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脸夫妻相

弹指过后。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顾无言的蹲在茅房前的矮草丛旁。时月照旧捂着肚子，面色不佳的端详面前这个黑衣人。黑衣人则穿一件披风，硕大的兜帽盖在脑袋上，几乎把他的整张脸都掩在黑暗中，只露出了下巴的一撮胡须。

时月纠结半晌，问：“程叔，你什么时候混进行宫的？躲茅房里怂了几个时辰了？你这一身味儿很臊人啊。”

身为九部王君之一的玄君抽了抽嘴角，作势扇扇身上，也凉凉道：“大侄女你这小脸蜡黄的，一看就吃不饱睡不好，没少吓破胆。你刚那味儿，也不比我淡。”

时月：“……”

时月看着玄君。

玄君也不遑多让的看着时月。

两人齐齐觉得心窝子疼，十分默契的跳过了互怼环节。

“别说了，千言万语都是贺狗贼的错。”

玄君深觉有理，把帽檐拉得更低，环视周围无人监听，方凑近些许，矮声道：“我在此处不宜久留……”

“你蹲茅房里好几个时辰了还不宜久留？”

玄君：“……”

时月讪讪一笑：“程叔您说。”

玄君捋一把胡子，没顾得上和时月插科打诨，认真道：“你被扣在行宫这几日，你四位叔伯仔细商议过了。贺北淮他欺人太甚，我们还未正式递上降书，他的手便伸到了军营里。”

“此话怎讲？”

“到今晨为止，军营已揪出了三名北燕的细作。他们在排查名单，想找出我东夷的骁骑营。世人皆知，咱们九部擅骑射，虽如今兵力已比不上北燕和南越，但那只骁骑军，却是三国骑兵里最为悍勇者。贺北淮一旦逼降我东夷，下一步必是图金河以南，届时，只怕我东夷的骁骑，会沦为他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时月神情凝重，摸着下巴一声不吭。

玄君叹道：“时局逼人，为家为国，为我东夷儿女后世福祉，也需得再放手一搏，否则将来天下，便无我东夷人立足之处。幸而，贺北淮在北燕亦是不得人心，倘使这次他死在东夷，只会令北燕上下，拍手称快。后续我们再与北燕的世家稍加来往，双方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压下贺北淮的死，促使北燕退兵凫江，想来不是难事。”

时月思量道：“北燕的世家大族确与贺北淮水火不容，但那是北燕内政，程叔有把握说服那些老顽固？”

“或可一试。”

时月的眼睛蓦地一亮，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光芒。

玄君续道：“机会只有一次，贺北淮的生死，牵动三国的局势，只能赢，不能输。”他从袖口里摸出一瓶药，递到时月的手里：“我们会先递出降书，你且作得假意迎合。三日后，我们将设宴东和苑，诱贺北淮前来，必让他有来无回。这期间，如有机会，你将这药物掺入贺北淮的饭菜里。”

“……毒药？”

“是。”

时月一脸复杂的看着她叔：“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陷重围，天天遭贺狗贼觊觎我的美色，你不寻思帮我脱困就算了，还让我去下毒，回头贺狗贼要是兽性大发把我睡了，我怀上他的种绿帽一块儿算在你儿子头上吗？”

玄君：“……”

玄君深吸一口气：“大侄女你也别睁眼说瞎话，谁还看不出要是有机会你恨不得把贺北淮打残了绑回家当个男宠，你扮猪吃象我都忍了你就能不能别打我儿子主意了？”

时月：“……”

时月小声问：“我想打残贺北淮把他拽回我爹跟前拜天地入洞房的意图真的很明显吗？”

玄君默默与她对视：“也不能说明显，就是你色得让人没法忽视。”

两个人纷纷琢磨这个话题是不是太不利于掰倒敌人，于是赶紧挂上了正经的面具。

“罢了，药他的事，不作强求。若能寻着机会，你就下手。你放心，贺北淮绝不会动你。”

时月摸下巴：“程叔，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加上你的药，我就搞了贺北淮十三次，狗急了还跳墙，你凭什么笃定他就不会动我？”

“因为，这是他……欠你的。”

……上钩了。

时月回到寝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两扇沉重的大门。走至床榻前，见贺北淮还侧身朝里睡着，正想无声无息的缩回地铺，人还没裹紧被子，贺北淮就出声道：“大半夜出去当贼了？”

“不是。你那茶……能不能不要放黄连，前几日你泡山楂，但凡把益母草去掉，都是一味好茶。”

“哦，承蒙夸奖。”贺北淮转身过来面朝时月：“但，不能。”

时月倍儿凶的龇牙。

贺北淮笑得格外欠抽：“我泡茶呢，主要是为了噎人，倒不是为了好喝。”

“……”

时月憋一口气瞪他，瞪完了，又低低咕哝：“别花心思了，废就废了。”

贺北淮此番沉默须臾，学着时月装起傻来：“女君说什么，贺某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时月气闷的背过身。

贺北淮也不恼，悠悠道：“你去钓鱼执法了？”

“不就是你故意漏的网吗？”

“那鱼呢？”

“瘫在床上的不是条咸鱼吗？”

贺北淮：“……”

“哎呀，好心没好报。”贺北淮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袋底下，做着样子唉声叹气：“我早几年养了条奶狗，那狗崽吧，乖巧又可爱，傻乎乎的，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转悠。没几年，这狗崽长大了些，女君猜是怎么着？”

时月：“……”老娘不想猜。

贺北淮：“我发现，这狗崽的嘴里，有两颗越来越尖利的牙，我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条咬人的狼。”

“贺北淮你……”时月眼看着要坐起来动手。

贺北淮急忙补充：“不过好在，狼的性情忠贞桀骜，一辈子只有一个伴侣，所以比起狗崽，我其实…… 更喜欢狼。”

“…… ”

时月抿抿唇，冷不防脸颊浮上一层薄红。她再瞪了贺北淮一遭，倒头躲进了被子。

很好。

今晚贺北淮这条的命，算是续住了。

后头的一两天，两人看起来水火不容，实际上，却又相融得甚是微妙。那跟着贺北淮时间长了的侍卫裴岑，素来是知道贺北淮有泡茶的怪癖，以往的茶里，恐怖一些的，他加过别人的断肢、死人的骨灰。奇特一些的，他加过北燕王城著名的肉包子馅儿，闻名于世的好酒“妃子醉”。再恶劣一些的，他加过给流浪猫狗洗澡的水，那街边生疮老汉流出的脓液……

总之，只有贺北淮想不到，没有贺北淮干不出。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他登顶北燕政权顶峰后，倘使有政敌骂他，在他不搞死别人全家之前，他一般喜欢叫裴岑给人送一壶他亲自泡的茶去，并且要看着对方喝完才能回去复命。这就导致，裴岑见过不少喝了一半吐个不停的，冲向茅房的，以及好不容易喝完了结果还没等到裴岑离开就哭着抱树扣嗓门的……

后来，每每有人提起贺北淮的茶艺，都觉得比让他杀人还可怕。若是在王城里听到哪家的官员嚎得撕心裂肺，那可能不是要被满门抄斩，而是裴岑拎着茶壶踢馆了。

此间种种，让裴岑一度以为，时月每日都被贺北淮拉去品茶，多半隔不了几天就得被逼疯。不成想，此事怪就怪在……

其一，贺北淮一反常态，只在茶里加果干和药材。

其二……

东夷羌部女君，真乃女中豪杰。不仅敢于刺杀他家主公，连喝他家主公的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除却日常多跑了几趟茅房，她甚至还能对着贺北淮的茶艺评头论足。

诸如——

“你这水没烧开啊，泡出来的茶又苦又涩，你要不再加两勺蜜糖算了。”

他家主公：“你这想法不错。”

于是，裴岑跑去加糖。

再诸如——

“你干脆把茶叶扔了单泡黄连得了，你不苦死我心里是拧巴了一个疙瘩吗？”

他家主公：“你这提议也不错。”

于是，裴岑受命跑去拿来不少苦参。

时月喝完那壶茶，也不闹腾。裴岑还以为他家主公给时月放水了，便偷偷摸摸尝了一口壶里没饮完的茶水。

当日，裴侍卫被苦到在凉亭里怀疑人生，足足哆嗦了半个时辰，此后，裴岑看时月的眼光彻底不同，从头到脚都带着十二万分的敬佩。

撇开泡茶，两人的日常便是种地。说起种地，那更是怪诞。裴岑深知他家主公善观天象，但裴侍卫以往读史，天象都是高人用来推断天下大势的，独独他家主公与众不同，观天象就为看明个儿下不下雨，适不适合撒种子。太阳要出多久，会不会影响作物生长。

听起来特别专业对不对？

可是！就他家主公种下的玩意儿，没一批能坚持到收成的。全数夭折，且夭折的原因奇奇怪怪。北燕王城里批发种子的商人一开始说，没见过贺北淮这样命中克农务的，时间一长，那种子商人见了贺北淮就跑，生怕他再无情糟蹋了种子。

裴岑都觉着，他家主公就不是一个当农夫的料，因此他身边之人，包括与其深交的柳公，但凡贺北淮要聊起下地相关，柳公都会主动岔开话题，绝不攀谈。可时月，她会认真的和贺北淮讨论天气，讨论东夷适合什么作物，一年可以种几季，收成的时候两个人谁去耍镰刀……

裴岑心想……

说得好像他俩真能有收成那天似的。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以裴侍卫为首，其余众多侍卫，都莫名其妙的感受到，自家主公居然和这位羌部的女君……有点夫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