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汪如菊婚后，很是过了两年好日子。

她是何家连哄带骗骗来的新妇。在她之前，她丈夫的前妻，十来年没有生育。虽然婚后没多久，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流产了。但是，何家怀着迎接下一代的殷切希望，对她颇为照顾。

才结婚的时候，何家人话里话外，希望她能像李爱莲一样，担负起烹饪洒扫的职责，她假装没听懂，因为新婚，她们就没说什么了。后来，流产、备孕、怀孕、生产，她们怕她累着，伤到身子、伤到孩子，待她如皇后般小心翼翼，也没怎么让她干家务活。只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

虽然是女儿，但毕竟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孩子。虽有遗憾，全家人还是很高兴，对才出生的小女孩也很好。

汪如菊嫁人的时候十九岁，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也只有二十一岁。稚气并未因她初为人妇而消散多少。即使当了妈，在她心里，她仍然是一个小女孩。

她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小女孩，婆家人却并不这样想。刚出了月子没多久，万秀慈就对她提出了各种要求。不仅要她承担家务，还要求她像我的几个未嫁的姑姑们一样，下地干活。

汪如菊在娘家都没下过地，怎么可能在婆家下地呢？没娘的孩子，从小就是“野丫头”，仗着自己个子大，父亲是村支书，凡嘲笑她的、欺辱她的，都第一时间打回去，逐渐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万秀慈让她干活，小姑子们喊她干活，她听见装作没听见，安然稳坐、岿然不动。

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何家人多口杂，如果不劳动，不合理规划的话，是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的。何家的每个人都很勤劳，都要干很多活，除了何其贵。

汪如菊是儿媳妇，才来的那一两年，是“新人”，可以稍微照顾一二。久了，继续懒散着，享受跟何其贵一样的待遇，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男人，怎么能像男人一样不干活呢？何况，她在学校教书的的工资，也并不曾给到家里做生活费。万秀慈经历了一个勤快的、任由她拿捏的儿媳妇，接受不了一个什么活都不干的儿媳妇。

汪如菊不干活，万秀慈从一开始暗示，到后来直接安排她干活。万秀慈的安排，有些汪如菊做了，有些不做。就算是做，也是不耐烦地垮着脸做。久了，汪如菊和婆家人的关系就越发紧张了。

汪如菊怀上我的那一年，何其贵考上了行政干部。何其贵嘴花花，一直说，我是给他带来好运气的孩子。然而，他对我也并没有多好，他一周六天都在镇政府上班，只把老婆孩子撇在乡下，独自面对他妈和他妹妹们。他只偶尔回家，逗一逗我。我笑的时候，他尚肯抱一抱，我一哭，就被塞到汪如菊怀里了。

汪如菊夜里要照顾我，睡不好，白天要上班，几乎站一天。孩子吃奶，需要营养，一家人一起吃饭，营养不够。下班回到家想休息，却被使唤着做饭洗碗洗衣服，她就很不开心，不想待在家里。村里到镇上，步行两个小时。她经常晚上下班之后，先回家抱上年幼的我，走两个小时路，到镇政府跟何其贵待在一起。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再走两个小时路，把我送回家，再去上班。

不是不想坐车，村里到镇上的大巴一天一趟，上午去、下午回，她要上班，赶不上。也不是不想骑车带着我去镇上，而是乡下的路太颠簸，我又坐不住，把年幼的我放在自行车座椅上，不到两分钟，我就嚎啕大哭，带着我，她没办法骑车。

来回四个小时，抱着个几十斤重的孩子，非常累。好在年轻，身体好，力气也够大，汪如菊并不觉得苦。只是，因为她很明显的躲避，她和万秀慈之间，关系闹得非常僵。一开始，还能维持面上的和平，到后来，就无数次地争吵，吵到万秀慈哭天喊地抹眼泪，大叫自己的儿子娶了个母大虫（母老虎）。

万秀慈这个人，几乎从来不跟人争吵。她能说会道手腕高，是把人卖了，别人还说不出她不好的那种人。万秀慈希望别人做什么事，或对谁不满，并不直接说出来，而是笑嘻嘻拐着弯提上那么一句，或用眼神示意一下，别人几乎就会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做了。她用她的手腕，把全家人，包括她的女婿，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听她的话，遵守她的安排。

只可惜，这么一个能人，却偏偏遇上了汪如菊这么一个直肠子。没娘的野孩子汪如菊，不喜欢看人脸色，更不喜欢听拐着弯说出来的话，她认为那样不真诚。当她发现，别人对她不真诚的时候，她就会很恼火。别人对她摆脸色，她会摆一个更大的脸色还回去。别人拐着弯说话的时候，她就算听懂了，也会说：“你能好好说话吗？”，或者干脆装听不懂，起身就走。

她仗着个子高、力气大，不怕任何人，就算是男人，她也敢吵上一吵，打上一架的。她坚信“有理走遍天下，无理也要咬三分”的道理。但凡和人吵架，无论占理不占理，她都率先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万秀慈这么一个能人，在别人面前，总是很吃得开。对着汪如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每次吵完架，她都气的不得了，抚着胸口重复同样一句话：“秀才遇到兵，秀才遇到兵……”

在她们婆媳关系最僵的时候，汪如菊再次怀孕了。这次怀孕，待遇可没怀我的时候那么好了。不仅没人照顾她，全家人还都对她摆脸色。而她肚子里的这个，偏偏又是个不省心的。她怀我的时候，吃得下睡得香，一顿能吃两大碗萝卜干饭。怀采莲的时候，一天吐十几次，闻到油烟味、饭味、甚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都会大吐特吐。

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因为吐到起不来床，还输了好几天液。

在万秀慈的话语里，汪如菊怀采莲的时候吃不下饭，她想尽各种办法照顾她。但，在汪如菊的话里，万秀慈不仅没照顾她，还对她冷言相向，把她气哭很多次。我不知道该信谁的，姑且相信，她俩说的都是真的吧！毕竟，人的记忆也带有欺骗性，总是会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汪小山交代过汪如菊，在婆家受了委屈，不要告诉他，更不要告诉她男人，只能自己解决。汪如菊并没有听他的，每一次，和万秀慈吵架，汪如菊都会托人带信，或用学校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何其贵，说万秀慈的坏话。何其贵此生享尽的所有福利，几乎都是万秀慈带来的，他很信任他的母亲，虽嘴上安慰汪如菊，但心里面，却觉得汪如菊事多。几次之后，态度上就越发敷衍，越发不耐烦了。不耐烦久了，对汪如菊也越发不好了。

后来，汪如菊就不跟何其贵说了。何其贵也并不知道，汪如菊在他家，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和汪如菊结婚好几年了，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而这时候，他在远离乡下的镇上上班。

镇子不大，却比村子要大多了。镇上有街道，有各种小店。想吃个早餐，都不用自己在家做，出了门，一条街上至少有十几家早餐铺子可供选择。

没考上行政干部之前，何其贵就有很多朋友。考上之后，他的朋友更多了。其中不乏有周院长这种手握实权的，还有一些像何其贵之前一样，正努力地想要谋个出路、处于蛰伏期的年轻人。

他们要么在镇上上班，要么没上班，每天就混在镇上。何其贵跟他们在一起，下了班就找个馆子喝喝酒，或去谁家里喝喝酒。喝完回家打打麻将、吹吹牛逼，虽结婚却单身的日子过得快活极了。他几乎忘记了，老家里还有个孕吐吐得快要死掉的老婆，还有个一岁多，走路还不稳当的女儿。

怀采莲之前，汪如菊有事没事就抱着我朝镇上跑，跟何其贵过一家三口的好日子。怀采莲之后，她孕吐严重，跑不动了，只好在万秀慈手底下讨生活。她无数次地给何其贵带信，让他回来看看她，他并没有回去。每周只有一个星期天，用来打麻将都来不及，怎么能用来骑那么久的自行车，回去看一个被生活折磨地脸色蜡黄，因为怀孕荷尔蒙失调，脾气很坏的女人呢？那不是自己找堵吗？

不回去，除了被麻将吸引，最重要的一点是，那对一见了他，就拉着他各种哭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婆媳，实在是让他厌烦极了。

他不想听她们对对方的抱怨，也不想哄其中任何一个人，更不想替她们做主。他只想躲起来，躲在镇上，躲在他的酒肉朋友之中，躲在一圈一圈的麻将里。

汪如菊的整个孕期，何其贵只回去了几次，临走时，例行公事交代父母好好待汪如菊，毕竟，她肚子里怀着他们老何家的孩子。这个交代，让万秀慈委屈不已，以为这是儿子对自己控诉。万秀慈忍着，看在汪如菊可能怀了个儿子的份上，忍着。

汪如菊吐到起不来床的那次，何其贵刚好在家，他对着万秀慈大大地发了顿脾气。他跟万秀慈说：“如果她们母子俩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何其贵并没有照顾过汪如菊，也没替她撑过腰，就这一次，对亲妈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汪如菊一辈子都记得他的好。

何其贵坚信，汪如菊的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村里老一辈儿的人也都说那是个男孩。怀我的时候，汪如菊肚子圆，身子重。怀采莲的时候，汪如菊的肚子尖尖的，腰身纤细，怀孕七八个月，从背后看，都看不出来那是个孕妇。何其贵并没有想过，那是营养不良瘦的，只满心欢喜，以为汪如菊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生下来，又是个“逼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