩子睡觉都死。”

她们又聊了会儿，何其贵回来了，张阿姨就回去了。采莲问汪如菊：“为什么李叔叔总打张阿姨？”

汪如菊说：“他一喝酒就变成畜生了。”

“人怎么能变成畜生呢？”采莲问。

“有的人，喝了酒就变成畜生了。”汪如菊说。

何其贵突然笑着对汪如菊说：“你总说我对你不好，不顾家，不帮你照顾孩子，起码我没打过你。跟李国权比，我算是好男人吧！”

“你打得过我吗？”汪如菊笑着横了何其贵一眼。

我们到院子里玩沙子的时候，采莲玩了会儿，突然跟我说：“李婷婷家都是她妈妈挣钱，李叔叔还总是打她妈妈。”

“你怎么知道李婷婷家都是她妈妈挣钱？”我问。

“妈说的。”采莲说，“她妈妈在街上开饭店赚钱，他们家房子租出去也能赚钱。她爸爸什么事情都不做，只会找她妈妈要钱，不给也要打她。”

“那她为什么不给他钱呢？给了不就不挨打了吗？”我说。

“给他了还是要挨打的。”采莲笃定地说，“男人力气大，想打女人的时候就打，给他钱了也要打。”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听采莲这么一说，我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采莲说：“周莹、葛如意、严可儿她们的爸爸都打她们妈妈，只有谢曼曼的妈妈和我们的妈妈不挨打。”

我呆呆地看着采莲，“哦”了一声。

那些年，我亲眼看见张阿姨哭了很多次，我在想，原来大人也是会哭的哦！我并没有想过，当一个有自尊心的大人，在小孩子面前都止不住眼泪的话，那她，是得多悲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