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5257更新时间:2024-12-27 18:08:47
写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以为,我就是汪如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其实不是。
汪如菊怀揣着爱情和肚子里的那团肉嫁到何家,没几天就傻眼了。婆婆很好,总是笑眯眯地,什么好吃的都让她吃。可那双眼睛太毒,总盯着她、观察她。虽然大多数时候总对她笑,但,每当她做错什么事或说错什么话的时候,婆婆的眉头总会不经意地皱起来。见她看见了,才又重新舒展了眉头,再次对她笑。
七个小姑子,没一个省油的灯。嫁出去的那三个就不说了,家里的四个,大到二十出头的四姑娘何兰芝,小到刚刚十来岁的七姑娘何兰娟,都会“不经意”地告诉她,以前的嫂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说的话就不说了,李爱莲是个沉默的女人,话可没有汪如菊多。最主要是做了什么事。都有些什么事呢?无外乎早上四点半起床煮两锅饭,饭煮好自己不吃,看着何家其他人吃,自己去喂猪、喂牛、喂鸡,人和畜生们都吃好了,才回来吃点锅边粥。吃完就洗碗,洗完碗就洗一大家人的衣服,洗完衣服再下地,从地里回来就做饭,做完饭就收拾屋子,等大家吃完就洗碗,洗完碗又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可真是天下第一好嫂子。
这些话什么意思,汪如菊再笨也听得明白,她们不就是说,以前的嫂子勤快,她得跟着她学么?她听得明白,可她不想明白。怀着身子,上一天班,在学校里带一天小孩就够累了,回来还要做这么多事情,凭什么啊!凭什么一大家子人都不做,就她做啊!她也不做。她就仗着肚子里的那团肉,不做饭不洗碗,饭好了第一个盛,吃完了碗一推,起身就走。
真要干活儿,只有两样她能接受。一是烧火,二是挑水。
烧火轻松,灶门前一坐,机械地朝灶塘里填柴就可以了,只运动一只手,其他的身体器官均可以休息。挑水也轻松。作为全家个子最高的人,自然也是力气最大的,她不挑水谁挑水?水缸不大,挑个三五趟,就满了,她就可以休息了。
万秀慈家用的水桶,是请人箍的老式木桶。圆胖而笨重。两只桶装满水,差不多有一两百斤重。水井离厨房大约两百米,装满水挑回去,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这个活儿,万秀慈和姑姑们是干不动的。何其贵干得动,但他作为家里最金贵的人,自然是不干的。汪如菊进门之前,大部分时候是何老七挑水。若何老七忙别的事情,水缸里的水不够用了,就李爱莲挑水。李爱莲也挑不动,但是没办法。除了她,没人肯挑水。而做饭是她的责任,缸里没水,就做不了饭,到了饭点儿,大家吃不上饭就会抱怨。为了喂饱很多张嘴,为了避免被那些嘴数落,缸里没水时,挑不动,李爱莲也会强撑着去挑。挑不动一桶,就挑半桶。半桶都吃力,那就小半桶。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多跑几趟,水缸总会满的。
李爱莲被赶走后,做饭的任务,再次落到姑姑们的肩膀上。挑水这种活儿当然也是。汪如菊进门前,姑姑们颇多抱怨。汪如菊进门后,主动承担起挑水的任务,姑姑们自然是高兴的。万秀慈虽有些担心,但也只是交代汪如菊,走路小心些,不要摔着了。全家只有何老七,见汪如菊大着肚子去挑水,会让她放下担子,不要挑了。
若何老七回来得晚,见水缸满了,知道是汪如菊挑的,还会生气,骂姑姑们太不懂事,让一个有身子的人挑水。
每当这时候,汪如菊都会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再挑一缸都行!”
大话说多了会闪着舌头。汪如菊怀孕第五个月的某一天傍晚,她挑着两桶水从水井往厨房赶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脚底打滑,跌了桶、摔了跤。那一摔,非常狠,当场就血流不止,孩子没了。
是个男孩,就这么没了。
过了一年,汪如菊才再次怀孕,九个半月后,生下了我。
又过了一年多,汪如菊再再次怀孕,生下了我的妹妹何采莲。
我是一个被期待的孩子。
在我出生之前,汪如菊过了九个半月金贵的日子。因着前车之鉴,刚一怀孕,万秀慈就不许她做任何家务了,水桶更是摸都不让摸。因为曾经怀过一个男孩,何家上下就以为,汪如菊这次怀的依然是男孩。生下来之后,发现只是个“逼丫头”,万秀慈不是不失望的。
但我毕竟是何其贵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机关算尽,千呼万唤,三十多岁时才拥有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他还是很高兴的。
那一年,何其贵刚考上行政干部,是镇政府的一名小小公务员。听说我快出生了,连夜赶回家,守了我和汪如菊整整七天,才又赶回单位上班。
在家的那七天,何其贵给我起了名字,还根据我的名字,留下了一副墨宝。
他给我起的名字叫“何田田”,取自一首汉乐府民歌。歌词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的大名叫“何田田”,小名叫“甜甜”。何其贵留下的墨宝是这样一行字: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爱女甜甜出生五日留念。落款是何其贵。
何其贵的字写得非常好。因为个子矮,他一门心思想要“取长补短”,可是很认真地练过几年字的。后来,因为触犯了计划生育政策,贵被开除出公务员的队伍之后,我们家的生活没有着落,何其贵还曾学古人当街卖字。关于这件事,容我后面细讲。
何其贵本来只是一个油嘴滑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业游民。因为“会做人”,倒也交了几个好朋友。其中之一,就是镇医院的周院长。
高中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何其贵没有工作,整日混在镇上,跟周院长学了些药理知识,学会了开药、打针。在我国广大农村医疗资源极其紧缺的七八十年代,高中毕业、懂些药理知识,能开药,会打针,就已经够资格成为一名赤脚医生了。
在何其贵和汪如菊勾搭上之前的那些年,何其贵就是村里唯二的两名赤脚医生之一了。
村卫生所就在村委会旁边。天天见面,汪小山太了解何其贵的为人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夸夸其谈,自以为有本事,实际上,只是满瓶不响,半瓶晃荡。眼睛不大,却极势力,明明家里成分不好,自己就是农民,还一天到晚自以为是,看不起没文化的农民。农民来看病,用鼻孔看人。而对村里的干部、镇上下来调查工作的干部,各种巴结,各种讨好,恨不得把村卫生所的药品免费赠送。
最让汪小山看不上的是,何其贵明明有老婆,却勾三搭四。但凡年轻的姑娘到卫生所拿药,各种笑话、段子、故事层出不穷,惹得姑娘们哈哈笑。
若不是村里实在没有其他医生可以用,汪小山是怎么都不会同意何其贵在村卫生所当医生的。
汪小山不喜欢何其贵,却很欣赏万秀慈。万秀慈是真的聪明,真的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是低调,什么是涵养。而不像何其贵,聪明只在表面,只在嘴上。
虽然汪小山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了参军的机会,为自己的小女儿争取了成为小学老师的机会,但总的来说,在村里,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是一个真正的看透世间冷暖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做了几十年的村支书,真正做到了“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他从来不对任何一个村民说狠话,他没有瞧不起谁,他对每个村民都如春风般温暖。他从没在没有事情的情况下,莫名其妙跑到某一个村民家里吃饭,给别人添麻烦。但凡有接待,需要到村民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交代其他的村干部,提前送些粮食或肉过去。村里每个人,都爱戴他,提起他的时候,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汪小山和前妻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早婚,没有一个人的婚事是他满意的。我的大姨,那个在母亲死后,以十多岁的年龄,肩负起照顾弟弟妹妹职责的大姨,在把最小的妹妹,我妈汪如菊照顾到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才匆匆忙忙结婚。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已属大龄,别人介绍了外村一个看着还算老实勤快的男人,她便嫁了过去。
这个婚事,汪小山并不满意,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的大女儿,因为家庭的变故,只上了一年小学便退了学,专心照顾家庭。我的大姨夫,一天书都没有读过,老实到木讷的程度,人也长得丑。汪小山希望大女儿嫁得好一些,却也知道,他们两个人勉强算是门当户对。所以,尽管不满意,在征求了大姨的意见之后,还是准备了嫁妆,把她嫁了过去。
我的舅舅,初中毕业就参了军。那个年代的义务兵很稀缺,回来之后,找找关系,一般情况下,是能安排一份正式工作的。比如说,去工厂里做工人之类的。
别小看工人,在那个年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收入低、税高,朝不保夕。而工人,却是铁饭碗,流水线上坐一坐,每个月都有钱拿。一个家庭里,能出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工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舅舅回来前一个月,汪小山就到处活动,找关系想把舅舅安插进市内的厂里。舅舅回来后一个月,工作基本谈妥了。只等下个月,那边手续走完,就可以去上班了。可就在上班前两天,舅舅说,他不去市里上班,他要和他的一个初中同学结婚。汪小山暴跳如雷,想要动手打舅舅,可是这时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而舅舅只有二十多岁,舅舅的身高和外公一样,又在部队练了好几年,存心躲的话,外公都近不了舅舅的身。
最后,舅舅说了实话,他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他得娶她,否则,她的两个哥哥不会放过他。
女同学比舅舅大两岁,外公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外公爱面子,不愿意让人说三道四,背后戳他脊梁骨,就勉强同意了。那个女同学,就成了我的大舅妈。外公同意婚事的条件是,乖乖到厂里上班,别再折腾,舅舅答应了。
大舅妈不愿意舅舅去厂里上班,怕他成了工人就不要她了。舅舅去厂里只上了半年班,经不住大舅妈闹腾,辞职回到乡下,再次当了农民。
我的舅舅,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而我妈汪如菊,却被一个男人把肚子搞大了。偏偏那个男人,是汪小山怎么都看不上的混子。也难怪汪小山暴跳如雷,揪住汪如菊就暴打了一顿,还非要她去打胎。
汪如菊跟何其贵走了,就给外公留了个条,还说什么,逼她她就去死。汪小山没有再逼她,只是,不再跟她来往。不仅不认何其贵这个女婿,也不认汪如菊这个女儿。
汪如菊在村小学当老师,汪小山是村书记,两人隔三差五总会见面。汪如菊主动跟汪小山打招呼,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理都不理。汪如菊的第一个孩子掉了,坐小月子的时候,汪小山狠着心没去看她。何其贵考上行政干部,要去镇政府工作,何家大摆筵席,邀请村里人吃饭,汪小山没来,也没让他的妻子来。
一直到我出生了,办满月酒的时候,汪小山才请了乡下乐队,吹吹打打,送了几套家具过来。那些家具,漆成了天青色,那是当时最流行的嫁妆家具颜色。送到何家时,上面盖了红布,印了大红“囍”字,和大姨出嫁时,外公送的嫁妆几乎一模一样。汪小山用这种方式,承认了何其贵这个女婿,承认了何家的这门亲事。
和大姨当时的嫁妆不同的是,汪小山还送来了“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手表。
这三大件,是农村婚嫁之必备。一般来说,是女方或女方的父母提出要求,男方家买好,婚礼前送到女方家里,婚礼当天和娘家置办的家具一起,被盖上红布,吹吹打打送到男方家。
两年前,我奶奶万秀慈把汪小山叫到家里,说亲事的时候,问过汪小山,有什么要求。汪小山一句话没说,走了。可是这时候,汪小山不仅送来了嫁妆,还送来了本该男方准备的“三大件”,这是示好,却也是赤裸裸的打脸。毕竟,这三大件,不是婆家出钱,而是娘家出钱买的。三大件里的缝纫机和自行车,都是单件。唯独手表,本该是一双,一只男表,一只女表。汪小山送来的手表,只有一只女表,那是给她女儿汪如菊的。他女儿选择的丈夫何其贵并没有。尽管那时候,何其贵已经是镇上的干部了,他却并没有收到老丈人送来的手表。
汪小山通过这份嫁妆表明他的心意:我对这门婚事并不认可,但现在孩子都生了,那就这样吧!
万秀慈看到这份嫁妆时,愣住了。但也就只愣了三秒,笑容立刻又堆在了她的脸上,她热情地招呼汪小山,把“亲家”让到了上席,不提往事,各种敬烟敬酒敬茶,好菜好饭招待。
本地乡下的满月酒,孩子出生后半个月就会举办。彼此,我妈汪如菊还在坐月子。汪小山坐了会儿,没吃饭,抽了根烟,喝了杯酒,寒暄了几句,就离了席面,进里屋看望汪如菊去了。这是自知道汪如菊和何其贵苟且之后,汪小山第一次主动跟汪如菊说话。
汪小山说:“嫁了人,就不是小姑娘了。从此以后,是好是坏,就只能你一个人承担了。你婆家人多,复杂,你婆婆是个厉害的。你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不要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帮不了你。你也不要告诉你男人,他也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解决。你好好把孩子养大,熬个几十年,孩子出息了,你就出头了。”
见到汪小山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汪如菊又惊又喜又委屈。她以为,父亲已经原谅她了,他们父女俩,伴随着我的出生,和解了。却没料到,父亲会跟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汪如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便梗着嗓子说不出话来了。汪小山不管汪如菊的情绪,只打开襁褓看了看我,拍拍汪如菊的肩膀,就离开了。
汪如菊以为,她的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即使,她和何其贵的孩子都生了,他依然没有原谅她。其实不是的,他早就原谅她了。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这份婚姻,将带给她的磨难,只有二十来岁的她,根本就想不到。而他,在得知她和何其贵在一起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他曾经试图阻止,他却没办法阻止。他说的那番话,是建议,是忠告,同样也是对小女儿的祝福。他说,“受了什么委屈,不要告诉我”,她根本就没做到。而其后的每一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但凡小女儿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是他出面,帮她解决。就连她的子女上学缺钱,都是他提前料到,提前准备好,等她来借的时候,第一时间拿给她。
这是汪小山式的父爱,女儿不听话,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