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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4640更新时间:2024-12-27 18:08:47

因为汪如菊从来都不承认我照顾过采莲,我就经常自我怀疑,是否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其实,并没有怎么照顾过我妹妹。但,还有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却证明了,我其实并没有记错。

那些年,何其贵总不在家。何其贵为什么总不在家呢?他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出去找“活路”去了。——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所谓的找活路,不过是在麻将馆里度过一整天。

汪如菊做完家务活之后,总喜欢在前排的领居谢家院子里坐着,抱着鹏程,跟谢家妈妈扯闲篇儿,聊些八卦或家长里短之类的事情。

我们家在镇上的房子,前排有三户人家,后排有三户人家。我们家在中间,但因为占地大,中间就只有两家,我们家,和隔壁李家。一直到我九岁的时候,我的四姑姑何兰芝一家,才在我家隔壁盖了房子,搬到我家旁边住了。在那之前,中间就只有两家。李家的主妇张阿姨在步行街开小吃店,汪如菊每次想找人聊天,要么就去前排邻居家,要么就去后排邻居家。

前排邻居家院子前面十米远就是国道,后排领居家后院后面三百米远,是一条河。因为前排主妇谢家妈妈比较健谈,也比较闲,汪如菊去前排聊天的时候比较多。

那天,汪如菊抱着鹏程,坐在邻居家院子里聊天。我带着采莲和几个邻居家小孩玩打枪的游戏。那个游戏的规则我忘记了,只隐约记得是各自拿着自制的小手枪,朝对方身上开,嘴里模拟着枪响,发出“砰砰”的声音,中枪的人要倒下装死。

采莲是当时玩游戏的几个小朋友中最小的,这样的游戏并不吸引她,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也不太愿意带她玩。而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枪。——我用树杈做了一个,那是我的玩具,采莲没有,她想要,我不肯给她。

那游戏,我玩得很投入。我并没有注意到,小采莲独自一人走到了路边,走到了国道上。那条国道,经常有装沙子、装泥土的八轮大卡车呼啸着经过。

汪如菊和邻居聊天也很投入,她也没有注意到采莲独自一人走到了国道上。等她注意到时,采莲已经几乎走到马路中间了。而来来往往的车辆,并不算少。

汪如菊放下鹏程,尖叫着冲上去,把采莲从一辆大卡车前救了回来。救回来之后,她并没有返回鹏程身边。而是把采莲夹在腋下,一把薅住我的后脖领子,把我提起来,使劲儿朝地上掼了几下。一边掼一边骂我:“让你照顾妹妹你怎么照顾的?妹妹差点死掉你知不知道?”

她不仅把我使劲儿朝地上掼了好几下,还三脚两脚把我的玩具枪踩断了。

从小到大,汪如菊没少打我(当然后来她从来没有承认过),但为什么唯独这件事我记那么清楚呢?主要还是因为那只玩具枪。

小时候的我,力气并不大。从小树上弄到一个相对比较粗的、并合适做枪的树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亲手把那树杈做成枪,就更不容易了。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工作,在镇上生活很艰难,我家里穷,没钱买玩具,所有的玩具都要亲手做,一个玩具要玩很长时间,那把枪是我非常珍视的。汪如菊打我,我不难受,我反正从小到大都被打习惯了,打皮实了。她把我的枪踩烂了,我却心疼了好久。

上小学之前,我记得的第三件事情,是采莲的“奸臣”样儿。

采莲在两三岁的时候,就会讨好父母了,而我并不会。五岁那年夏天,我们全家在院子里吃饭,汪如菊作为主妇,总是等我们端上碗了,她简单收拾一下厨房,才最后一个出来吃饭。她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没有多的凳子,她就站着端着碗吃。

小采莲那时候只有三岁,走路才刚刚稳当,坐在凳子上,脚都没办法踩到地上。她见汪如菊站着,就站了起来,跟汪如菊说:“妈你坐我这儿。”

汪如菊问:“那你坐哪儿?”

“我再去拿个凳子。”小采莲说。

采莲把碗放到小桌子上,就进屋了。不一会儿,她拖着个凳子“吭哧吭哧”地出现在门口。那凳子是老式的木头做的,非常沉重。因为有门槛,她出来了,凳子出不来,她都快急哭了。汪如菊走过去,帮她把凳子拖出来。

我小时候那么迟钝,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有什么特别。是汪如菊,她一边端凳子出来,一边笑着说:“看我们二丫,这么小就知道了让人了。大丫是个死才,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吃饭呢!”

从小到大,汪如菊总是这样,表扬采莲的时候,顺便贬低我。而我,这件事情之所以记这么清楚,也多亏了汪如菊的反复提醒。其后的每一次,采莲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父母的需求,总是会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凳子让给父母,给父母倒水,帮父母捶肩膀。每一次她这样做的时候,汪如菊都会提起采莲三岁的时候,让她凳子的事情。每一次,她都会顺便说一句“大丫是个死才。”

多年以后,我上了小学,学了《孔融让梨》的故事。那个故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孔融五岁才会让梨,我的妹妹,三岁的时候就会让凳子了。孔融当然也得到了父亲的表扬,只是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表扬他的时候,有没有顺便贬低一下他的哥哥们。如果贬低了,他的哥哥们只怕也会跟我一样,很难过,很讨厌孔融这个弟弟吧!

我前面说过,虽然何其贵总是说,他丢官是因为采莲,但实际上,他们两口子对采莲总是比对我好,这主要是因为采莲的性格比我好。她总是会讨好他们,让他们喜欢她、夸奖她、心疼她。

汪如菊怀我的时候,何其贵考上行政干部,并于那年去了镇上。他很早之前就会打麻将了,闲暇时间,大都在麻将桌上度过。他从公务员再次变为农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整日在镇上混着。没有事情做,混在麻将桌上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我上小学之前,他在马路对面的邻居家租了门面,卖药,并再次当了赤脚医生。可他,并不好好当他的赤脚医生,依然整天泡在麻将馆里。后来,他嫌去麻将馆打麻将要给人抽成太不划算,置办了一个麻将桌放在药店里,约狐朋狗友到药店里打麻将。汪如菊痛骂了他一顿,骂他“开店还想着打麻将,还能有生意吗?”,何其贵经不住骂,妥协了,把麻将桌搬回了家,白天看店,晚上支摊子打麻将。汪如菊还想再吵,但这已经是何其贵妥协之后的结果了,便也算了。哪里知道,之后没多久,何其贵又买了三张麻将桌,我家一下子就有四张麻将桌了。他的朋友们,都在我家打麻将,还不交场地费。

夜夜打麻将,白天自然没精神,开药弄错药,打针也三五次扎不进去,药店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差。何其贵却不管这些,没有责任感的人,就像寒号鸟,只管今日快活便也罢了,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

因为汪如菊曾经做过小学老师,我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汪如菊对我的学业极为重视。她提前教会我拼音和数字,还教我认了不少字。我在小学期间,沉迷于看书。镇上有两家书店,书都不贵,何其贵自诩为读书人,又爱面子,狐朋狗友在家,我找他要钱买书,有时候他会给我一点钱,有时候不给。因为没钱买书,我看书很节省,一本小人书至少看几十遍,一直看到故事完全会背,图画上的细节也记的清清楚楚才换另外一本。从我识字起,我基本就手不离书了。

何其贵在家里摆麻将台,我没地方坐,就坐在他旁边看书。他这么一个“文化人”,打麻将的时候,却极为迷信。但凡他输了,就会骂我,让我滚蛋,还说他输钱都是我害的。我故意在他面前看书(输),就是要看着他输。

他让我滚蛋,我就滚蛋。但我这个人,记吃不记打,不会看人脸色。他前一天让我滚蛋,我后一天,还会抱着书坐在他跟前。

采莲就不同了,采莲太会看脸色了。每一次,汪如菊只要说“好累啊,腰疼。”,采莲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放下自己的事情,走过去,轻轻地帮汪如菊捶背。

何其贵打麻将的时候,采莲也在客厅里玩。但她从来不上前去打扰何其贵,她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在旁边待着,或跟鹏程一起做游戏。不管她在做什么,她都会时不时地抬头看看何其贵。如果何其贵的表情沉闷,垮着脸,她知道何其贵输了,就小声地叫鹏程出去玩。何其贵笑声爽朗,或突然变得特别健谈,她就在游戏玩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走到何其贵的背后,不说话,脸趴在何其贵的背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一下下抚摸他的背。她并不说话,只是嘴里发出轻轻的,并不让人讨厌的哼哼声。

每当这个时候,何其贵就会温柔地问她怎么了。她还是不说话。顶多,再伸出小手摸摸何其贵的头发或耳朵。

在何其贵的朋友们面前,采莲小猫样的示好,总是能让何其贵的心变得柔软。那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感觉到天伦之乐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把采莲抱起,让采莲坐在他的腿上,任由采莲的两只胳膊攀在他的脖子上,任由采莲枯黄细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而他的双手,依然熟练地搓着麻将。

过了会儿,何其贵烦了,就会轻拍着采莲的小屁股让她下来。采莲下来之后并不离开,而是再次绕到何其贵的背后,抱住他的腰,脸在他的背上蹭。蹭不了几下,何其贵就会从台布下面抽出两张钱来,递给采莲,让采莲“出去玩儿”。

那些钱,不多。是何其贵面前台布下压着的最小面额的钞票。有时候是五毛钱,有时候是一两块钱。虽然不多,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可以说是巨大的财富了。

小浣熊干脆面五毛钱一包,一袋拉丝糖八毛钱,一块钱可以买一个大苹果,两块钱可以买一包瓜子……拿到钱的采莲,俨然是我们姐弟三人的领导者。她兴冲冲地带着我和鹏程去马路对面的小卖店,把钱全部花掉,换上零食回来。

采莲并不小气,无论买了什么零食,她都不会独吞,而是平均分成三份,姐弟三人一人一份。我最大,吃东西最快,我总是会第一时间快快吃完。鹏程最小,但在吃东西方面,从来都不甘示弱,我刚吃完没多久,鹏程也吃完了。而采莲的那一份,她总是舍不得吃。她是一小口苹果能含在嘴里半个小时不咀嚼、直到糖分完全没有了,才肯下咽的那种小孩。我们都吃完了,她的零食还几乎没怎么动。

我毕竟上小学了,隐约知道“公平”的含义。我的吃完了,就去玩了,不再惦记采莲手里的。鹏程不一样,鹏程最小,在家里最受宠,他吃完了就找采莲要,要么耍赖哭着找采莲要,要么动手打采莲,让采莲把零食给他,要么就去找汪如菊,让汪如菊“主持公道”。无论采用哪种手段,最终,采莲手里的零食,大部分都进了鹏程的嘴巴里。

在这里,我不得不表扬一下汪如菊。虽然,鹏程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是何其贵宁可丢官,也要生下来的儿子。但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无论何其贵多偏向于鹏程,汪如菊在处理我们姐弟三人的关系时,大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她不是不偏心儿子,她的偏心隐藏地很深,这份偏心,一直到我们成年之后,才开始变得肆无忌惮。

鹏程来请她“主持公道”时,她总是会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了解到,鹏程吃完了自己的零食,要吃采莲手里的零食的时候,总是会笑着跟鹏程说:“你的已经吃完了,二姐给不给你,妈妈说了不算,二姐说了才算。”

若是鹏程哭闹或耍赖,汪如菊就会生气,不再抱他,会骂他几句,让他不要欺负二姐。鹏程见汪如菊不为他做主,气鼓鼓一边玩去了,汪如菊就会小声跟采莲说:“你是不是傻啊?你看你大姐,总是第一个吃完。你每次都舍不得吃,最后又都给了弟弟,你什么都没吃到。”

每到这时候,采莲都不作声。但是下一次,她还是舍不得吃,还是把那些零食都一点点给了鹏程。汪如菊每次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说,家里心最善的孩子是采莲。她总是对每个人都很好,对父母孝顺,对大姐好,也护着弟弟。

汪如菊评价我,总是说我的心太硬,不懂得体谅人。小时候,我总是会因为她的这些负面评价而难过。后来因为听的太多了,就不难过了。但我还是很生气,气她在看到跟姐妹有关的电视剧时,只要姐姐不好,她就说,我跟电视上那个姐姐是一模一样的,而采莲,和电视上的妹妹一样善良。

《蜗居》这部电视剧播放的时候,我和采莲都已经成年了。我们在上海上班,汪如菊在老家伺候瘫痪在床的何其贵。她特意打个电话给我,跟我说她看了这个电视。我就跟那个姐姐一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妹妹的身上。而妹妹,非常善良,宁可给人做小三,也要拼命帮姐姐买房子。

她打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钟,那时候我正在公司加班。我忍耐着听她说这些话,在她停顿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