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4.9 DAY 1 不祥

经历了整夜的拍卖，所有人都十分疲劳。

但在躺到床上之后，薛书窈的神经却仍旧保持着异常亢奋的状态，久久无法入睡。一整天里发生的种种件件事情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反复上映，每一句饱含深意的话、每个异乎寻常的动作都被拆解开来，一次次重复品味。

突然，她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

她翻手扣上面具，裹紧睡袍就要出门，但手指刚搭上门把手，就又触电般地一缩。

门外远远传来极轻的几声脚步，不像是正常巡视的保安，反倒像是哪位别有图谋地出来晃悠的客人，正鬼鬼祟祟地隐藏着形迹。霎时间，在离开地下展厅时，老管家说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请各位妥善照顾好自己，并且友好相处，以确保未来不会因为发生的一些不愉快而后悔莫及。

也就是说过去在参加拍卖会的黑市买家之间曾经发生过冲突，并且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巨大的损失，而这个损失既可能是刚刚竞拍得到的珍宝，也可能是别的一些什么……

对此薛书窈绝对不吝于做出最糟糕的假设，毕竟这里与世隔绝，简直是个为犯罪者量身定制的限量版法外之地。

她将呼吸放缓，安静背靠房门思索了片刻，走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但她还是放弃了开门的打算，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了床上。她的身份特殊，仓促准备的假背景看似合情合理，实际却完全经不起细致查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到处凑热闹实在不太合适。

“今天的风头已经出得够多了，接下来得谨慎一点……”她默默对自己说，抬起右手按在心口的位置，透过轻薄的丝绸睡衣，一道扭曲的伤疤微微凸起，特异的触感让她渐渐恢复了冷静。

等她再次从混乱而破碎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已经是正午时分。

经历了前一天的狂风·暴雨之后，此时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得仿佛要满溢出来。

房门处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

“你来啦？”

房门只开了一道缝，薛书窈单手扣在门框上，扬着下巴打量着门外的人。

走廊里已有行人，叶麟忽略了对方充满挑逗意味的目光，视线自妩媚的狐女面具滑下，落在她略显凌乱的真丝短睡裙和裸·露的肩膀上，停顿了一两秒钟之后，抬手攥住她的手腕从门框扯了下来，把她推进房间，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他没好气地讽刺道：“瞧瞧你这副样子，我还以为是做皮肉生意的！”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薛书窈便摘掉了面具，这会儿她的表情倒是正经了起来，揉着手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哦？那这位大爷您可真够猴急的呀！”

叶麟一口气没上来，呛得咳嗽起来。

虽然隔着面具看不见脸色，但薛书窈分明瞧见他耳朵都红了。

“啧，气性真大。”她耸耸肩。

叶麟好不容易把咳嗽压下去，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问：“屋子干净吗？”

薛书窈收起笑，点了点头。

但叶麟还是自己扫视了一遍四周角落，这才说道：“我刚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薛书窈好奇地停住脚步，听他说道：“昨天‘管家’介绍过，除去厨师和女仆以外，别墅里应该有四名‘保安’……”

确实，按照老管家提醒客人的说法，别墅中应该有四名荷枪实弹的保镖负责在拍卖期间维持最低限度的秩序，或者不如说是防备客人们化身劫匪，给主办方带来麻烦。但到昨天夜里他们只见过其中两人，也就是开船送他们过来的那两名保安。

叶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刚才注意观察了一下，一楼值班的保安已经换班，但二楼的却仍然是昨天那个人。”

这是极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但秘密往往就隐藏在这样渺小的细节之中。

薛书窈没有接话，单手扣上面具，拉开门，就这么穿着睡衣大摇大摆地出去晃了一圈，两分钟后回来，提出质疑：“他们的身高体态基本一致，你是怎么确定是否换了人的？”

叶麟抱臂冷笑一声：“我清晨回房间的时候和一楼的保安说过几句话，现在值班的人和他的声音不同。而二楼的保安皮鞋右脚侧面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和昨天一样，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愿意穿别人的鞋吧！”

薛书窈摸摸下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所以你是说，第四名保安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这种非法活动中，安保工作不可谓不重要，让一个熬了整夜、精神疲乏的打手来继续当值绝不是个明智的主意，所以，二楼的保安究竟为什么没有正常换班呢？

是因为第四名保安被困在某处更加重要的岗位上无法脱身，还是主办方的内部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可能成为他们调查的切入点。

她便将清晨走廊里的古怪脚步声告诉了叶麟，两人对视一眼，叶麟嗤道：“各怀鬼胎！”

能来到这里的人当然都怀有自己的小算盘。薛书窈笑了笑，淡定地朝他举了下茶杯：“别这样骂自己。”

叶麟：“……”

幸好，在他的火气爆发出来之前，薛书窈就切回了正题：“你和那小孩先盯着他们一两天，看看能不能摸清保安换班的规律。”

“你呢？”

薛书窈笑笑，意味深长道：“随机应变。比如现在，我就打算趁着天气好先去看看风景。”

虽然比不上邱苗苗那种人形GPS，但薛书窈记路的能力也相当出众。在房间用过简单的午饭过后，她便混在几名闲不住的客人里，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打着散步的旗号搜集起了关于这座名字怪异的小岛的各种信息。

在阳光之下看起来，这座岛比预想之中还要小，薛书窈甩开往林中走去的几人，独自爬上了唯一的山丘。站在小山顶向四周眺望，她发现整座岛屿大致上呈现不均衡的葫芦型，如果算上四周零星探进海中的礁石，或者应该说更像是只头小腹大的蜘蛛。

薛书窈记得很清楚，在寻常的商用卫星地图上，永涛县的海岸线附近根本没有这样一座岛——这并不奇怪，私人购买或者租用的小型岛屿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

而现在，这座状似蜘蛛的小岛东西两侧、比例不协调的两节身体被湍急的河流与峡谷分隔开来，中间只由一道他们昨夜曾走过的窄木桥连接，码头应当在“蜘蛛”头部的某处，隔着茂密的林木无法分辨出来，而举行浮夸的拍卖会的别墅则坐落在“蛛腹”正中偏北的位置。

居高临下地看起来，别墅所在处相当荒凉，完全不似室内的奢华，被藤蔓植物遮蔽的房屋外面有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在南边的空地蔓延，除了这方圆几十米的区域，其他地方更是全都被高大的树木覆盖，一直延伸到“蛛腹”周围的峭壁，即便站在山丘上也无法看清林中的景象。

只有一处例外。

那是间距离别墅二百来米的小房子，像是仓库，但没有警卫或者守门人，斑驳的白墙让人怀疑那里是否早已被废弃。

薛书窈拍了几张照片，高清的手机镜头往往能够捕捉到人眼无法觉察的细节，如果应用得当，效果并不亚于一架便携的小望远镜。

她刚把没有一丝信号的手机收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从山坡另一端露了头，薛书窈认出了她，或者说认出了她面具一侧的羽毛饰物和膨大的克利诺林裙，是那个代号叫做茜茜的女客人。

这位冒牌的茜茜公主似乎有点吃惊，显然没料到山丘上还会有别人，她迟疑了几秒钟才冷淡而戒备地打了个招呼，脚下离薛书窈足有四五米远，像是生怕对方突然扑上来把她推下山似的。

薛书窈心中疑惑，表面却没有表现出来，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也不搭理她，转身扬长而去。

当她回到别墅时，谭曦已经起床，正与叶麟一起围坐在酒吧的一张小圆桌边上。

酒吧里零零星星坐着几桌人，在第二场拍卖会开场之前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时间。薛书窈扫过一眼，认出分别是代号为尼姆与宋盏的两名女客人——伪装十分生涩，面具只能掩饰面部，却遮挡不住她们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她几乎一搭眼就可以确定她们就是当初与她同船出海的那两个网红脸的女孩。除此之外，附近还有一对叫做泰德和玛雅的情侣，以及与昨夜穿着一样的埃及长袍的荷鲁斯先生。

叶麟他们坐在距离人群和走廊最远的地方，紧靠着落地窗，只要主办方不在桌子底下贴个窃听器，便不会有人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薛书窈保持着骄矜而又慵懒的姿态款款走了过去，沾了泥土的高跟鞋在厚地毯上毫不在意地蹭了蹭，在叶麟身边坐下，一只手点着烫金的酒单，在一种叫做午夜之光的鸡尾酒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口中却低声说：“不太妙。”

她简单形容了一下岛屿的形状，说道：“地势西高东低，‘蛛腹’四周都是断崖，如果出了事，只能从中间的木桥逃往东侧的码头，万一桥被人……一杯血腥玛丽，嗯，这个午夜之光是什么？你自创的？”

兼任酒保的中年男厨师刚走近桌边，薛书窈就及时改变了话题，但厨师还没开口，旁边就走来了个一身吉普赛火红长裙的女人，遥遥举起手中盛满深蓝剔透酒液的高脚杯，向旁边吩咐道：“给这位女士调一杯。”说着，她自来熟地拉了把椅子加入几人，笑道：“味道非常不错，你应该试试。”

薛书窈没说话，只凉飕飕地瞥了眼来客脸上勾勒着粗犷花纹、如同图腾彩绘一般的面具。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来的神经质：“卡门，我叫卡门。”她细长脖子朝前探过来，凑近谭曦，像条爬出洞穴盯上了猎物的蛇：“我记得你，嘻嘻，你……不对，是你们，你们一起买下了那个不祥的东西！”

“不祥的东西？”谭曦一愣。

薛书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按住谭曦的脑门，嫌弃地把他不自觉前倾的身体推了回去：“没见过天桥底下算命的骗子啊？凑什么热闹！”而几乎就在同时，叶麟也已经冷冷讥讽道：“卡门小姐，下次装神弄鬼的时候麻烦记得带上你的水晶球，这样会更可信一点。”

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犹豫地张嘴开怼，红裙女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下一秒她就又回复了那副神经兮兮的状态，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惋惜中隐含着惊恐的语气叹道：“不不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你们一定会为今天的傲慢感到后悔！那个人偶，那个……东西，它是被诅咒的，它会害死所有的拥有者，有它在的地方永远充满了背叛和死亡……”

“卡门小姐，”叶麟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去问问管家，他们的‘午夜剧场’还收不收龙套演员。”

他站起身：“失陪，我们就不继续观看你的拙劣表演了。”

薛书窈也适时地把兼职酒保新调好的鸡尾酒隔桌推了过去，像是打赏卡门那番卖力表演的小费，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拽着谭曦跟上了叶麟。

然而刻薄三人组还没走多远，就见一名戴着小丑面具的保安急匆匆地从楼梯跑了上来。

他甚至无暇分神看其他人一眼，就直奔酒保，或者应该说是别墅的厨师，刻意压低的声音仍然因为急躁而漏进了几人耳中。

“你的钥匙呢？！”他焦急地说，“厨房里面漏水，连储藏室都被淹了！”

身材敦实的厨师顿时大急，先是往厨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但来不及去查看情况，便慌慌张张地越过惊愕的客人们跑下了楼。

三人身后，只听见卡门神经质的喃喃低语若有若无地传来：“来了……它来了！带着诅咒和死亡，和过去一百年里一样！谁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