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4.7 交易

在听懂这个问题的一瞬间，谭曦只觉如坠冰窟。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麟，理智和情感像是在刹那间分裂开来，各从一端用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咬着牙关沉默许久，最后在满耳轰然作响的血涌声中一字一句地反问：“你怀疑谭哲杀人潜逃？”

——他或许是个无恶不作的混混败类，可他也是他的恩人！恩同再造！

薛书窈眉尖轻挑，身侧少年人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特别激烈的地方，但微微下沉的尾音和不自觉眯起的双眼都传递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她无端地想起被猎人围住的孤狼，瘦骨嶙峋、无路可逃，却又不甘授首，反而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她藏在桌下的手指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但随即就下意识地抑制住了更进一步的反应。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按住了谭曦的肩膀：“叶麟，这孩子不是你的嫌疑人。”

“孩子？”

叶麟盯着她搭在谭曦肩上的手——那是个象征着克制和中立的动作，但薛书窈的措辞和两人之间过于密切的距离却完全破坏了这种中立，又或者她本来也不适合在他们中间充当中立的调停者角色。他勉强压了半天的那股无名火就又倏地窜了起来，满脸厌恶地嘲讽：“这么大个头的孩子，巨婴吗？”

薛书窈：“……”

这破脾气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讨人厌！

“你到底是来办事的还是来找茬的？”她不耐烦道。

叶麟冷笑回怼：“怎么，心疼了？”

薛书窈勉强挤出来的那点耐心耗尽，也没了好声气，脸色沉下：“姓叶的，你到底有完没完！你想找我麻烦就直接放马过来，和一个小孩甩脸色算什么能耐！”

叶麟表情一顿，心里像是让人狠狠砸了一锤子，挤得邪火就差顺着天灵盖喷出来了，怒极反笑道：“找你麻烦？薛书窈，我要是想找你麻烦，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和我说话？恐怕你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

他深吸一口气，把沸腾的情绪压下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瞎的，竟然连这个‘小可怜’是我最关键的证人都看不出来！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和他又有什么勾当，我最后劝你一次，如果你还记得你也曾经和我穿过同样一身警服，你最好想清楚了——谭哲被卷入的不是街头打架斗殴卖盗版光碟，而是一桩谋杀案，无论什么私心在人命案子面前都不值一提！”

薛书窈被他这一串指责气得头疼：“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什么私心、勾当，我根本就……”

但她还没说完，就听叶麟斥道：“够了！”

他的声音发狠，却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把你的借口收回去吧，我没兴趣，你从来都是这样，干什么事都理直气壮，哪怕是胡搅蛮缠也能编出三分理来！好，我告诉你，过去的那些事我可以如你所愿地不再计较，但这件案子事关人命，不是你靠歪理就能蒙混过去的！”

薛书窈一愣。

叶麟方才的那段话让她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算起，他们相识已近十年，或许因为中间分隔了太久，又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在她的记忆里的叶麟似乎仍是初见时那个骄傲又冷冽的少年，然而此时……

她诧异地看着他的脸，忽然发现，那道侧脸的轮廓其实与当年已有了很大的区别，当初那个尖锐锋利、分毫不肯妥协的少年终究还是沉淀出了更加执着坚定的模样。

而为了这个“执着”，他甚至可以在许多原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上选择退让。

这个念头让薛书窈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低下头，虽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手上绷着的劲却越来越重。终于，她一个用力，把谭曦压回椅子上，开口时语气干而冷，郑重地回答道：“叶麟，也许你有十足的理由对我抱有偏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只要我还穿着这身警服，我就永远不会阻挠任何一位同事寻找任何一件案件的真相！”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做戏还是出于真心地放软了一点语气，诚恳地说：“但我现在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明天我们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为了尽可能降低风险，今晚需要抓紧一切时间进行准备。”

她没有说明天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可叶麟已经听出了端倪，他惊疑地抬起头，望进薛书窈的眼睛里。

那对漆黑的瞳孔幽深得仿佛探不到底。

虽然刚刚指责过对方无理也要强辩三分，但叶麟也并不是真的分辨不出借口与真实，在听出薛书窈话语中的郑重时，他满心的愤怒就开始渐渐消退。但在追问详情之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愕然道：“等等，你还在警队？！”

薛书窈一怔，无奈道：“当然。”

“那你五年前为什么说……”话说到一半，叶麟猛地闭了嘴，面色一变再变，好半天才用一种觉得荒谬似的语气问，“所以那个时候，你也并没有……你是……在执行任务？”

他像是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声音越来越轻，直直看向薛书窈，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薛书窈沉默良久，然而当初的事情闹得太大，有心人随便一查就知道，她也就不再遮掩，点了点头。

叶麟怔愣地看着她，眼中渐渐浮上一抹恍惚之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全部归于沉寂。

对错又能如何？

时移世易，没有人能够回到当年。

叶麟收回目光，慢慢呼出一口气。

随着这一口浊气吐出，之前锥心刺骨般的愤怒也全都翻了篇，他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如果你们有更加迫切的事情必须去做，我可以理解并且配合，不会再逼你立刻给我答复，”他沉声说道，“但等你们手头的事情结束，我希望你能亲自带着他来找我。”

说完，又看向谭曦：“你有意见么？”

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疑问句，然而就在双方各退一步就可以让问题有个圆满收场的节骨眼上，谭曦却偏偏不肯配合了。

他保持着警惕的姿态，与叶麟对视了片刻，又看了看薛书窈，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似乎从两人方才火药味十足却又隐含着微妙内涵的争论中捕捉到了什么机会，忽然问：“你在私自调查旧案，没法逼着我配合，所以，现在你是在求我帮忙？”

虽然太过年轻，也无法全然保持冷静，但这仍是一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

在听到问话的时候，叶麟便做出了清晰的判断，他并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皱起眉头，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谭曦便笑了：“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薛书窈就觉得要糟，果然，下一秒就听他说道：“你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等回来之后，不用她催，我就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叶麟还没说话，薛书窈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谭曦，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过线了！”

谭曦嘴角的弧度不变，笑意里却多出了几分针锋相对的尖锐：“哦？你觉得我是小孩子过家家，那你可以不去啊。”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薛书窈因为过于清瘦而得有些病态的身形，又瞥了叶麟一眼：“我想这位叶警官应该会很乐意……”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薛书窈毫无预兆地抬脚，猛地揣上了椅子腿，把谭曦连人带椅子全都掀翻在地。她上前两步，屈膝狠狠抵住谭曦胸口，一手揪起他的领子，面无表情道：“你觉得你很聪明是不是？”

她爆发得极为突然，像是半晚上攒下的怒气全都在一瞬间炸开，谭曦吓了一跳，连挣扎都忘了。

薛书窈目光冰冷，又问：“你以为你能把别人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么？”

她手指渐渐收紧，谭曦被勒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一阵发慌，艰难地挪动被椅子压住的胳膊，想要掰开对方的手，可那几根细长苍白的手指却像是水泥浇筑成的一般纹丝不动，带着沉重的窒息感禁锢在他的喉咙上。

谭曦终于惊骇地发现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预想中的剧本。

薛书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瞳孔里烧着怒火，膝盖抵在他胸口的力道大得像是能把人的胸骨压断，但与之相对的，她的声音却始终淡漠：“你所谓的聪明，除了拿谭哲的去向、拿邱苗苗的遗愿，还有拿你自己的安危当作筹码以外，还有别的吗？”

“你真以为你能够算无遗策见缝插针？我看你是明知自己在仗着别人有做人的良心、有作为警察的责任，不忍心看着你去自寻死路，所以才有恃无恐地胡搅蛮缠罢了！”

“你觉得自己过得惨，所以别人就必须得围着你打转，做什么都要以你的意志为中心？你可怜你就有理？邱苗苗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她边说边收紧手指，直到骂完最后一个字，才轻蔑的乜了一眼对方因为缺氧而涨红的脸色，猛地松手将他掼到地上，站起身来：“你找面镜子照一照，看你那副得意洋洋的任性嘴脸，和恃宠而骄、撒泼打滚逼着家长妥协的三岁小孩又有什么区别！”

空气骤然涌入肺部，谭曦蜷在地上，手指死死扳着椅背，咳得说不出话来。

薛书窈低着头，看不清面上喜怒，淡淡说道：“叶师兄，你先回去吧，等手头的事情办完，我亲自把这小孩给你送过去。”

话说完，却半天没听到回应。

她转过头去，只见叶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两人视线刚一触碰，叶麟就移开眼，说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薛书窈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叶麟却挑了挑眉，露出了个讥诮的表情。

“我没征求你的意见。”他瞥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谭曦，嗤道，“这是我和这小孩之间的交易。”

薛书窈眼角一抽，十分想把谭曦按回地上再揍上一轮。

偏偏一边那灰头土脸的少年也够倔，咳嗽还没止住就狠狠抹了把脸，冷冷说道：“我说话算话，咳咳，叶警官，你帮我去查……咳，查清邱姨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扛着薛书窈投来的刀片似的眼神，却还是一字字清清楚楚地把话说完了，最后才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她，冷笑道：“对，你说的都对，我是耍小聪明，是强人所难，用最没出息最不要脸的方法道德绑架你们帮我办事！可那又怎么样！”

他眼眶倏地泛了红，但仍然梗着脖子不肯让步：“我如果不这样的话，你倒是告诉我，我还能找谁，还能相信谁啊！我找过好几次警察，可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他们说现场调查肯定没有问题，邱姨就是自己疲劳驾驶才出的车祸！这话你信吗？啊？你信吗？！我是没有父母，可我不是没心没肺，邱姨待我那么好，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白白死掉，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吗！”

最后几个字终于还是带上了哭腔，他捂住脸，哽咽着说：“我是真的把她当成我妈啊……”

薛书窈：“……”

她愣了半天，心里的怒气忽然就泄了，只觉得从舌根渗出一股苦涩的滋味来。

无论谭曦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刻意的算计，不得不说，他这几句话都说到了最要命的地方。她转过头看向叶麟，他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似乎没想到这件事情背后居然又是一场被刻意定义为意外的命案。

沉默几秒钟之后，叶麟抽出一张纸巾，递给眼睛红通通的少年：“明天你们到底要去做什么？”