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4.10 DAY 2 爆炸

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到火焰的位置，一行人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纷纷冲下楼梯。

一楼的人们也没好到哪去，同样像是一群被从地洞里赶出来的惊慌失措的老鼠。穿反了袍子的干瘪老人揪住管家的衬衫，怒气冲冲地质问：“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然而老管家看起来和所有人一样毫无所知，他一向连个褶皱都没有的衬衫一角散在腰带外面，连面具都有些歪，惊疑地推开了图坦卡蒙，在二楼保安对于疑似火光的描述声中大踏步走了出去。

短暂的骚动之后，所有人都选择了跟上，两名保安一前一后地护卫又或是挟持着人群。

——没错，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只出现了两名保安。

薛书窈抱着肩膀凑在叶麟旁边，感觉自己快被寒凉的夜风吹成了根冰棍，刚要说点闲话转移注意力，却见叶麟不由分说地把渐渐被挤到了人群边缘的谭曦拽了过来，低声斥道：“跟紧了！”他的手紧紧扣在少年的肩上，语气里隐含着一点警告的意味，似乎看穿了对方准备趁乱溜到什么危险地方打探消息的念头。确定谭曦老实了下来，他突然砖头看了薛书窈一眼，用另一条手臂揽住了她。

薛书窈一愣。

虽然立即暖和了许多，但这种多见于情侣之间的充满了保护意味的姿态仍然让她感到十分别扭，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同时护持着两个同伴的叶麟就完全失去了快速反应的能力。

“你脑子注水了？！”她保持着小鸟依人的姿势，皮笑肉不笑地骂道。

叶麟沉默了一下，用一种平板中透着嫌弃的语调回答：“他们都是这样的。”

“谁？谁那么有毛病？”

薛书窈视线扫过人群，顿时眼前一黑——不远处那位模范男友泰德先生正将娇小的恋人玛雅拥在怀里，两人在及腰深的荒草里走得宛如一对磕磕绊绊的连体婴，在他们前面，别提几位女客人，就连别墅的年轻女仆都被客人中的荷鲁斯彬彬有礼地保护着，薛书窈差点被气乐了，在突如其来的爆炸面前，这群应该串成一串被拉进审讯室的家伙居然还挺有玩绅士淑女游戏的闲心。

幸好路途并不远，一行人在夜色中摸索了五分钟就来到了距离爆炸声最近的地方。

之所以说是距离爆炸声最近的地方而不是爆炸现场，因为直到看清了眼前景象的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后者根本无法抵达。

别墅正西方，也是岛屿西侧的断崖下面，一团火正在海面上熊熊燃烧，仍有小型的爆炸在继续，如同地震之后连绵不绝的余震，火光与黑烟于波浪中升腾，爆炸撕裂的船体碎屑被高高抛起，然后落在礁石上，融入漆黑的波涛之中。

人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十余米高的陡峭断崖截断了脚下的路，却无法阻隔视线。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细细的、不确定的声音响了起来：“那、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是谁？那是谁！”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就从后方传来，代号叫做宋盏的小网红跌跌撞撞地穿过肃然的人群，直到冲到了断崖边上、被人拽了一把才刹住步子，她全身都在发抖，即便隔着面具也能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恐，仿佛有什么最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然而谁也无法回答她。

熊熊烈火中，只能辨识出原本的驾驶位上坐着个疑似人形的物体，因为爆炸的缘故已经不甚完整，火舌也已舔尽了其他一切有助于让人判断出它的本来面貌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说出它原本的高矮胖瘦，甚至连它究竟是一具尸体还是某种在巧合之下拼凑成人形的别的什么东西都无法给出笃定的结论。

最后，在一声轰然巨响之中，残破的小艇终于不堪重负，碎裂沉没在了海中，连同其中焦黑枯萎的人形一起。细碎的火焰在零星的残骸上燃烧，像是墓地上空跃起的鬼火，飘摇着熄灭在风浪之间，烟尘被腥咸的海风卷起，四下飘散，一切都归于沉寂。

许多客人都反射性地护住头面后退了几步，但叶麟却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最前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手上的力道让薛书窈觉得肩骨都快被掰碎了，但她没有发出任何抗议，只是用一样专注的目光凝视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漆黑海面。

许久之后，老管家气息沉重地问道：“能打捞上来吗？”

他挺直的腰背微微有些佝偻，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呈现出了细微的老态，被他问及的两名保安对视一眼，先是为难地摇了摇头，但立刻，就又在他的灼灼目光逼视下改了口：“我尽量！”

断崖足有三层楼高，被风浪剥蚀得坚硬而锋利的礁石能够轻易磨损绳索，因此想要接近爆炸现场就只能通过水路，一群人立刻掉头赶往岛屿最东端的码头。

不过考虑到几位女士与老人的体力以及胆量等诸多问题，在途经别墅的时候，众人还是分成了两拨，在厨子与一名保安的护送或者说是监视下，老弱病残们先一步回到了室内等待。

说是等待，其实谁都没能闲下来。

方才爆炸声响起，并不是每一位客人都随着人群一起出去一探究竟了，至少带着羽毛装饰面具的茜茜就没有出现。重新回到别墅之后，保安又重新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除了茜茜以外，还有两人也同样未曾现身，分别是同样做欧洲贵妇装扮的玛丽，以及与宋盏结伴前来拍卖会的另一名网红尼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事情，毕竟这是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地方，不是每位女士都有胆量在深夜突发巨响之后出门探看的。但比起其他人对此感到理所当然的态度，宋盏却每一分钟都比之前更加心慌意乱，终于，在旁人都捧着精心调制的热饮围坐在生起了壁炉的起居室之后，她忍不住向保安提出了申请。

“那个……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我的朋友？”她鼓起勇气嗫嚅道，“她住在楼下102房间，哦，不是那边，是右边走廊的102B，我……刚才大家都出来的时候，我敲了她的门好久，但她一直没理我……”

按照宋盏的说法，自从下午听到了所谓诅咒人偶的事情之后，尼姆的表现就十分反常，似乎相当紧张害怕，但被询问时却又不肯吐露任何口风，随后就和宋盏吵了一架——或者说是单方面发了一通脾气，跑回了房间，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再没出来过，就连晚上的拍卖会也没有出现。

“她脾气有点急，但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会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拜托大家了……实在不行的话，我自己下去也行……”宋盏仍在试图说服在二楼监视众人的保安。

在被纠缠了十几分钟之后，保安不得不做出了让步，答应去确定一下那几名明哲保身的女客的情况，但他厌烦而冷漠的态度却清楚地表明了他对女孩的担忧非常不以为然，之所以勉为其难地下楼，只是为了结束萦绕在耳边的喋喋不休而已。

这种反应并非不可理解，毕竟快艇爆炸与其中的死者太过直接地让人联想到了出海久久未归的1号保安，至于安安稳稳待在别墅里睡觉的年轻女客人……那甚至都不算是一个合理的备选项。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于是除了薛书窈和那个神神叨叨的卡门以外，其他人都选择与厨师和女仆一起留在了二楼，用刚刚调制好的鸡尾酒来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而不是在冷飕飕的夜里去掺和两个年轻姑娘闹别扭带来的鸡毛蒜皮。

但是，原本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却出了岔子。

尼姆没有开门。

宋盏像是个被情人抛弃了的怨妇一样神经兮兮地喊着尼姆的名字，整个人都巴在门板上，却不敢用力叫门，生怕再惹得对方不高兴。最后还是保安看不下去了，伸手将她推到一边，“咚咚咚”地在门上狠锤了几下。

宋盏搓起手，紧张道：“轻、轻点，她可能在睡着呢……”

保安冷笑一声，又加了力气。门板震得嗡嗡作响，但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左翼A区倒是开了两扇门，茜茜与玛丽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像是两只被惊雷吵醒的土拨鼠，睁大了眼睛谨慎地观察外面的情况。

“这到底是怎么啦？”片刻之后，玛丽裹紧了睡袍，慢慢走了出来，她体型丰腴，声音也和体态一样绵软，十分让人想入非非。

可惜这个时候却没人注意她被睡裙勾勒出的线条，甚至没人回答她的问话，保安已经快哉门上锤出一首重金属鼓点了，可房间里面却沉寂如故，这一不祥的预兆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有备用钥匙吗？”

在宋盏愈发紧张而让人心烦的唠叨声中，薛书窈突然开口。

保安摇摇头，转过脸盯着她，似乎在思考这个“蛮横泼辣”的客人下一句会提出怎样的建议。

薛书窈却仿佛根本没瞧见对方眼中的狐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抱臂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绕起圈子来，但几秒钟后，她突然骂了一声脏话，转身冲回紧闭的102B房间门前，抬脚狠狠踹上了那扇实木大门。

巨大的声响和震动吓了所有人一跳，薛书窈忍无可忍了似的叉着腰，满溢的愤怒随着尖锐的声调倾泻出来：“没有钥匙那就砸门啊！你们都是白痴吗！难道跟傻子一样等在这，备用钥匙就会自己长出来吗！”

保安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吼懵了一瞬，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枪柄上，但大概是迫于不能随便对顾客动粗的“员工守则”，最终还是没把枪拔出来。

“砸啊！”

薛书窈毫不畏缩，又吼了一声。

这回保安终于行动起来了，他阴冷地瞅了薛书窈一眼，然后后退几步助跑，利用全身的力量撞向紧闭的房门。

他比消瘦的薛书窈有力得多，很快，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门锁破损，房间内部的景象终于展现在众人面前。

室内没有开灯，光线极为黯淡，什么都看不清楚，而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差异之后，所有人都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套房外间的小客厅正中，壁炉里的火光几近熄灭，余烬散发出的暗红微光提供不了多少温暖，反而让屋子更显阴冷。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大片的黑红色浸透了雪白的手织地毯，浓郁的腥气如同海啸一般扑面袭来。

门口一阵骚动，在看清房间中血迹的一瞬间，宋盏就一声没吭地晕了过去。玛丽和卡门慌慌张张地扶住她，茜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神经质的尖叫从她喉咙里发出来，保安要去捂她的嘴，却被挣脱开来，她向后躲去，一手颤抖着指向血泊：“这么多血……她死了是不是？有人杀了她！是谁？凶手是谁！”

玛丽打了个哆嗦，甚至不敢抬起头，只是毫无自信地一遍遍轻声咕哝：“不一定死了吧？也许、也许只是受伤……不，可能这不是人血呢？对！这不一定是人血……”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终被令人窒息的寂静吞没。

薛书窈抱着肩膀站在门口，仿佛坐立不安似的，和其他惊惶的女客没有什么不同，却无人知道她面具下的表情冷静得几乎有点吓人。

与玛丽自欺欺人的猜测恰恰相反，地上那一大滩极有可能就是人类的血，虽然没有试剂用来检测佐证，但那种难以确切形容的独特味道早已经深深刻在了薛书窈过去的人生之中，她用余光看向独自站在房间里的保安2号，他的姿态充满戒备，显然对这种味道也不陌生。

他从腰间摸出步话器，声音低沉紧绷：“剧场出事了！”

意料之外的沉默开始蔓延，良久之后，沙沙的电流声中，老管家状似平静地回答：“等会再说。”

薛书窈闭了下眼睛，心底猛地一沉。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至少应该问问别墅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这种冷漠的反应恐怕意味着外面那组人自己也正在焦头烂额，所以才无暇分神顾及别墅传来的坏消息。

而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了那个坏消息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